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重型貨車,從一位柔弱少女身上碾過,整個死亡過程大約需要兩秒鐘。兩秒鐘,只有兩秒鐘!兩秒鐘其實就是舉手之間,眨眼之際,一般人幾乎都不會察覺到。但正是這兩秒鐘,卻讓一個生命徹底消失,這兩秒鐘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發生的?
無論時間有多短暫,死亡總是需要一個過程。分析死亡過程,重造現場是一項艱鉅、複雜、細緻、耐心而又富有挑戰的工作。何曉箏把這個車禍現場,自西向東,分成八個不同的區域:
第一區域:血手印。位於奔馳車前部。據猴渣交代,這個血手印是一個孩子留下的。
第二區域:血泊。位於行車道,一塊修建過的新柏油路面,有噴濺血點。
第三區域:嘔吐物。未消化的小米粥,位於血泊東部。何曉箏在嘔吐物附近發現有幾張紙巾,在嘔吐物裡還發現了兩釐米左右的碎布纖維。
第四區域:琴譜和包,無血跡。髮卡,有血跡。創可貼,有血跡。
第五區域:拖拉血痕。
第六區域:屍體躺臥處,有少量血跡。
第七區域:死者斷肢甩落處,位於路邊的草叢裡,僅發現幾點血跡和碎肉。
第八區域:高速射出的鮮血,噴濺在草地上。
整個案發現場由血手印——血泊——嘔吐物——琴譜——拖拉區——屍體——斷肢——高速度血跡,由東向西總長度六十三米。何曉箏把每一組滴血點都標了號拍照,包括猴渣臉上、手上的血跡。這麼複雜凌亂的現場,使何曉箏無法判斷死者的行走方向,究竟是自西向東,還是自東向西?
何曉箏根據現場勘察到的八個區域,將死亡經過在何敬業面前模擬一遍:“死者在馬路上行走時,不慎誤入行車道,被一輛重型貨車撞擊,碾壓後,腿部勾在車底,屍體在被拖拉後,身體和腿部產生斷裂,腿部在肇事車繼續行駛經過葬狗坡急轉彎處,被甩到路邊的草叢裡,悲劇,就是這樣發生的。”
何敬業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這樣的死亡經過,基本和輪胎痕跡分析吻合。”
何曉箏說:“現在,第一個問題出現了,死者是如何被撞擊的?如果死者是在馬路上行走時被撞,那麼,肇事車的車前部會先撞在死者腿部。由於慣性的作用,她頭部會倒向汽車的擋風玻璃。因而,她頭部會受到嚴重撞擊,身體極有可能被撞飛出去,落在地上,然後是肇事車因爲剎停不住而從傷者身上碾壓過去,再然後纔是拖拉屍體。從屍表檢驗來看,死者後腦有拖擦傷,面部除灰塵、霧水和血污以外,一點傷痕都沒有,這種現象成爲令人質疑的證據。”
何敬業說:“大貨車比轎車高,撞擊點應該落在死者腹、腰部,所以頭部不會受傷!另外,今天霧大,車速較慢,車從死者的身後將其撞倒,身體不會有太大的慣性,受害人會直接趴向地面,然後車輛碾壓過去,屍體被勾在底盤,拖拉,斷裂,並在急轉彎時,將腿部甩飛。”
何曉箏說:“您這種分析,似乎非常符合我推斷出的死亡姿勢,身體趴向地面,雙手抓地。但是,就算死者僥倖沒有被撞擊到頭部,那麼,這種趴地姿勢,在拖拉的時候,面部會朝下,一定會出現拖擦傷。目前,屍體狀態表明:拖拉時,死者是仰面朝上。屍體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情況下?鷂子大翻身的呢?”
“這很可能是車輛前輪碾壓,後輪將屍體帶翻。”
“您是說,在車底翻身?”
