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長着紅紅的酒糟鼻子的城門小校閃身而出,攔在第一輛車前,高聲叫道:“停車,奉朝廷旨意,凡要進城的過往車輛,一律停下檢查。”
車伕連忙把馬勒住,回頭問道:“羅副掌櫃,官爺要檢查車子,您看怎麼辦。”
只見頭輛大車後面走出一個身着綠袍,衣飾華麗的大漢。那大漢身高體闊,粗眉大眼,臉膛黑裡透紅,頜下根根鬍鬚堅硬如針。大漢走上前來,笑嘻嘻道:“軍爺,我們遠道而來,一路上很是辛苦,現下只是想進城歇歇腳,明早就走。這車上運送的貨物嘛......是一堆特殊物品,見不得光,還請軍爺高擡貴手,行個方便。”這大漢人長得威猛雄壯,說話卻是非常客氣謙恭。他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一件摺好的物事,送到小校面前,笑道:“此乃貨品清單,車上所載一切都明明白白寫在上面了。”
小校不明就裡,接過展開一看,竟然是張十兩的銀票。
小校臉上立時勃然變色,將銀票一折重新塞回黑大漢手裡,嚴肅道:“這位先生,纛輿關正在戒嚴,出入城門都須例行檢查,任何人等一律概莫能免。所謂不知者無罪,剛纔之事本官不予追究,還望先生好好配合,不要破壞我們這的法令規矩。”
黑大漢訕訕一笑,恭敬道:“只不過是區區酒資,不成敬意,軍爺何必如此拘泥。”說完他將銀票塞回衣袖,繼續笑嘻嘻說道:“軍爺有所不知,我們隸屬於京城有名的大商會,東家可是朝廷的座上賓,而且還是你們纛輿關郡守廖楷廖大人的舊識,所以說...”他故作神秘地遞了個眼色,“軍爺今天行此善舉,日後必定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小校未等他把話說完,便冷冷地打斷道:“先生請自重,戒嚴令是朝廷頒佈的,不管你是什麼來頭,有什麼靠山,只要來到這裡,就要按律接受檢驗。來人...”他回頭招呼衆兵,“拆掉篷車上的毛氈,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
黑大漢瞪大眼睛向城樓上張望了一下,忽然擡高嗓門向上嚷道:“廖楷廖大人在否?今日故人來訪,可否出來一見?”
他這一嗓子中氣十足,好似晴天打了個響雷,震得城上城下隆隆作響。鴻乘源一直關注着城下的紛爭,此刻也被震得耳膜生疼。他皺了皺眉,扭頭問道:“廖大人,你可識得此人?”
廖楷伸脖子往城下看了看,也蹙眉道:“這人有些面熟,但叫什麼名字,下官卻委實想不起來了。”
“既然此人看上去有些來頭,跟廖大人又有淵源,那就勞煩廖大人屈尊移步,親自下城去處理此事。”鴻乘源一邊說,一邊雙目炯炯地盯着廖楷,“倘若由本將出面擺平,廖大人又該怪本將獨斷專行,越俎代庖了。”
“哪裡哪裡,將軍不辭辛勞,爲廖某分憂解難,下官唯有感激而已。”廖楷一面隨口敷衍,一面沿着臺階下城。他明白鴻乘源借眼前這個難題繼續讓自己難堪。既然朝廷定的戒嚴條令是不能改的,那麼現在自己出去,無論認不認識那人,最後一切還得聽鴻乘源這位羽林軍總兵的安排。認識,仍然無力維護故友,自取其辱。不認識,對方肯定會把來歷名頭亮出來,交涉起來就更加費勁。總之是吃力不討好,但卻無可奈何,還得硬着頭皮勉力而爲,誰讓自己剛纔不慎得罪了那個趾高氣揚又睚眥必報的總兵官。今天要吸取教訓,以後在官場上混更要加倍小心。
城外衆軍見到郡守大人親來,紛紛散開。
廖楷徑直走到黑大漢面前,斜睨着一雙犀利的三角眼,將他通體上下打量了一遍。黑大漢卻是神態輕鬆,當下整整衣冠,輕輕撣了撣身上的灰土,躬身下拜道:“寧都庶民羅聚,拜見郡守大人。”
廖楷一甩身上的大紅官袍,兩手扶着僕人搬來的太師椅,大剌剌坐下,淡淡道:“嗯,起來說話。”
“謝大人。”
廖楷又緩緩道:“你說你是京城寧都人,還是本官的舊識。不過請恕本官眼拙,我過去在京城述職時,好像從未見過你。”
大漢笑了笑道:“大人是貴人多忘事,小人在京城商號任職時,曾跟大人有過數面之緣,不過小人身份卑賤低微,自然不入大人法眼。”
廖楷點點頭,隨手端起僕人李二送上來的茶碗,一邊悠悠品茶,一邊不急不慢地問道:“不知貴號是那一家呀?”
