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前面約四十步外的長草叢中，趴着一個毛毛的，水牛般大小的東西。它長着一顆碩大的頭顱，肩與背高高拱起，肚子大而滾圓，渾身上下通體不成比例。此刻它正將自己那一張如銅盆般的大臉緊緊貼牢地面，兩隻粗壯銳利的前爪左右翻飛，面前的泥土被迅速刨開，土粒彷彿片片激盪開來的水花，四散飛濺。昏暗的月光籠罩着它的全身，泛出一圈黃褐色的幽光，猶如地獄中醜陋的黃泉惡鬼，說不出的詭異、怪誕。
趙洪還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當下只覺得渾身冰涼，汗毛倒豎，不由自主地想要張大嘴驚聲尖叫。然而還沒等他那聲“啊”字嚷出來，旁邊猛然伸出一隻大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劉橫那低沉的語音在趙洪耳畔迴盪：“別怕，它還沒發現咱們，千萬別出聲。”他話音剛落，那正在低頭刨土的怪獸卻突然渾身一震，刨土動作戛然而止。它仰起碩大丑陋的頭顱，張開鼻孔迎着吹過來的疾風狠狠嗅了嗅，顯然是聞到了生人的氣味。他圓睜着一對吊睛環眼，晃動着腦袋向四下裡掃視起來。
昏黑的夜色，清晰地突出怪獸那兩隻閃耀着血紅色的眸子，那彷彿是正在熊熊燃燒的野火，將四周圍映得通紅。火焰透出的幽冷寒芒很快就鎖定上了劉趙二人。怪獸一見生人，全身瞬間猶如繃緊了一般，緊緊*視着他倆。儘管夜色黑沉，二人卻藉着怪獸眼中發出的血紅色光芒，一覽無遺地看清了它的面部輪廓。這怪獸長了一張兇惡醜陋的豹臉，兩隻環眼好似銅鈴，閃爍如電，頜下一張血盆大口，滿嘴鋼牙狀如利刃。它嘴巴一張一合的，似乎在嚼什麼東西，骯髒粘稠的唾液從嘴角溢出，令人作嘔。
趙洪只嚇得脊樑骨冷氣直冒，兩腿簌簌發抖，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劉橫猛然探出右手，一把抓起插在身旁地上的長矛，接着左手伸出，按住趙洪的肩膀低聲道：“站在原地不要動。”
劉橫雖然也從未見過這種怪獸，但他是獵戶出身，從小跟着他舅舅上山打狼捉熊，因此懂得一個道理：在與兇猛惡獸遭遇時，切忌轉身逃跑，因爲野獸會認定逃跑者是它的獵物，從而更加激發出它的殺戮本性。但如果擺出一副大膽無畏的姿態，嚴陣以待，野獸不知虛實，反而不敢輕舉妄動。
二人與怪獸就這樣對峙着，片刻有餘，忽然一道長長的人影從大石後冒出，橫在他們當中，接着就見王三繫着褲帶向劉趙兩人走來，“橫哥，洪哥，我好啦，唉呦今天咱這肚子咋這麼不得勁。”他身體舒坦痛快了，高興得哼起了小曲。然而沒走兩步他就僵在了原地，滿臉恐懼地注視着眼前這從未見過的猙獰惡獸，幾乎就要嚇得渾身癱瘓。
怪獸卻只瞥了王三一眼，轉過頭卻仍舊一動不動地盯着劉趙二人，似乎並未將這個新冒出來的“敵人”或“獵物”放在心上。劉橫握緊手裡的矛槍，對王三低聲叫道：“三子，快點跑過來。”
王三卻沒有挪步，只大張着嘴傻站着，似乎已被嚇呆了。然而片刻之後，他忽然做了個奇怪的舉動，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碎石，舉起來對準怪獸的大頭，一揚手擲了出去。
只聽“砰”的一聲，那石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怪獸的太陽穴上，激起一片碎屑。怪獸根本沒料到那個看似最“菜”的“敵人”會搶先出手攻擊，結果促不及防之下吃了記悶虧，登時火冒三丈。只見它“噢”的一聲怪叫，身體霍然轉了過來，惡狠狠地瞪着王三，張嘴亮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齒，發出威脅的低吼聲。
