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上有混蛋的話,那他陸雲開就是,沒有什麼好狡辯,更沒什麼好嗔怪。
他在門口等了許久,一直等到醫生主動和他搭上話。
“你是病人家屬?”
陸雲開急急點頭:“我是她丈夫。”
這一次都不用他解釋家庭暴力的問題,那醫生便主動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位安小姐手腳有被捆綁和掙扎的痕跡,我們懷疑,這可能是刑事案件。你身爲他的丈夫,要不要考慮報警?”
報警,抓他自己父親?
陸雲開果斷揮了揮手:“不用,真有什麼問題,也等我妻子醒了再說。”
“那我給你說一下病人情況。她的腹部受到了重擊,好在肝臟都沒有受損,但是,病人的*大量出血,可能......”
他如同等待老師報分數的小學生,認真地等着醫生欲言又止的下一句。
“可能,會造成不孕。”
他怔了一下:“不孕?”
“對,我知道你很難接受,我們也只能通過手術盡力保住病人*。但是,我必須提前告訴你,她的情況不太樂觀。”
那就意味着,他永遠無法成爲安如瑾孩子的父親。陸雲開一顫,但這種顫很快,旋即他便拉緊了醫生的手:“我不在乎,有沒有孩子都沒關係,你幫我保住她。只要她沒事,怎麼樣都行。”
“這個你放心,病人沒有生命危險,我們的手術也進行得比較順利。只是這種情況很惡劣,要不要報警還請你自己定奪。”
“我明白......”
陸雲開正準備道謝,手機卻震了起來,他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愀然地瞅了眼號碼,終究無奈地接通。
那邊的吼叫吵得他耳朵疼。
“Ryan,你在哪?我明明聽爸說你來看我了,可是我等了一下午你都沒有來。難道你真的要把你剛剛沒了孩子的老婆一個人撂在這兒麼?”
陸雲開來不及答覆,就先看到了醫生鄙夷而嫌惡的目光。
“你好好呆着,我晚點再和你說。”
然後,他不管許知晴抑制不住的激動情緒掛斷電話。那醫生卻已然搖着頭走了開。
他向着病房裡瞅了一眼,安如瑾微微挪了挪身子,似乎怎麼躺都不安分。
如果苦楚可以轉移,那他寧願清醒地受着十倍的疼痛,換來她須臾的好夢。
反正現在,看着她痛,還是要一起受着。
“我讓你回來照顧知晴,你跑哪去了你?醫院你不在,公司你也不在,讓你把心思放在臨江和知晴身上就這麼難!”
面對陸志霖的斥責,陸雲開只說了一句話。
“爸,現在孩子也沒了,我覺着,我沒有必須和許知晴結婚的理由。”
他倏然轉身,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兒子,更無法忍受耳朵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陸老爺子顫抖着擡起手指着對方:“你,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有辦法和一個不愛的女人過一輩子。”
“你放肆!”陸老爺子忿忿地拿起桌上的花瓶,狠狠擲下,在他的腳邊碎成了渣。
“你以爲愛是什麼婚姻是什麼!你以爲你的小情小愛有多麼重要!你以爲我讓你娶許知晴就是因爲她懷了孩子!”陸志霖顫抖的手指終於定了下來,“我告訴你小子,你娶得不是許知晴,也不是你孩子的母親,而是天齊的接班人,是臨江的未來!如果現在天齊的接班人是安如瑾,我不介意去給她鞠個躬道個歉,然後讓你八擡大轎給扛回家。但是隻要還是許知晴一天,你就必須和她結婚!”
這種假設原本就毫無意義,因爲現實永遠比當頭一棒還要晴天霹靂。
陸雲開正色:“爸,你知道安如瑾不會是天齊的接班人。”
“所以四年前我就不讓你娶她。”陸志霖忿忿地撂下這話,“如果不是她,雲兮也不會死。”
“三年了,都過去了。我是個男人,我曾經做過很多荒謬的事情,也傷害了很多無辜的人。”他頓了頓,“但是至少現在,我不會再把所有的錯誤和悲劇都歸咎給一個女人,讓她來承擔指責和後果。”
陸老爺子聞言緩緩地坐了下來,也許是真的上了年紀,這個動作他完成的很困難。
“雲開。”他說的語重心長,“爸知道你長大了,很多事情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你也要記住,你永遠是我的兒子,是臨江的總經理,這些都是改變不了的。你娶知晴不是爲了你自己,而是爲了陸家,爲了臨江地產的未來。”
“我實話告訴你。”陸志霖繼續說着,大有一種攤牌之意,“天齊現在的董事長齊靜茹,也就是許知晴的母親,已經答應了我,只要你們舉行完婚禮,和經儒爭搶的那塊地皮就歸臨江。不僅如此,他們願意把塞班島的一單生意讓給我們,那一單,少說也值十個億。”
這些陸雲開很明白,自己父親口中的字字句句他都早已瞭然於心。
陸老爺子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雲開,你記得安如瑾的孩子麼?”