大漢道:“寶號名德昌元,東家是沈羿昕。”
“噗...”廖楷將一口茶水猛噴出來,叫道,“德昌元!沈羿昕!便是那家財萬貫,婦孺皆知,號稱“富甲天下”的京城“紅翎商人”沈羿昕嗎?”
“正是。”
廖楷霍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瞪着那大漢道:“可有憑據?”
黑大漢遞上一張便籤紙,“此爲德昌元名貼,請大人過目。”
廖楷忙伸手接過,只見名貼上赫然蓋着德昌元商會特有的戳印以及沈家的篆章。
廖楷一臉肅然,拉住那大漢的手道:“敢問先生該如何稱呼。”
大漢笑道:“不敢,小人名叫羅聚,在德昌元總號任職。這些......適才小人已經向大人您稟明瞭。”
廖楷又是尷尬,又是歉疚,他不經意地一扭頭,忽然瞥見自己的貼身僕人李二侍立在一旁,頓時焦躁起來,喝罵道:“李二,你出門時怎麼也不看看天氣冷暖,在我這官袍里加那麼厚的**,這都捂出一身汗了。”他迴轉過頭對羅聚乾笑了一聲:“不好意思,剛纔…今天…今天烈日當空,這個…實在是驕陽似火,天氣簡直太熱了...令人難免虛火旺盛,心浮氣躁。”
站在他身後的那名城門小校聞言一怔,忍不住擡頭向上看了看,秋日裡的陽光在迷茫的霧靄中飄渺不定,天空陰霾而蕭瑟,不知廖楷口中的炎炎烈日是從哪鑽出來的。
李二慌忙走過來幫助老爺脫下寬大的外袍。廖楷定了定神,對羅聚歉然道:“呃…羅掌櫃,剛纔本官…哦…廖某實有不知,怠慢了先生,還請恕罪,恕罪。”
羅聚笑道:“不敢當,都怪小人剛纔沒有介紹清楚,才讓大人心生誤會,都是小人的過錯。”
方纔廖楷因爲在鴻乘源那裡鬧了個灰頭土臉,情緒低落,有心要從旁人那兒找回些面子和自信,所以才擺足官腔,刻意顯示自己的威風和高貴。可是現在,廖楷已搞清楚眼前這位爺的來頭,知道他和總兵官鴻乘源一樣都惹不起,當下不敢怠慢,立刻收起官威,擺出一副謙卑的面孔,滿臉堆笑地說道:“過去廖某在京城任職時,也曾屢次登門去貴府拜會,與沈老先生有數面之緣。沈老先生爲天下首富,一向急公好義、助人爲樂,曾多次在朝廷危難之時伸出援手慷慨捐贈,扶危助困,兄弟我一直是仰慕的緊。只是據我所知,貴號的買賣業務都在東南方一帶,商隊向來不履中原,怎麼今日竟然也會有興到我這蓬蓽小城觀光駐足?”
羅聚笑道:“大人,如今東土各地受災,商號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各大財團競爭激烈,我們泰昌元雖是家大業大,可若只待在固定的幾個地方吃老本,總會有山窮水盡的一天,所以總要想辦法去開拓新的業務。”
廖楷哈哈大笑道:“沈老先生居安思危、能謀善斷,雖年過花甲依然是雄心不減,端的是老當益壯,天下真是無人可比,無人可比啊…”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羅聚道:“郡守大人,並非是小人不懂規矩,小人這批貨物是從南疆一帶販來的滷銀礦石,必須密封保存,如果打開檢查,礦石便會揮發變黑,再也沒有用了。”
說完,他拿出一個裝着厚厚紙張的大號信封,道:“這是貨物買賣的單據,請大人過目。”
廖楷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臉上立時神色大變。原來信封中裝的不是貨單,而是一疊面值上百兩的銀票。廖楷怕人瞧見,趕忙端正顏色,將封皮合上,哈哈笑道:“德昌元的商隊,平常請都請不到。如今羅掌櫃親來,我們這小城真是蓬蓽生輝啊。”他扭頭對城門小校道:“本官已根據清單將車上貨物覈實完畢,你可以放他們入城了。”
小校一愣,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回話,也不讓路放行,只是呆立原地,怔怔地望着廖楷。
廖楷見狀,不禁怒氣填膺,心想:老子好歹也是朝廷欽命的郡守,難道連這點小事也做不了主?你一個小小的不入流的軍曹,仗着那個自命不凡的鴻乘源給你撐腰,就膽敢不把本官放在眼裡...今天若不拿出點厲害來,你們都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他剛要發作,忽聽身後一個高傲的聲音說道:“廖大人,凡進城的商賈車輛一律要開箱檢視,這可是朝廷頒佈的戒嚴法令,你也在上邊簽過名蓋過章,現在你要親手破壞規矩,那朝廷怪罪下來,本將可保不了你。”
廖楷一聽此言,頓時渾身一顫,回頭看時,只見那位盛氣凌人的總兵官不知何時已從城牆上走了下來,就站在自己身後。一見此人,廖楷立馬就要條件反射般上前迎候,但隨即轉念一想:我還怕他作甚?現在手裡多了尚方寶劍撐腰,太上老君見了都不敢造次。想到這裡,廖楷定了定神,轉頭笑嘻嘻說道:“鴻將軍,這您可冤枉卑職了,不是廖某破壞規矩,請您先看看這是什麼...”