怪獸怒目圓睜地盯着王三，但身體仍然停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還是顧及另一邊的劉趙二人，不敢貿然出擊。王三瞅着它那一張猙獰的兇臉，身體哆嗦了兩下，臉上卻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又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朝怪獸擲了過去，同時嘴裡還罵出一堆不乾不淨的髒話，將對方祖宗八代全都問候到位。怪獸這次終於被對方的張狂與不屑徹底激怒，口中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吼，後腿用力一蹬，身體如離弦之箭般朝王三衝了過去。此時它離王三距離尚遠，但帶起的勁風卻宛若狂濤巨浪，飛砂走石，壓得王三幾乎喘不過氣來。王三趕緊轉過身去，撒開雙腿沒命地狂奔起來。
另一邊，劉趙二人見平日裡膽小如鼠的王三此次卻膽敢向這頭形貌詭秘、如凶神惡鬼般的怪獸主動挑釁，不禁都驚異萬分。但他們顧不得多想，見兩個傢伙一前一後跑了，也趕緊快步追了上去。劉橫邊跑邊擡眼向前瞧，只見那怪獸雖然體壯如熊，身體卻一點也不笨拙，跑起來快如閃電，幾個騰挪跳躍，便已衝到了王三的背後。劉橫心中大急，張嘴大叫：“三子，別走直線，繞着彎跑。”可他話音剛落，就見那怪獸已經凌空躍起，身體以泰山壓頂之勢朝王三猛撲下來。
此時王三已奔上一道低矮的長坡坡頂，但怪獸與他近在咫尺，這一撲根本無法躲避。然而就在怪獸凌空直下，準備用強健的前爪壓住身下獵物的時候，王三突然身體一矮，猝然間竟然消失不見，彷彿是傳說中的土遁術，整個人都鑽到地底下去了。怪獸突然失去了目標，登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它方纔那騰空一躍快如流星，在慣性使然下，落到地面後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衝了好幾步。哪知道這一衝不打緊，長坡下面居然出現了一道寬闊深邃的塹壕。怪獸收不住腳，頓時連翻帶滾如皮球般跌進了塹壕裡。這一下把它摔得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冒，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忽然又感到周身竟如刀劈火灼般劇烈的疼痛，直疼得它撕聲裂肺地慘叫起來。
這時劉趙二人也趕到了長坡邊，見怪獸一邊哀嚎一邊在深溝裡掙扎，渾身被鋪在溝底的鐵蒺藜和竹籤扎得鮮血迸流，而王三卻跌坐在坡頂處一個差不多與人肩膀同寬、人高同深的地洞裡。劉橫看得有些不明所以，趙洪卻立刻恍然大悟。原來這條長塹是城邊的陷馬坑，專用來對付敵軍騎兵，塹壕前面設斜坡充做長堤來遮攔敵方視線，隱藏陷阱。長堤頂上又每隔幾米遠開條一人高的孔洞，洞口上鋪茅草泥土遮掩。當誘敵深入的輕步兵逃到這裡時，他們迅速跳進離自己最近的藏身孔洞。而敵騎不知是計毫無準備，衝鋒的速度又太快，必定會促不及防連人帶馬跌落到塹壕裡，那些溝底的鐵蒺藜竹籤等陰損暗器就是給他們準備的。王三雖然不是羽林軍作戰部隊，但他在軍中呆了很長時間，經常看到部隊進行這方面的訓練，基本動作要領都不復雜，所以耳濡目染之下，雖未親身體驗，看也能看得爛熟於胸。此次情況緊急，王三在恐懼中難得的“急中生智”了一把，用引誘敵騎的戰術，騙取怪獸掉進了陷井。
就在劉趙二人七手八腳地將不省人事的王三從藏兵洞里拉出來時，耳邊忽然又傳來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緊接着身畔勁風如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二人急轉頭看時，都不約而同地叫起苦來。原來那怪獸竟然從深深的坑底爬了上來，又幾個猛竄張牙舞爪地*向二人。它渾身鮮血淋漓，數只鐵蒺藜和竹籤還紮在它的體內，但看得出那都只是無關痛癢的皮外傷，對於這隻皮堅如鐵的怪獸來說，那些對付尋常馬匹和人員的利器根本無法給它造成致命傷害。
眼見自己和趙洪命懸一線，劉橫不及多想，左手將懷裡的王三往趙洪身邊一推，右手飛快地抓起地上的長矛，將矛尖對準怪獸的肚腹用力捅去。怪獸正張着血盆大口準備撕咬，忽覺眼前寒光凌厲，一支利刃夾帶着勁風突然向自己的肚子紮了過來。怪獸吃了一驚，側身疾閃，以一種與自己的龐大身軀極不相稱的靈活，輕輕避了開去。