“是的。我曾經碰到過這樣的案例。”
“不,我認爲這種翻身難度很大,不能經常發生,如果是意外車禍,司機在撞到人或者撞人以後,都會本能地踩住剎車。可現場並沒有發現一絲剎車痕跡,甚至從死者身上重重地碾過以後,也沒有一絲減速跡象。大貨車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碾過,司機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根據我多年的工作經驗,我懷疑,司機根本不知道他撞了人!”
“爲什麼?”
“根據車況、路況分析,霧天能見度過低、路面崎嶇,顛簸幾下,也屬正常。由於貨車車身長、車體重,並且駕駛員的座位是在左側,而死者是從右側勾進到車底,車身太高,根本看不見下面有人。再說,如此重量級的龐然大物掛住一個女孩,就如同大象身上背只螞蟻,怎麼也不會有感覺的。”
“碾壓人時,受害人會發生慘叫,難道司機的耳膜有問題?”
何曉箏伶牙俐齒,步步緊逼。但何敬業也是有底線的,每天都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怎麼也不能在退休前,製造冤案,留下話柄。否則,今後退休回家,別說去找池文青複合,就算找鄰居老太太吹牛也不夠檔次。
於是,他繼續說道:“葬狗坡是個比較特別的地勢,彎度大,坡度陡,車輛噪聲大,處於轉彎狀態,是聽不到後面受害人那一聲慘叫的。再說,過了葬狗坡,司機很難從後視鏡裡看到什麼異常。所以,我最初推斷爲肇事逃逸是不成立的。”
“你也認爲有問題?”
“不,現在我認爲,這只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司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離開了現場。”何敬業用手抹了一下前額的霧水,他看了一眼何曉箏。何曉箏的表情卻讓他大吃一驚。
“如果真的只是一場交通事故,那倒是一大安慰,可以解除我更嚴重的疑慮。”
“什麼疑慮?”
何曉箏不慌不忙,氣宇軒昂地吐了倆字:“命案。”
兒說兒有理,爹說爹有理,雙方開始僵持不下,直說到口乾舌燥,兩眼冒火,局面實在不好控制。何敬業下定了決定,要頑抗到底,並擺明了態度——蕭楚格的死亡,是事故。何曉箏也豁出去了,也擺明了態度——蕭楚格的死,是命案。
何曉箏不願意憑空猜測,因爲她是一個科學工作者,她所作出的一切結論,都來自於科學檢驗。她必須把屍體帶到解剖室裡,做進一步的解剖和骨骼分析,才能確定死亡性質。
沒驗出結果,這絕不能怪何曉箏。對死亡性質的準確揣摩,對案發經過的精確預測,還有深不可測的肇事動機,這是極致的智慧。在何敬業看來,這已經超越了人類思考的極限。
蕭錯站在警戒線外,看着格格被裝進冰冷的屍體袋裡,擺出一種拒絕破碎死亡的姿勢。格格就這樣帶着所有的美,去了他去不了的地方。
當何曉箏走到蕭錯身邊時,他卻突然拉住何曉箏的衣服,他的眼睛,睜開着,空白的眼神,在說話:“讓我跟格格說句話……再走。”
何曉箏點了點頭,允許他去和格格告別,他抱着格格,他緊緊地抱着她。他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爲什麼可以這樣突然停頓。格格的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
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他剋制着自己,幫她擦去嘴角的血跡。可是,一遍,一遍,又一遍,他擦的還是不夠乾淨。格格躺在他懷裡很安靜,很乖,一切都和熟睡時一樣,回想她笑時的甜美,他忍不住也笑了。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裡的確已有了笑意。他不明白,他爲什麼會笑,會這樣詭異的去笑。一輩子,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清醒過,他意識到了:格格根本沒死,她根本沒有離開他,只是受傷了,只是暫時失去了記憶,不再認識他,不再懷念這個世界。
何曉箏不知道此時是該勸慰,還是該跟蕭錯一起難過。她看着蕭錯的耳朵始終沒有離開格格的嘴脣,他好像在等她說話。
幾乎是在瞬間,所有的刻意和壓抑突然再一次崩潰,蕭錯抱緊了格格,低聲說:“格格,我不能讓你就這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