他一愣,答得黯然:“記得。”
“那個孩子和知晴的孩子一樣,都是我的孫子。可是那個孩子不能留。”陸志霖深鎖着眉頭,“是我打電話給安如瑾,讓她打掉孩子,還威脅她說,如果不照做,我就會撤掉你臨江總經理的位置。當時她不願意,非常不願意,她甚至去找了小離,懇求小離可以救她孩子一命。但是,我做的決定,不可能被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改變。讓她失去一個孩子,僅僅是對她的狂妄自大小小的懲戒。”
陸雲開退了一步,腦中恍然起來。
他想起自己踹開的賓館房門,想起她苦笑着說悉聽尊便,想起那玻璃片抵上她躍動的脈搏,想起自己午夜夢迴時臆想的一家三口,想起那件事發生之後的一切一切。
說到底,都源於自己的昏昧,和崩坍的信任。
他試探着問了一句:“那孩子,不是她自己故意打掉的?”
陸志霖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她一直很想保護那個孩子。就算真的是她打掉的,也只是因爲,她更想保護你。”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因爲那個孩子也是我陸家的血脈,我可以爲了臨江犧牲他,你也必須爲了臨江犧牲安如瑾,還有你自己。”
陸雲開有些恍惚,這所謂的真相着實是殘忍了些。自己的父親害死了自己的兒子,他卻一味地把過錯推卸於一個想保護這對父子這個家庭的女人,然後把她逼向絕境,甚至逼向死亡。
“爸。”他苦笑,“有些事,我似乎真的錯了。”
宋予欣在醫院大堂的正中央停下了腳步。
“你先上去吧,我去趟公司。”
“出什麼事了?”
她展了展眉,目光卻一直停在手機亮起的屏幕上:“公關部的李主管,他說那個經儒地產的事有了新的線索,我回去看看。”
陸離卻在這時投去了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
宋予欣反應了一下,旋即無奈地回了一個笑:“一個小時後,醫院樓下,我來接你。”
“一言爲定。”
她點頭:“一言爲定。”
然後陸離回過身,進了電梯。
以後沒有她的生活,也許又要重新學會適應。
他想起在阿姆斯特丹,她走後的第二天,他自個兒站在茶水間裡,對着咖啡包發了許久的呆。直到杯中的熱水已然溢出來,濺在胳膊上痛得他一縮時,陸離才發現,自己竟然連包裝袋的撕口都還沒有找着。
原來宋予欣消失的生活裡,他真是蠢得有夠可以。
電梯門關了又開,陸離的視野中,已經徹底沒有了她的背影。
“護士。”他似是怕吵着門後的安如瑾,特意壓低了嗓,“這間加護病房裡的病人怎麼樣了?”
“還沒醒呢,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你要不明天再來吧。”
陸離猶疑了一下:“那等她醒了,你能不能幫我轉達一句話給她?”
“好的,您說。”
“就說,”他思忖了片刻。
“不似相逢好。”
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真正不能好好說再見的人,其實是安如瑾。
這句話是陸離在荷蘭的時候,聽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所言。
一對二十出頭的情侶,女生送來了留學的男友,最終在機場和他依依難分,女孩便如泣如訴地以這句話告了別。
誰不知道相守是好,可惜聚散總是不由人。
陸離還記得,那一天的荷蘭晴朗得諷刺。宋予欣永遠不會知曉,他一直在機場,看着她來,看着她走,看着她淡出他的全世界。
安如瑾醒來得第三個早晨,陸雲開纔出現在了醫院。
她也終於得見了這個傳說中爲她支付了醫藥費,卻自那日後再沒有現身的“丈夫”。
他優哉遊哉地靠在她病房的門框上,然後衝她揚了揚下巴,底氣十足地問了句:“你現在能下牀麼?”
安如瑾試了試,雖然疼痛難忍,但還是點了點頭:“你是想現在把我從醫院扔出去?”
他不置可否,緊跟着拋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帶身份證了麼?”
她又點點頭。
“你能走路麼?”
安如瑾本是想繼續試一試,陸雲開卻打斷了她的動作:“不能走也沒關係,大不了我抱着你去。”
她一怔:“去哪?”
不成想陸雲開這個流氓依舊答非所問,他翻了翻口袋,掏出厚厚的一疊東西:“那走吧,戶口本,結婚證,離婚證,兩寸照片我都帶好了。”然後他又擡起頭添了一句,“對了,你的戶口也還在我那。”
“到底要去哪?”
“民政局。”他說得恬然,“陪我打張結婚證。”
這便是她醒來後,陸雲開和她的第一段對話。
那天,是許知晴和陸雲開婚禮的七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