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了宮,錢日生再也沒見過馬先、東家和老楊頭這些人,身邊都是陌生的面孔,低眉順眼畢恭畢敬的引導着他做一些事,每天都在新安殿外對着雍王寢宮跪拜行禮,卻從未見過雍王,何遙給的理由是:雍王偶患風寒,心傷未愈,不便相見。
爲了表示父子親情,錢日生被安置在雍王寢宮的一間暖閣中。每天清晨錢日生被人服侍着起牀更衣,然後沐浴薰香,隨後由幾名內侍和宮女的的陪同下,在寢宮外請安,最後便繼續去承德殿爲太子齋戒。
何遙時不時會來見他,帶來各式各樣的口諭或者來自後宮的問候,大多都是一些寬慰恩賞的詞彙。他不用上朝,也不需要多說多做,清閒帶來的安逸讓錢日生漸漸入了狀態。
這天何遙引路去的方向卻完全陌生,穿過寬闊的廣場,沿着甬道一直往宮城深處前行,錢日生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能木偶似的跟着,走了一段路終於進入了一個偏僻庭院,空空蕩蕩的有些蕭索。
兩人順着環廊走向正房,七八名太監宮女便迎了過來,都俯首兩旁行禮,錢日生幾次想要開口詢問都忍住了,倒是何遙終於停下腳步,將錢日生讓進了一間簡樸臥房,並回答了他心中的問題。
“今日起,殿下在此歇息。”
“住在這裡?”錢日生左右看着這個陌生的環境,無助感油然而生,想要拒絕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何遙眉頭微微皺了皺,輕聲說道:“此處便是清寧宮,殿下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錢日生呆呆的站在原地,寢宮寬闊而又幽深,好像暗中總有什麼東西在窺視着他,錢日生張望着扶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夜風依舊讓他心悸,他發現自己會剋制不住的想起扶風,總覺得扶風化爲某種形式一直在自己身邊,失眠的狀況變得更加嚴重,經常天色矇矇亮起,他纔在牆外的雞叫聲中酣然入睡。
傍晚,錢日生坐在牀榻邊上,看着被夕陽映紅的窗紙,他有種被人軟禁的感覺。
他的感覺沒錯,夜裡便來了一批人,清一色的青衣長褂,腰間帶着骨質腰牌。錢日生剛要開口發問,對方面目肅正的開口道:“例行公事,請移步。”
連稱謂都沒有,這點讓錢日生陡然起疑,可對方並未做出過多的解釋,他木偶似的被人裹着往外走,路過長長的甬道,一輛馬車安靜的停在不遠處。
錢日生被人扶上車,只覺得眼前一黑,發現車廂裡竟然連個窗都沒有,耳邊只聽見車輪冷硬的聲音。
走了不知道多久,車簾被人撩開,月色下一座僻靜的大院呈現眼前,正中是一座黑咕隆咚的大殿,兩旁掛着楹聯:風霜之任,彈糾不法;明鏡高懸,肅風整紀,他擡頭看着匾額,月光下三個大字泛着微弱的光:密參院。
溼涼的夜風讓錢日生打了個冷戰,腳下被絆的一個踉蹌,身邊的人立刻將他攙住,順勢便加快了腳步走進廳房。錢日生進去後卻拾級而下,在火光熊熊的石道內經過一道道閘門,終於轉進了一處五尺見方的屋子。
錢日生臉色慘白,膽戰心驚的環顧四周,四周都是厚實的條石堆砌,地基夯的紮實,儘管夜裡剛下過雨,這裡竟然沒有多少潮溼的黴味。他坐在牀鋪邊上,迎頭望着小窗透進來的光線,沒想到自己竟然進了牢房!
他頓時心裡寒涼一片,糟了!
第二天並沒有人來審問,偶爾經過一兩個獄卒也只是瞥了他一眼,錢日生漸漸穩定心神,細思自己的疏漏之處,可一路進京幾乎沒有什麼破綻,東家、馬先、何遙的面龐在他腦中此起彼伏,也實在沒有發現有什麼端倪。
傍晚時分,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隨即便是乾澀的沉敦的大門吱嘎開合的聲音。錢日生開始沒有在意,可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道道的開門聲也越加清晰,讓他察覺到應該是有人往這裡走來。
他扭頭看着牢房的門,腳步恰巧停住。
大門傳來鑰匙插銷擰轉的乾澀之聲,他不由得站起身,看着嘩啦啦的鎖鏈連帶着房門終於打開。
幾名獄卒進來,也不說話,夾着錢日生一步步就往外走,經過一盞一盞冉冉噴焰的吊火盆,在陰暗昏黃的甬道里一路前行,不一會往右一拐,來到一處暗室。
獄卒將門費力的推開,錢日生這才注意到,竟是一扇沉沉的石門,他狐疑的走了進去,只見房中沒有窗戶,打橫放着一個長桌,一站油燈燈焰穩穩的立着,偶然發出一聲輕微的爆響。
他走進去沒幾步,沉重的石門緩緩關閉,石室內安靜的讓他耳膜都有些閉氣。
錢日生藉着微光打量着,只見燈焰的光暈中一杆煙鍋伸了出來,絲絲點燃後,一團煙霧繚繞瀰漫開來。幾個朦朧的身影坐在長桌對面,恰好都在燭光之外看不清臉。
“坐。”
錢日生刻意鎮定的坐下身子,手在袖中按壓着斷指,發現痛感已經大不如前。
眼前這人四十多歲,麪皮白淨,四方臉三角眼,最讓人注意的便是兩個突出眼泡,看人的時候總讓人感覺在瞪着別人,跟個貓頭鷹似的。
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刑訊高手。
對方將燈燭推到他面前,又問道:“你好像不怎麼意外?經常有人問你話?”
