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這下可是給我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平心而論,他的這四位親信,都有不錯的才能,但瞎子都知道,他們和曹操之間的密切關係絕非一般……如果他們掌握了部隊,那麼和曹操握上了軍權又有什麼差別?
但曹操主動歸順,我如果不給他的這幾個兄弟像樣的職務,必然會讓他們更加不爽;如果能用好他們,既是對我方實力的補充,也能對尚未劃入我方的一些中立勢力形成一定程度的吸引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是“千金買馬骨”啊。
我正在苦死對策的時候,程昱率先咳嗽了一聲:“王上,聽一聽吏部的建議吧?”
我如蒙大赦:“好。”
曹操仍是眼角微微帶笑,既不開口,也不退下,就在那裡觀察着一切。
“夏侯元讓,可在都察院任職;夏侯妙才,可入虎豹飛軍爲將;”他緩緩道,“曹子孝,可赴前線都督軍事;曹子廉,可在防務院任職。”
我不得不讚嘆程昱看人的眼光:從我所知的歷史來看,這四人都不是治理地方的能吏:夏侯惇只在曹操前期鎮守過戰略要地,中期以後,隨着曹魏版圖的擴張,他一直在中央核心工作,最多帶領中央部隊趕赴各地支援戰場,再沒有外放地方;夏侯淵、曹仁、曹洪三人則更多地率軍轉戰四方,雖然都有在地方上督軍作戰的經歷,但都缺乏長期治理州郡的經驗,曹操在幷州任命他們爲郡守,更多的原因恐怕是手下無人的無奈。
“就依仲德先生的意見,”我看了看機構設置,“具體職位,吏部再徵求各部意見後做出決定。對了,孟德,你這次來,帶了多少騎兵?”
“約有三千。”曹操答道。
“不知道你舍不捨得將這三千騎兵支援給妙才?”我笑着問道,“妙才既入我虎豹飛軍,手下若能有一批熟悉的老兵,自是最好不過。”
他連忙點頭:“操已是王上之臣,這些幷州士兵,自然也是王上的兵馬,何須問過屬下?”他眼角的微笑消失無蹤,臉上的神色似乎透着一絲難以捉摸的複雜之感。
“呵呵,你說得很對。”我搓了搓下巴,向兵部主管荀攸囑咐了一聲,“公達先生,夏侯妙才這一營騎兵的補充及供給,就交給你們負責了。妙才,儘管讓這支部隊能夠上陣作戰,你的時間不會太多。”
“遵命!”夏侯淵朗聲答道,“拜謝王上!”
“拜謝王上!”夏侯惇、曹仁和曹洪也緊隨着他向我行禮。
“這一位……禰衡禰正平,平原人,極有才華,其口舌之利,天下少有人及;生性自矜傲慢,又不拘世俗禮儀,好侮慢權貴,”曹操又繼續介紹,“屬下有多次都恨不得把他推出去斬了圖個清靜。”
禰衡嗎……
我仔細打量着這名年輕的才士,一看之下,卻暗暗吃了一驚。
不是自誇,我馬超已經堪稱是當代少有人可比的英俊男子,但和這人一比,似乎還是略遜一籌。
禰衡的英俊,不是那種娘炮拈花的妖嬈之美,而是充滿了糾糾男子的英武之氣。他眉如長劍倒懸天際,目似雙星輝映蒼穹,鼻挺脣薄如同刀削,面部線條也極爲堅毅剛硬,下頜留了三寸短鬚,偏偏皮膚卻細膩白淨,搭配着考究得令我無法形容的衣飾穿着,確實顯得俊美而又不失雄氣。
堪稱天下第一美男子。
這麼一個人……就是那位脫光了敲鼓的瘋子禰衡嗎?
不過,從他的態度來看,恐怕史書上的記載也沒有太多偏差。
曹操在介紹其他人的時候,這些人都立刻離席而起,依足禮數站在席邊,唯獨禰衡一人,依然端坐在位。哦不對,他不是端坐,他是盤腿而坐……
不過,已經有了充分心理準備的我只是笑着說道:“禰正平,乃當世奇人,其大名,我已是如雷貫耳,何況……德祖可沒少稱讚你。”
“德祖?”禰衡哈哈大笑,而後左右張望,“你說的是我的小兒子楊修嗎?我兒既然在場,爲何不出來拜見父親?”
他如此肆無忌憚的舉動,滿堂盡皆譁然。
楊修原本也是個口舌辯才極佳,又極喜歡賣弄的人才,但此時見到禰衡,卻只是呵呵而笑,並不爭辯。
不過……他的脖子爲什麼賁起了一道如此顯眼的青筋?
“正平先生,”我斂起了笑容,“你難道不想有機會施展胸中所學嗎?”
他也收起了一臉的嬉笑:“那要看王上的度量了,不過……”
“怎麼?”我說道,“有話直說無妨。”
“你這種人,未必就能用得了我這種大才啊。”他嘆了口氣。
殿中的氣氛忽然有些緊張起來。
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爲何這麼說?”