廖楷得意洋洋地掏出那張德昌元名貼,莊重地託在手裡,輕輕地遞給鴻乘源,那神情彷彿是在傳達皇帝的聖旨。鴻乘源接過展開看了看,立時也是眉頭一皺,他遲疑片刻後說道:“德昌元又如何,雖是京城首富,可並沒有凌駕法令的特權,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再說,僅憑一張普普通通的名帖,咱們也不能完全斷定他就是德昌元的人,萬一是假冒的該當如何?”
廖楷仍是謙卑地笑着,說話的語音卻已變得有恃無恐:“鴻將軍,你我同朝爲官,當知道官場上的規矩慣例。什麼人應禮讓三分,什麼人開罪不起,這點您比我更清楚。請仔細看這份名貼,上面的字跡是用上好的磬江香墨寫上去的,蓋的紅印也是最棒的翡翠玉印,這些可不是尋常人家能仿冒得了的。倘若德昌元的戳印會這麼容易就被仿造,那沈老先生恐怕已多次被不法奸商冒名頂替,名節也早被毀謗殆盡,怎會再有今天的成就?況且,德昌元沈家也是號稱“天下第一富”的豪門貴戚,沈老先生雖無功名官位,卻是朝廷裡的紅人,天子還御賜欽命其封號“紅翎商人”,親自表彰沈家熱心公益之舉。沈老先生數次捐糧賑災,數次幫朝廷籌措軍費,是一位對朝廷有恩有義的大功臣。近年來國家財政艱難,每年都要倚重商業稅來平衡收支,德昌元更是朝廷稅收的中流砥柱,包括鴻將軍您麾下的官兵每季領取的軍餉都有沈家的貸款,當今聖上更是處處禮讓沈家,必恭必敬。今日咱們若強行檢驗車上貨物,造成滷銀礦石見光毀損,開罪了德昌元,人家一紙狀書告到皇上耳朵裡,到時候惹得龍顏大怒,怪罪下來,說咱們不知輕重、行事*切,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鴻乘源呆若木雞,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廖楷見這回終於反擊成功,心中長出一口惡氣。他得意地盯着一臉窘態的鴻乘源,心中盤算着是該乘勝追擊窮追猛打,還是該審時度勢見好就收,正揣摩時,忽見燭劍輝走過來說道:“廖大人方纔所言甚是有理,可如果咱們就這麼無所作爲地放車輛入城,到時候萬一出了大亂子,那該如何是好?要知道咱們性命事小,纛輿關的安危事大。一旦有個閃失,你我豈不是更得大禍臨頭?”
