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大翎國順昌二十一年。
鳳京城內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不大,它們融到簌簌而下的細雨中,再落到地上瞬間化成了雪水,帶來溼溼涼涼的寒意。
御書房外,安公公攏着袖子在外頭等候,臉上卻是紅撲撲的帶着喜色。因爲皇室這兩年來在經歷過一場劫難之後,終於又恢復了平靜。而皇上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因爲允王經常進宮陪他聊天下棋,且一留就是大半日。
房間內燃了火爐,溫度明顯較外頭高出許多。軟榻上坐了兩個人正在聚精會神的對弈,均是一副嚴肅的臉龐。
葉盛忽然笑了起來,手中黑子落在棋盤之上。他得意的眄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葉璟翊,道:“哈哈哈,還是朕棋高一着啊。”
葉璟翊不急不緩徐徐吐出兩個字:“未必。”
話音剛落,他手執白子落下,此時奇蹟突然出現。方纔還是一盤死局的白棋瞬間變活了,反觀黑棋圍困其中,顯然已是敗局。
“這……”葉盛傻了眼,看着這局由天落地的反差棋局,他一時目瞪口呆。
葉璟翊斯文的抿脣道:“兒臣斗膽又贏了父皇一局。”
葉盛眉開眼笑的看着面前這個身形俊逸,儀表堂堂的兒子,由衷的感到驕傲。這是他和宛筠的孩子啊。如今他終於肯衷心的喊自己一聲父皇,而這一刻他等了二十年。
“好啊,翊兒文武雙全,你母妃在天有靈一定深感欣慰。”葉盛說着說着,眼角不禁有些溼潤。他實在虧欠了他們母子三人太多太多。
葉璟翊墨瞳微轉,目中亦是一片愴然。
兩年前,他終於查清了當年沐宛筠之死的前因後果,那背後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表面上看起來和善,實則內心陰狠的蕭皇后。所以說女人一旦惡毒起來,比男人的暴力更加恐怖,絕對殺人於無形。
葉盛怎麼也想不到,害死自己心愛之人的兇手,竟然會是他的結髮妻子,大翎國的一國之母。他痛心疾首之下將蕭皇后打入冷宮。失去了蕭皇后的庇護,太子葉璟昭所做過的大逆不道之事一併被揭發了出來,隨後也被打入天牢。
有道是天網恢恢,縱使他們是皇帝至親又如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葉盛重整朝綱,一年之內將所有蕭皇后和太子黨羽一起連根拔除。一時間朝堂之上如清風拂柳,欣欣向榮。
葉盛傷感之後,拭去兩行熱淚,道:“年關將至,到時候請你義父和尹先生一道來宮中相聚。”
葉璟翊猶豫了一瞬,笑道:“他們現在過着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不知多自在,兒臣恐怕找不到他們。”
“哦?”葉盛揚聲驚奇道,馬上又換了一臉的豔羨,“朕真是羨慕他們啊,這輩子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與相愛之人攜手遍遊大川了。”
“父皇是聖君,大翎江山怎能少了父皇。”
葉盛哈哈一笑,“朕都這把年紀了,這皇位遲早要交到你的手上,依朕看不如……”
“父皇。”葉璟翊忙不迭的讓他打住,這個話題他們不知道討論過多少次了。“兒臣無心當皇帝,這皇位還是交給五皇弟來的妥當些。”
葉盛噤聲站起身來,目中滿是疼惜。他知道葉璟翊心中有個放不下的女子,名叫雲黛。然而她早在兩年前就在那場爆炸中身亡了,可是葉璟翊怎麼都不相信。
他下令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鳳京之內凡是能夠調動的兵力,均被他借了去湖中尋找,結果如預料中一般,根本無跡可尋。火藥爆炸的威力之大,在那一瞬間雲黛恐怕早就成爲碎泥,融進了湖底的淤泥之中。
然而葉璟翊卻認爲見不到屍身,雲黛肯定沒死。
因此葉盛幾次三番讓他娶妻,他一直沒有答應,更別提繼承皇位了。葉盛無可奈何的搖搖頭,這孩子就是太癡情了,像他。
葉盛嘆息道:“怪只怪紅顏薄命,那孩子跟你母親一樣命苦。”
葉璟翊氣極,語氣也變得不耐煩起來:“父皇,兒臣說過很多次了,黛兒她根本沒死,她還活的好好的。”
他情緒激動,葉盛生怕刺激了他只得順着他道:“好好好,她沒死。不過……父皇急着抱皇孫,你看着辦吧。”
“放心吧,兒臣此次一定將您皇孫的孃親帶回來,兒臣告退。”他說完便撇下葉盛跑了出去。
葉盛不明所以,喃喃念着:“皇孫……的……孃親?”