錢日生避開目光搖搖頭,對方的語氣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他在佳夢關見過幾次審訊犯人,地方官吏的方法大多簡單粗暴,上來先是一頓“殺威棒”,然後恫嚇威壓,一般的犯人到這一步差不多就已經招了。遇到個把嘴硬的,衙門裡刑房師爺也有的是辦法,繃扒吊拷打三推六問,幾乎沒有熬的下來的。
想到此處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對方識破自己了,那絕不會讓他坐在這裡。有了這個底,他身子又直了幾分,平和的與眼前之人對視。
錢日生的微妙變化讓對方的目光也隨之產生了一絲異樣,他朝角落裡看了一眼,一個書吏立刻提筆蘸墨準備記錄。
對方盯着錢日生看了會兒,然後簡短的介紹道:“我是房一行,密參院靖安司司正;這位——”他指着右手邊的一個身材微胖的人說道:“陸伯言大人,監察院御史;還有這位——”他的手在燈影下往另一側移去,一個人影一直隱沒在暗處並沒有引起錢日生的注意,這時候卻露出了臉,錢日生內心咚的一聲悶響,竟然是何遙!
錢日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內宮、密參院、監察院三司聯審,這種級別的問審他之前連聽都沒聽說過。
房一行遞來一杯水,錢日生雙手接過放在桌上,渾身繃着勁兒將所有的胡思亂想一律屏蔽,準備迎接眼前這個難題。
“聽王大人說你前年認識的樑昊之?”
錢日生頭點了一半立刻擡了起來,意識到對方的重點並不是樑公子,而是前面一語帶過的“王大人”。
他皺着眉頭想了想,關於扶風的一切信息在他腦中走馬燈似的竄梭,人名此起彼伏,這個人的確沒聽東家說過,錢日生不清楚對方是在詐供還是東家疏忽,於是說道:“哪個王大人?”
房一行風淡雲清的介紹道:“就是西昌使臣王俊,樑昊之說是他介紹過的。”
錢日生微微搖了搖頭:“不認識,或者一下子想不起來了。”說話的空擋讓錢日生得到了喘息,機敏的想到了應對方法:“我在西昌不接觸這些人,都是樑公子操勞。”
房一行略微意外:“你確定嗎?剛纔樑昊之還說……”身旁的陸伯言起到好處的咳嗽了一聲打斷道:“那你在西昌平日裡做些什麼呢?”
錢日生腦子嗡的一聲,樑公子也被提審了?那馬先……他身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涼汗,
原來是隔離突審,只要任意一個人說漏了嘴,自己都是死路一條!
可能是有些胖的緣故,陸伯言看上去很憨厚,語氣也溫和很多,伸手朝一旁的書吏擺了擺:“隨便談談嘛,這個就不用記錄了。”
錢日生沒有閒暇去揣測其他人的境遇,只能做好自己的事,他調整思緒開始講述。
扶風早年如何落魄,開戰時如何躲避追殺,又如何得到樑公子的救濟躲在西昌樊陽,說到自己平日的愛好是喝酒聽曲時房一行和陸伯言都輕聲笑了笑。
“受質他國朝不保夕,偶爾放縱也是應當的。”陸伯言說到這裡冷不丁的問了一句:“那你既然不結交外人,怎麼會認識賀謹的?”
這個問題錢日生早有準備:“樑公子介紹的,因爲西昌有個文書章鬆想要投奔,爲了保密就在我這裡會面。賀謹盤問過幾次,最後答應接應章鬆一家出逃。”
“章鬆一個小小文書,值得冒這麼大的險?”陸伯言看着側邊的兩個人:“他手裡能有什麼秘密?”
錢日生想了想:“據說他手裡有條線索,能指認朝中某個通敵的大臣。”
燭火顫動了一下,三人都互相看了看,這個回答似乎出乎他們的意料,陸伯言身子前傾:“什麼線索呢?”
錢日生搖搖頭,這個他的確不知道,東家和馬先曾經互相映證過,他只知道個大概,東家是個情報掮客,常年遊走於列國之間販賣情報,所以把急於逃離西昌的章鬆引薦給了賀謹,隨後纔會有馬先帶人接應最終被人追殺的事情。
具體內情東家沒有深說,因爲扶風該知道的只有這麼多。
房一行和陸伯言東拉西扯的隨便有問了些可有可無的問題,隨後便請錢日生回房休息,陸伯言故作輕鬆的安慰道:“不用擔心,我們主要是對樑昊之和馬先進行一些查證,國家法度嘛。”
分開審訊,錢日生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