廖楷還沒回話,一旁的羅聚閃身站出來,歉疚道:“幾位大人,小人方纔多有得罪,因爲小人的非分請求,讓幾位大人傷了和氣,小人心中深感不安。既然朝廷頒有戒嚴法令,那小人也不能因一己之私壞了城裡的規矩,現在就接收檢查,至於貨品的損失...小人回去後自會向東家稟明,由商號一體承擔。”
燭劍輝接口道:“好,貴號顧全大局,在下欽佩。”說完,他回頭就要招呼衆兵上車掀帳,卻見鴻乘源走上前按住自己的肩膀,略有些苦澀地說道:“劍輝君,畢竟是聖上欽封的‘紅翎商人’,總要給些面子,咱們別把所有的氈布都拆了,隨便揀一輛車看看算了。”
燭劍輝猶豫一下,勉強地點點頭,退到一邊。鴻乘源對羅聚拱手道:“羅先生,如今北方林笛正對我纛輿關虎視耽耽,城門口檢查來往商隊,是爲了防止林笛細作秘密攜帶兵器混入城中,以保護全城百姓不受侵害,本將王命在身,還請先生理解。”
羅聚道:“將軍說哪裡話,既然是朝廷有令嗎,誰敢不從?請仔細檢驗。”
鴻乘源徑自走到第三輛車旁邊,拔出隨身帶的短劍,在車蓋氈布上劃了一個三角形,伸手扯開,車廂中的物事立刻顯露出來。
衆人伸頭望去,只見車中裝的果然是亮白色的滷銀礦,在陽光照射下,這些暴露在外的石頭頃刻間就染上了一圈焦黑色。
鴻乘源將氈布重新蓋好,衝着羅聚說道:“對不住了羅先生,等會你把損失的這些貨物稱一稱分量,我羽林軍照價賠償,一分也不會少。”
鴻乘源說完轉身就要離開,卻被德昌元的一名夥計閃身攔住,那名夥計躬身行禮,雙手捧出一件物事。鴻乘源定睛瞧去,竟然是一把尺許長的短劍,劍鞘上刻着“麝月”二字,劍柄則形貌古樸,寬格厚背。雖然劍身尚插在鞘中,但仍然可以感受出裡面的鋒刃散出的絲絲寒意,一看便知是把難得的珍品。
鴻乘源心下一凜,右手本能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羅聚走過來說道:“將軍,這是您剛纔檢驗貨物時遺忘在車上的短劍,請收好。”
鴻乘源一怔,下意識地往懷裡摸了摸,叱道:“開什麼玩笑?本將的短劍好端端地插在口袋裡,怎會忘在車上?”
羅聚笑道:“將軍恐怕搞錯了,這確實是您遺忘的東西。”
鴻乘源面露驚疑之色,瞥了對方一眼,隨即將面前短劍從劍鞘中抽了出來,只見一縷青芒如電光火石般閃過,透骨的寒氣直*人面,竟刺得鴻乘源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鴻乘源平日裡酷愛兵刃利器,當下立刻瞧出這是一把無上的寶劍,心中頓時喜不自勝。但他臉上仍然不動聲色,當下收起短劍,對着羅聚供了拱手說道:“不錯,的確是本將的隨身之物,多謝先生提醒。”
說完,鴻乘源退後幾步,揮手道:“來人,撤去路障,給羅先生放行。”
燭劍輝在旁看得分明,連忙上前低聲道:“將軍,這些人只是尋常商賈,卻攜帶着短劍兇器,不可放他們進...”
話未說完,鴻乘源便斷然叱道:“劍輝君搞錯了,那是本將隨身帶的防身匕首,他們偶然撿到物歸原主而已。”
燭劍輝還想說些什麼,卻見鴻乘源面色沉了下來,慌忙改口道:“是,是,屬下弄錯了,屬下魯莽,屬下多嘴。”
廖楷遠遠的站立一旁,雖未看清羅聚到底送給總兵什麼東西,但見到一向狂傲自負的鴻乘源竟然破天荒對一個地位不高的黿族商人禮遇有加,一句“羅先生”說得甚是溫婉客氣,乃至毫不遲疑地揮手給羅聚放行,心中頓時“咯噔”一下,明白鴻乘源肯定也收了好處,而且油水遠遠多於自己這份,否則他不會如此前倨後恭。想到這兒,廖楷心中彷彿像被人撥了一罐子醋,又是妒忌,又是失落。但廖楷不甘心就這麼輕易認輸,更不願眼睜睜看着肥羊就這麼被別人順手牽走,他略一思索,便疾步走上前,笑着問羅聚道:“先生進城,打算下榻於何處?”
羅聚道:“這個就不勞大人費心了,纛輿城內有多家客棧,小人隨便找一家條件過得去的,胡亂歇息一晚即可。”
“哎,這怎麼行呢?”廖楷搖頭道,“德昌元的商隊什麼身份,豈能住那些招待過往路人的尋常客棧,而且你有那麼多車馬,客棧的小小院落又如何能安置得下?這樣好了,羅掌櫃,我府中後院有一大片空地,你這些車馬擺放起來綽綽有餘。今晚不如你和你的夥計就住在我的府中,由我來安頓你們的食宿。”
羅聚忙擺手道:“呃...不...這實在不妥。小人和身邊的夥計都是無知村夫,粗鄙少禮,如何能進郡守大人的尊貴府宅…我等還是另投他處。”
哎…羅掌櫃說哪裡話?這又有何不妥?是不是嫌我這山野小廟供不起你這尊金身菩薩?”
“不…小人絕無此意…大人說笑了…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從命。”
廖楷開懷大笑,回頭吩咐僕人李二:“李二啊,你在前面帶路,請這些客人到府上去。記住,他們可是老爺我的貴客,千萬不能怠慢了。”
李二答應一聲,連忙走到前方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