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烏鷺秦事(1)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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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烏鷺秦事(1)

第二十一章 烏鷺秦事(1)

銅燈獨佇,焰芒微動,燭火剝落眼前,但見鬚眉對坐;陶壎低語,土音嗚咽,起身端坐聆聽,衷腸幽幽入耳。

“這裡是?”蕭凌虛於短暫的失心後回神,卻見眼前燭火搖曳。他竟然已經回到了上方的舵艙。只是眼前的舵艙看起來和他進入的時候大有不同。

那盞銅燈依然矗立在原地,搖曳的燭火如滿天星斗,光耀四下。銅燈旁邊的陶馬和陶龜依然仰頭望天,靜默地站着。龜馬旁邊的矮几,依舊散發着淡淡的紫檀木香。

矮几一側,盤膝坐着一個老道士,看年紀大概在四十開外,鬚髮皆白,穿一身玄色道袍,凝神於矮几上的一盤棋局。他聽到蕭凌虛的腳步聲,擡起頭來。

蕭凌虛不覺一怔——眼前的道人竟是方纔還躺在龜棺之中的徐巿。蕭凌虛的頭腦裡一陣眩暈,他忽然想起了在徐巿的龜棺之中碰到的那個式盤。僅僅是瞬間的接觸,蕭凌虛已感到式盤上存在着某種神秘的力量。莫非是它將自己帶入了某個神秘不可知的幻境中?

見蕭凌虛皺眉沉思,徐巿清然一笑,道:“若醒非醉醉亦醒,如真似夢夢方真。空中皓月徒餘恨,鏡裡芙蓉自繽紛。”

蕭凌虛猛然擡頭,對上了一雙通透紅塵,超脫世情的眼睛,深邃如海,執着而且堅定。

“會棋嗎?”徐巿的聲音低沉而渾厚。

“略懂皮毛。”蕭凌虛謙恭道。

“善弈者秋,言中無棋,手中無招,心中有局。”徐巿打量了蕭凌虛一番,示意他到自己跟前坐下。

蕭凌虛對徐巿彎身一禮,盤膝端坐,和他相對成席。

清空棋盤後,戰局一觸即發。

蕭凌虛捏指從棋盤中挑出一粒白子,隨心放下。①

見蕭凌虛首子隨意,徐巿莞爾一笑,道:“雖是無心勝有意,就恐末了欠籌謀。前棋往招過如夢,末子難尋首子誤。”語畢,徐巿長袖輕拂,既定一子。

徐巿的話語雖在言棋,卻又不盡言棋。蕭凌虛不禁擡首,卻見徐巿笑看着自己,神情間似有所指。蕭凌虛將徐巿的言辭默默記下。他凝思片時,又下一手。

白子甫落,對黑既見,如絲線撥墨。蕭凌虛視盤品棋,思索未幾,手落之時,又是一路。徐巿緊跟,再下一籌。他尚未收手,蕭凌虛便急追一子。

只見兩人交腕下棋,黑白棋子如晝日交替,未有多時,便對出一個爭鋒逐鹿的好局。

徐巿脣畔含笑,轉腕輕點,指過,遺下墨珠一點;蕭凌虛屏息凝神,拂手一過,白子對留而落,形如珍珠落上琴絃,實則根基難穩,搖搖欲墜。

徐巿見蕭凌虛有失,立攻一子,作爲迴應。蕭凌虛雖然醒悟,卻知自己走錯,只能嘆悔。

見對手失招,徐巿眉目舒展,神情泰然。他笑着說:“智者傷於急,信者失於詐。進退當緩思,取捨在心明。若(你)急而落子,豈是有意相讓?”

“尊者見笑了。確實是晚輩心太急,失了一子。”蕭凌虛赧然一笑,連忙釦子再搏,卻是心神枉然,再錯一步。

徐巿趁機提子應對,頻出奇招。

又去了幾個回合,蕭凌虛眉目微蹙,神情漸漸嚴苛了起來。他落子的速度愈加緩慢,有好幾次,他一直手握棋子,僵硬地懸在空中,遲遲無法落下。

徐巿不催不急,任由蕭凌虛如何落子,依舊泰然處之,棋風穩健。

蕭凌虛越想翻盤,越是迷失,被徐巿在左上角小活一塊,掌心滲出了薄汗。

優勢擴大,徐巿有意地放慢了落子的節奏,暗暗點道:“偏者敗之本,迷爲失之階。心跡既一判,真僞兩難辨。”