葉璟翊匆匆離宮回府,見陌旬已經收拾了幾個包袱正在等他。“都收拾好了?走吧。”
祈國在大翎國以北,此時已是寒冬,獵獵寒風呼嘯而過。
祈國都城高寶,道路上只有一輛馬車行進,所幸道路之上的積雪已經有人清除乾淨。馬車頂着寒風前行,駕車之人輕車熟路的將馬車趕往目的地——雲府。
昨晚下了一夜的鵝毛大雪,雲府的庭院內雪色皚皚。地上厚厚的積雪之上殘留着一排排雜亂無章的腳印,顯然是剛纔有人在此打鬧玩耍的痕跡。
穿過庭院是一個豪不符合公主府巍峨壯觀氣息的木樓,它建在一汪清潭之上,此時潭水已然變爲冰潭,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白光,走過蜿蜒曲折的迴廊就是木樓的入口。
地上鋪了一層毛毛的絨毯,屋內生着暖爐暖暖的,黑楠木榻上鋪就的是一整張的動物皮毛,一名身穿藍色衣裙的女子正躺在榻上午後小憩。
她的一小節藕臂暴露在空氣之中,其上是一條蜿蜒醜陋的疤痕,它正攀附在女子的手腕上,教人看了不由的發怵。
綠衫小丫鬟貼心的替她把袖子放下來蓋住那一小節肌膚,又把滑落到胸前的毛毯蓋至脖頸處。她正欲離開,女子便迷濛着雙眼悠悠轉醒。
她展臂伸了個懶腰,星眸微微眯起,慵懶的問道:“唔……妙竹,什麼時辰了?”
這名小丫鬟正是凌雲閣的妙竹,她見自家主子醒來頓時笑眯了眼。“申時了,小姐。該起身了,妙竹給您梳洗打扮一下,馬上還要進宮去見皇上和皇后娘娘呢。”
她一個激靈,原本渾渾噩噩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糟了,我怎麼睡到現在?”她急的亂蹦亂跳,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終於找準了目標,擡臀坐在梳妝檯前。“快,快幫我梳頭。你怎麼不早一些叫醒我?”
妙竹見她慌亂的樣子,吐了吐舌頭道:“皇上和皇后那麼喜歡小姐,從未怪罪過,遲到一次也無妨。”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捏捏妙竹的臉,表示不滿。“而且今天是皇后的生辰,絕不能遲到。”
鏡子裡的那張臉妙竹再熟悉不過,那明眸皓齒不是雲黛是誰。她和蓮翩福大命大,被顧庭予的人救了出來,那場爆炸並沒有奪去她們的性命。
可是二人終歸沒能完好無損的逃過那麼大一場事故,蓮翩不幸的失去了孩子;而云黛替蓮翩擋了一跤,後腦勺撞在石塊之上昏迷了數月。當她醒來之後就如一張白紙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顧庭予想盡辦法也沒能讓她回憶起來,他不得已找到了葉璟翊,希望葉璟翊能喚回雲黛的記憶。葉璟翊在慶幸雲黛生還的同時又苦惱起來,因爲雲黛根本想不起來他是誰,甚至對他很反感。
衆人都沒了轍,尹千言解釋說:這是那些年愛與恨的糾結讓她在潛意識裡產生了排斥,而葉璟翊正是這糾結的源頭,雲黛自然而然的對他也選擇了排斥和反感。
葉璟翊欲哭無淚,他好不容易尋回了心愛之人,沒想到卻被她討厭了。真是人生何處不驚喜。
不,是有驚無喜。
爲了雲黛,葉璟翊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奔波在大翎和祈國兩地,葉璟翊發誓,他決定了,這一次若是不能將雲黛帶回去,他就長住祈國,永生不回大翎。
雲黛見到風塵僕僕的葉璟翊之時,已然沒有了前幾次的慌張和意外。她翻了翻眼皮,丟給他一對白眼。“你怎麼又來了,難聽的話我不想說第三遍,你請便吧。”
葉璟翊對她的冷言冷語顯然也毫不意外,他脣角微微勾起,笑的如十里春風,眸中閃動着微藍,華光乍現。
雲黛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一點都不爲過。一個男子怎麼可以長得如此禍國殃民。雲黛甚至偷偷的拿他跟顧庭予對比過,在她眼裡顧庭予已經算極品了,那麼眼前這位就是極品中的極品。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可惜長得再好看,她也不能接受一個毫無印象之人突然出現,並且告訴她他們之間曾經是相愛的。
而且她不僅不記得了,還很討厭他。
“我趕着進宮,沒空招待你。”雲黛沒好氣的又白了他一眼,急急忙忙跑出去,還不忘伸手扶一扶頭上的髮髻。
葉璟翊好笑的看着她的背影,他已經發現了,雲黛此時的心性完全和他們初相識那時一樣。她心高氣傲,像個孩子一樣毫不成熟。
既然如此,還是用老方法也許會管用一些。葉璟翊像只狐狸一般笑的狡詐無比,在一旁默默圍觀的陌旬立時覺得膽寒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