劉橫也擡腿向旁一跨，將自己的正面對着怪獸，長矛直挺挺伸向前方，雙眉緊鎖，一刻也不敢鬆懈。
怪獸停下腳步，怔怔立在原地不動，血紅色的眼珠圓睜着向三人瞧了幾眼，發出兩聲沉悶的低吼。姜橫正準備迎接它新的攻擊，誰知怪獸不進反退，一步步慢慢向後挪去，等到退出一段距離後，它忽然轉過身去，一溜煙跑起來，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劉橫見它跑遠了，才長長吁了口氣，忽聽趙洪帶着哭腔驚叫道：“橫哥，三子......三子他不行了。”
劉橫大驚失色，急忙轉過身來看，只見王三雙目緊閉，臉上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的脖頸連帶着肩膀處的皮肉一團稀爛，血肉模糊。原來方纔怪獸在撲下來的一剎那間，一隻前爪已經抓到了王三的肩頭，雖然王三快速將身體縮進了藏兵洞，但到底沒有躲過攻擊。怪獸的利爪猶如鋒利的刀刃，這一抓之下，登時連皮帶肉撕去了一大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王三疼得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便昏死過去。
趙洪一把將王三抱在懷裡，一面使勁搖他的身子，一面哭叫道：“三子，你醒醒...三子，你醒醒啊。”喊了數聲，王三始終昏迷不醒。
“喊...喊有個屁用！”劉橫心急火燎地吼道，“得趕快送三子進城，找軍醫去。”說完，他快步跑到城牆根下，對着上面張口大叫：“喂，城上的人聽好了，我的兄弟受了重傷，要馬上進城醫治，晚了就沒命啦，他也是羽林軍的弟兄...喂，上面有個喘氣的沒有，有就吱一聲，快點開門...怎麼還不開...城上的兔崽子，你們要是還有點人味兒，就快些救我兄弟，你們的良心難道都讓狗吃了？”劉橫嗓子都要喊啞了，可城上愣是靜悄悄毫無動靜，彷彿上面的人都蒸發消失了。
憤怒的火焰再次從劉橫胸中騰騰燃起，但他現在沒心思跟那些守城官兵慪氣。他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轉身回到王三身邊。此時趙洪正用右手二指使勁掐王三的人中，這一招很有效果，僅僅過了片刻，王三緩緩睜開雙眼。
趙洪心頭一喜：“小三子，你不會有事的，咱這就進城找醫務官，肯定能把你治好。”
王三卻似乎沒有聽見趙洪說話，他那無神的雙眼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姜橫。劉橫會意，他俯下身子，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三子，還有啥要交代的，你跟哥說，哥給你做主。”
王三已經無法講話，他的眼光慢慢下移，挪到自己脖頸處掛着的一個搭囊處停住。劉橫輕輕將那個搭囊解了下來，見裡面裝着幾兩碎銀子，卻是王三剛到纛輿關時領的予支兵餉。劉橫猛然醒悟，王三曾提到他是家裡的麼子，爹和兩個哥哥很早就都死了，全靠娘含辛茹苦把他一手帶大，他是要把掙的錢寄回家孝敬親孃。想到這，姜橫語聲哽咽：“放心吧兄弟，打今兒起你娘就是我娘，我會向親兒子一樣孝順她老人家，只要我有的飯吃，就決不會讓她老人家餓着…讓咱娘天天都能吃上紅燒肉，保證把她老人家養得白白胖胖的。”
王三認真地聽着，臉上展開了一絲笑容，劉橫也跟着笑了笑，眼淚卻奪眶而出。
王三繼續開心地笑着，似乎他想永遠這麼笑下去。趙洪心思一動，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氣絕。
趙洪撲倒在王三尸體上，放聲痛哭。劉橫擦去臉上的淚水，輕輕將王三雙目合上，哽咽道：“三子，一路走好。哥過去看錯了你...哥以爲你膽小怕事，沒想到你今天竟然能不顧性命地救我...你既然管我叫哥，咱就決不能對不起自家兄弟，不能對不起自己的救命恩人。你的仇，老子必報。”說完，他抓起長矛，緊了緊別在腰間皮帶上的短刀，對趙洪道：“兄弟，等會兒門開了你先背三子回城，我去去就回。”
趙洪聽到這話，頓時一愣：“那個.....啥，橫哥，你別是要去找那個....”