徐巿的指點讓蕭凌虛恍然一震。察覺到自己已在失利的情況下走上了偏頗和迷失的棋路,蕭凌虛連忙挺直了脊背,試着穩住自己的心神。這一次,他不再貿然出手,而是一邊調息,一邊俯觀全局,終於讓他發現了一個扳回敗局的機會。於是他一鼓作氣,接連送掉了七子。

徐巿先是颯然對應,隨即笑吟一聲:“妙兮!”卻是爲蕭凌虛的棄子取勢之招叫好。

原來蕭凌虛故意送上那“七壯士”卻是爲了爭得一口氣,把黑玉兩邊都封起來,形成完正的外勢,這個外勢有效地補償了先前的失誤,將徐巿佔得上風的“兩片黑雲”都捲了進來。兩人又回到了爭鋒對勢。

蕭凌虛通過一手“虛枷”獲得巨大實地後,開始動手“洗空”,徐巿自然不肯相讓,一手二路夾當仁不讓。但見黑白刀兵見,兩人凝笑對望一眼,已將天事、人事、鬼事盡數忘卻,只沉溺在這“橘中之樂”裡。

就在蕭凌虛逐漸佔到上風之時,地板忽然左右顫抖了起來。屋外隨即傳來了一聲男人的驚叫:“殺人啦!”,緊接着是一陣孩童的啼哭。

一會兒,有數不清的人大聲呼救,數不清的小孩齊聲哭泣,中間夾雜着劈里啪啦的物品斷倒的聲音,烈火燃燒發出的爆裂聲,呼呼的風聲,啪啪的浪鳴,千百種聲音一齊響了起來。

蕭凌虛的思路猛然間被打斷。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向旁張望。但見窗外火光閃動,人影憧憧,像是發生了什麼騷動。

“先生,恐怕我們得暫緩一手了。屋外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徐巿捋一捋鬍鬚,神色之間未見半點兒慌亂,目光也依舊專注於棋局之上。只見他微微頜首,擡手之間,又是一子落下。

“時來花燦爛,勢去葉離枝。興亡須自系,何必患旁歧?應機如破的,迎刃不容疑,生死轉瞬時,當局豈憂離?若走!”

“可是……”

蕭凌虛還想說什麼,徐巿一擺手,道:“若走!”

徐巿的口氣堅決而強硬。蕭凌虛不得已坐了下來。

“若走!”徐巿第三次發令。

蕭凌虛只得依言舉起一子,卻早已忘了前局。他匆匆瞥了棋盤一眼,草草落棋。

徐巿揚脣一笑,迅速追了一子。

蕭凌虛根本無心再戰,又是輕率一子。“一心”對“二用”,沒有几子,蕭凌虛的大好勢頭便沒了。

“若棄子奪勢,確讓老道上當也!可臨到決勝,若卻心生旁騖,棄機予息!吾要得勝了!”說罷,徐巿落下一顆黑將,似是勝局在握。

屋外的雜聲終於在此時歇止,蕭凌虛這纔回神看棋。果然,徐巿在右下角佈下的棋網,已讓他手中的白衣武士先後並沒。

敗局似定,徐巿狹目含笑,蕭凌虛卻也氣神未散。只見他擰眉思考了一陣,忽然舉手落棋。

徐巿知道蕭凌虛並不是草率落棋,卻猜不透他的算計。不過徐巿已然勝券在握。他並未慌神,依然從容應對。

就這樣又對了十數子,棋盤之上竟然同時出現了四片區域,黑白兩子參差而布,都把對方的棋子圍住,無論輪到哪方執棋都可以吃掉對方的一個子。如此往復,整盤棋竟形成了一個循環的無解之局。

“妙手和局!妙手和局!”此局一出,徐巿當即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驚讚的意味,絲毫沒有爲自己失掉勝利而遺憾,反而顯得喜悅無比,“奕博如戰,死生難免。若竟能避去廝殺,讓勝負無重,當真是識得了黑白天機!老道得見此局,此生可了矣!”

說着,徐巿恭謹地起身,對蕭凌虛俯首叩拜。

蕭凌虛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大禮,趕緊起身,也是一拜。

兩人的腦門碰在一起,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竟像是認識了多年的知交。

※※※

①古圍棋與現代圍棋不同,有座子和白棋先手的規則。現代圍棋一般是黑棋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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