空氣中有一瞬的靜寂。
姬清遠和趙光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穿過他們對視的嬴抱月和錢伯方。
兩個人的對視沒有聲音。
空氣中彷彿有着什麼他們讀不懂的東西,姬清遠看着這兩人,張了張嘴,心情無比複雜。
他知道這兩人的真實身份,故而能理解兩人的震驚,這是一場時隔九年的相遇,更是一場意想不到的,宛如做夢一般的重逢。
如果這世上有奇蹟,這大概就是一種奇蹟。
他以爲他們會說些什麼,但兩人一句話沒說,只是這麼靜靜地相望。
下一刻,嬴抱月蹲下身。
她蹲下身,一個個撿起了之前掉到地上的饅頭,拍掉饅頭表面沾上的灰塵。
錢伯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饅頭髒了,”嬴抱月將饅頭重新放回盤子裡,端着盤子轉過身,“我去拿些新的來。”
姬清遠怎麼也沒猜到,見到那羣人中的一位,嬴抱月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不用,”錢伯方凝視着她的背影,“不乾不淨,吃了沒病,這些就很好。”
嬴抱月的腳步微頓,重新轉過身,看向身披斗篷的男人,輕聲問道,“你……要吃饅頭嗎?”
“要。”
錢伯方望着她,擡起手背狠狠擦了一下鼻尖,“我很餓,快要餓死了。”
嬴抱月靜靜看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我有很多饅頭,跟我來吧。”
說完她捧着盤子往前方的會客廳走去,錢伯方戴上兜帽,無比自然地跟在她身後。
“喂……”
趙光看着兩人旁若無人地越過他眼前,伸出手想要說些什麼,姬清遠卻伸出手擋住了他。
“郡王找這位大人有事嗎?”
什麼叫有事?這人是打着見他的旗號來的好麼?見了嬴抱月就跟着她跑了,有這麼始亂終棄的嗎?
等等,這好像不是始亂終棄……
姬清遠想起錢伯方離開前給他的眼神,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這人做事向來縝密,即便沒弄清嬴抱月的真實身份,也不會給一個女修帶來莫名的麻煩,此次前來明面上的理由一定是來見東吳的郡王的。
“郡王殿下約好和這位大人相見?”姬清遠問道。
“是啊,”趙光目光還跟着前方的嬴抱月和錢伯方,可惜被姬清遠擋着看不太清,踮起腳不斷張望着,“這兩人要去哪?哎,你別擋着我,我們東吳的官員爲什麼認識前秦的公主?這兩人……”
“殿下,有些事知道太多容易沒命。”姬清遠淡淡道。
趙光愕然,踮起的腳慢慢迴歸原位,愣愣地看向姬清遠。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姬清遠笑了笑,“我聽抱月提過這位錢大人的事,這位錢大人的女眷是抱月身邊的女官,故而兩人相識,想來剛剛他應該也是想向公主殿下打聽妻子的事。”
“是嗎?”趙光睜大眼睛,“錢御史的夫人是前秦人?”
“沒錯,”姬清遠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他記憶裡錢伯方根本沒有娶過親。
但他小時候跟着嬴抱月去軍營時,曾被她託給這個做生意的男人身邊照顧過,那時候他跟着錢伯方去邊境做生意,親眼看着錢伯方一張嘴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爲了和邊境各族打交道,錢伯方的“夫人”有過各種身份,有時候是南楚的世家小姐,有時候是中唐的大商賈之女,有時候是大秦的王室郡主,有時候……呵呵,還是西戎那邊的翟王之女。
想來今天他也不會在意多一位前秦公主身邊的女官夫人的。
姬清遠回憶着錢伯方留給他的眼神,那個眼神的意思就是“交給你了。”
既然是交給他了,那他就肆意發揮了,反正錢伯方的一張嘴比嬴抱月更能唬人,之後有什麼事都能圓回來。
不要小瞧凌雲三十六騎的能力。
而有凌雲三十六騎在,嬴抱月尋常事情不用操一點心。
她剛剛就是將一切都交給了他。
姬清遠想起變得蒼老臉上卻依舊帶着他熟悉的雲淡風輕的微笑的男人,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來了。
雖然只來了一人,但他們終於開始回到她的身邊了。
終於有能力瞭解她又能幫上她的故人回到了她的身邊,姬清遠總覺得一直以來籠罩在身上的壓力和擔憂都變輕了一些。
“女官?”這時趙光皺眉看着他,睜大眼睛,嬴抱月身邊的女官他認識的只有一位,“不會是姚女官吧?難道錢御史是姚女官的丈夫?”
姚女官我對不起你……姬清遠眼角微抽,無語地瞪着這個對什麼好奇心都過於旺盛的郡王,這人怎麼那麼喜歡追根究底?
“不是,”他勉強笑道,“聽說是留在阿房宮的一位女官。”
“是嗎?那這兩人是怎麼認識的?”
“我也不知道,”姬清遠快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錢伯方當年是怎麼扯謊的來着?
果然就算過了八年他和錢多多的段位還差的遠啊……
“趙光。”
好在這時遊廊外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給姬清遠解了圍。
兩人聞聲望去,只見李稷站在遊廊外。
“二哥你來了?”趙光應聲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啊?”
“剛剛。不是說在後院吃火鍋麼?”李稷緩緩道,“你們在這做什麼?不過去嗎?”
姬清遠緊繃的心微鬆,鬆弛後卻又繃緊,不知李稷是什麼時候來的,又聽了多久?他有看見嬴抱月和錢伯方對視的那一幕嗎?
對這位名滿天下有出身神秘的昭華君,他心中一直有着忌憚,此人可不如趙光好糊弄。
“你不知道,剛剛有中階大典的主考來……”趙光抱怨到一半,卻被李稷打住,“主考的事就別和我這個考生說了,我們都得避嫌,公主殿下呢?”
“公主殿下去前面給人送饅頭去了,”姬清遠搶在趙光前說道。
“這樣啊,”李稷點頭,看向趙光,“那我們先去後院吧。”
趙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還想說些什麼,但他聽從李稷的話已是本能,聞言點點頭,和李稷一起往後院走去。
姬清遠跟在兩人身後,微微鬆了口氣。
在踏入後院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前廳。
這兩人終於無人打擾了。
只是……不知道這兩人會說些什麼呢?
……
……
前廳裡此時只有嬴抱月和錢伯方兩人,但發生的一切並非姬清遠所想,兩人正在交談。
相反,整個屋子裡極爲安靜。
嬴抱月和錢伯方隔桌而坐,嬴抱月之前端在手上的盤子放在了桌上,錢伯方正從裡抓起饅頭一個個往嘴裡塞。
男人吃得狼吞虎嚥,完全看不出這是一位領朝廷俸祿的官員。
然而吃着吃着,有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涌出,一滴滴落在饅頭上。
屋內安靜極了。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大口吞嚥着饅頭,無聲的流淚。
饅頭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直到他吃到第四個,一隻纖細的手按住了男人的手背。
嬴抱月看着他,輕聲開口。
“夠了,多多,你不能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