劉橫點點頭：“剛纔你也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三子豁出性命不顧，引開那狗日的怪物，讓它跌進陷馬坑摔傷，你我現在還能安安穩穩立在這兒？說不定早就被啃得連骨頭渣也不剩了。三子爲了救咱倆而死，可我到現在還稀裡糊塗的，連那狗日的畜生到底是個啥都沒整明白，若不能給三子報仇雪恨，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兄弟。”
趙洪搖頭道：“橫哥，那妖怪兇得不得了，你孤身一個人去，咋鬥得過它。”頓了頓，他又道：“況且軍中有法令，禁止擅自離崗，不如咱先回城，把這事跟佰長大人彙報，讓他多派些人來一塊去報仇。”
劉橫卻道：“那畜生受了傷，我估計它跑不了多遠，現在應當趁此良機，立馬追上去宰了它。否則等到天亮後城裡大批人來，它早就不知躲到哪個山旮旯裡去了，到時候又到哪裡去找？”
趙洪見劉橫心意已決，不禁慨然道：“橫哥，三子也是俺的兄弟，俺的命也是他救的，你要報仇，俺這就跟你同去。”
“胡說八道！”劉橫怒道，“倘若不是我把小三子帶出來巡夜，他會死嗎？總之這事全是我一手造成的，跟你沒啥干係。”
此話一出，劉橫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重了，他疏緩了一下語氣道：“洪胖子，不是哥哥不顧兄弟義氣，那頭畜生兇猛異常，今兒能不能除的了它，我心裡其實也沒有底，所以更不能再讓你去趟這油鍋。”
“既然如此，那俺就更得去了，添個猴還增三分力，到時候咱兩人一塊上，你攻它正面，俺抄它後道，那畜生又不是三頭六臂，它哪裡照應得過來。”
劉橫苦笑一聲道：“兄弟，哪有這麼容易。你沒學過打獵，對付這種大型猛獸，咱唯一好用的招就是挖陷阱下套子，智取爲上。要是跟它硬碰硬拼蠻力，象你我這號的，恐怕再加倆也拼不過它。我一個人去，萬一情形不對還容易脫身。你若在旁邊助陣，我還要分心照顧着你，怎麼能放開手腳跟它周旋，到時候咱倆說不定死得更快。所以...你還是留下來，萬一我身遭不測，你還能給我和三子收屍。”
趙洪擡頭望了望不遠處怪獸離去的那片黑樹林，樹林裡漆黑一團，不時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聲響，彷彿裡面隱藏着無數猙獰厲鬼，正張牙舞爪地想要吞吃活人。趙洪曾聽當地人講，纛輿關城西的這片黑樹林藏有不知名的妖魔，進去就別想出來，因此凡是過往路人到了這都是繞道而行。趙洪越想越覺得心中發毛，張張嘴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見劉橫已經提起長槍，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密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