“去年,我聽人說起過這麼兩句話,不知道王上有沒有聽過?”他搖了搖頭,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夢想有一天,在弘農的太華山上、在潁川的嵩高山下,昔日佃農的兒子將能夠和昔日土地老爺的兒子坐在一起,共敘兄弟情誼。”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能夠有所轉變。名門世族不再高不可攀,工匠田農不再人人可欺,商賈再不低賤,婦女擁有姓名,庶子與嫡子毫無分別!法律不會因爲身份的高低而任意實施!”
我忍不住攥了攥拳頭。
“王上還記得嗎?”他的嘴角又彎了起來。
“這是我去年稱王時的宣言,”我反問道,“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在想,能做出這麼一個大夢的人……怎麼可能會有所作爲?怎麼可能會成就大業?”他就坐在那裡哈哈而笑。
我真想一刀捅死他。
“如果你要佃農和地主平等,你想沒想過……那些地主幹不幹?荀氏、郭氏、楊氏、淳于氏、士孫氏、韓氏、張氏、皇甫氏都是地方大族……哈哈!當然少不了沛國曹氏,”他就這麼伸出右手食指,朝着荀攸、郭嘉、楊修、淳于壯、士孫範、韓勝、張仁、皇甫固、曹操等人逐一點過,“你要讓他們和那些在泥土裡打滾的泥腿子們平等?讓他們高貴的兒子和那些臭氣熏天的小兔崽子們一起上學讀書?讓他們貌美尊貴的女兒嫁到窮人的狗窩裡?如果不是你瘋了,那肯定是他們全都瘋了!”
他大笑不停:“你還想讓奴僕與主人平等?那你試試啊!讓我的小兒子楊修告訴他另外一個爹,把楊家的幾千奴僕全部放歸自由啊!把他家強取豪奪的土地宅院返歸百姓啊!”
楊修的脖子都已經赤紅。
殿中的每個人的臉色都極其難看,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出言反駁。
因爲禰衡說的……都是事實——每一個神經正常的既得利益者,都絕不會輕易讓出自己手中的利益。
就像之前的我,妄想要民主、要自由,還要用選舉來限制自己的權力。
所以沒有人贊同。
這些人侷限在時代和自己的利益中,我又何嘗不是侷限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你一邊做着萬人平等的夢,夢醒時卻還不得拉攏這些高貴的士人,自己抽着自己的臉,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又酸又爽讓你難以自拔?!”他指着我的鼻子大笑。
我忽然腦中一涼,靈臺一陣清明。
我沒有必要覺得是在自己抽自己的臉。
民主自由平等……前世的朝廷用了六十多年都沒有完全實現的東西,我如果能在三個月裡就實現,那才叫見了鬼了。
或許窮我一生之力,都無法完成;或許在我死之後,辛苦搭建起來的基礎被後人不屑推倒,轟然成爲歷史的渣滓;或許在百年之後,我被後代的君臣比擬爲商鞅王莽;或許在兩千年之後,我纔會被後人從歷史的縫隙裡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說一聲:“這纔是中華民主的先驅者。”或許……就從此永遠湮沒。
不過……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子現在就想這麼幹!
“好吧,典韋,”我拍了拍手,“把這個瘋子拖出去,殺了!”
虎背熊腰的典韋大步上前,一巴掌將禰衡抽翻在地,而後單手提起他的左腳,就這麼硬生生朝外拖了出去。
“馬超小兒!你殘殺成性滅絕人倫!必將不得好死!”禰衡在地毯上發力蹬踹,典韋卻絲毫不爲所動。
“馬超小兒!你以爲你能解救萬民?!不要笑死人了!”他放棄了掙扎,大笑不止,“你只會自取滅亡!”
他雖然還在大笑,聲音卻已嘶啞。
“沒有人爲他求情嗎?”我冷笑着看了看殿內。
包括曹操在內,沒有人吭聲。
“好,”我笑了三聲,“典韋,把他提進來。”
典韋又不吭一聲地將禰衡扔進了殿裡。
禰衡掙扎了兩下,左腿卻沒有半點反應——可見典韋手勁之強。
“禰衡,我改變主意了。”我面無表情地說道。
“你是怕殺我之後爲世人所不齒?”頭髮披散的禰衡冷笑着看我,“原來你還是要臉的。”
“我當然要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說脫光了也就脫了。”我朝他亮出了牙齒。
在這個世界還沒有脫光了敲鼓的禰衡一臉詫異。
“禰衡,你的家族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我指了指楊修等人。
“嘁!你聽過我有什麼顯赫的家族史?”他不屑一顧地扭過了臉,任由長髮散亂在肩。
“哦,那你覺得這些大家族怎麼樣?”
“都是禍害!”他吐出了四個字。
“哈哈哈!”我從心底發出了大笑,“禰正平!我不如你!”
他側頭看我,一臉的莫名其妙。
“既然如此,看來你是當不了好人了。”我帶着笑意看他,“你說……如果我委任你擔任要職,你卻不堪大用,甚至還不如那些禍害,到時候我再動刀殺你,是不是就順理成章了呢?”
他的兩道劍眉猛地上揚:“我不知道有什麼要職是我做不了的。”
“仲德先生,不好意思,”我朝程昱點了點頭,“請你讓出都察院長的職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