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比預想之中的還要漫長許多。
齊府的刺客,隨着高天奇的迴歸,扔下了幾具難以辨認模樣的屍身之後,便盡數消散的無影無蹤。
那把在西北方向燃燒起來的大火,更是早就已經被撲滅。
至此爲止,這一夜的熱鬧,似乎告一段落。
然而大海之上,三艘大船此時正橫渡波濤。
一個身着黑色勁裝,胸前繡着一個‘齊’字的男子,正站在甲板上,負手而立。
“王師兄,你是在眺望夜色嗎?”
一個同樣身着黑色勁裝的姑娘,湊到跟前,也是手搭涼棚,遠遠看去。
“……大晚上,烏漆嘛黑的,眺望什麼夜色?”
年輕人翻了個白眼。
蘇陌如果這會在場,必然能夠認出來。
這年輕人不是旁人,正是當日他初臨天齊島,前往迎接他的那位王勝元。
“既然不是眺望夜色,閒着沒事,跑到這裡吹什麼風啊?”
那姑娘撇了撇嘴。
“跟師兄說話,怎麼總是這般沒大沒小?”
王勝元瞪了這姑娘一眼:“小葉子,你習武十年,外院三門絕學,得傳無定指,也已經有了三分火候。
“此行隨我前來,便算是提前歷練一番江湖。
“待等此行結束之後,料想師長便會讓你去雲遊天下。
“伱須得謹記,咱們是齊家弟子。
“一言一行,代表了齊家臉面。
“出門在外,可萬萬不能沒了規矩。”
“哼……”
小葉子哼了一聲,低聲嘟囔:“就知道說教,好似老學究一般……明明不大我幾歲,天天老氣橫秋……”
“你說什麼?”
王勝元回頭看她。
“沒有沒有。”
小葉子連忙笑着說道:“師兄說得對,師妹銘記於心!”
“嗯,知道就好。”
王勝元滿意的點了點頭:
“待等你歷練歸來,想必師長便會問你所願。
“你若是想要離開齊家,正可以師成返鄉。
“不過,若是留下來的話,一則會被委以重任,二則,也有機會習得內院絕學。
“只是如此一來,你這一生都只能歸屬於齊家……
“此間思量,旁人無法爲你做主,一切便只能靠你了。”
小葉子輕輕點頭,瞥了王勝元一眼,心中嘟囔兩句,然後擺了擺手:
“師兄,咱們不提這個了。
“我出江湖遊歷,至少也得一兩年光景。
“這麼遠的事情,現在還沒影呢,提它作甚?”
“……正是要早做籌謀,多加考慮。哎,罷了,你這孩子……”
王勝元搖了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小葉子則笑着說道:
“與其說這個,還不如說說那幽雲盟盟主。
“此人倒是膽量極大……
“若非是他手底下的這幫散兵遊勇,全然不成氣候,架不住嚴刑拷打,說出來了物華島三個字。
“不然誰能想到,幽雲盟盟主,竟然就在咱們齊家眼皮子底下?”
“這便是燈下黑。”
王勝元輕輕點頭。
兩個人剛說到此處,便聽到頭頂有人開口:
“王師兄,物華島到了。”
“好。”
王勝元聞言當即點頭,揮了揮手說道:
“傳令所有師兄弟,於岸外停船,乘小筏上島,潛行匿蹤,切莫被物華島上的幽雲盟之人發現。”
“是。”
頭頂上的弟子答應了一聲。
小葉子忍不住開口:
“不過是一個幽雲盟,何至於如此小心翼翼?”
“小葉子你且謹記。”
王勝元聞言神色卻變得極爲認真:
“行走江湖,切不可小看任何一個對手。
“齊家弟子固然是有齊家弟子的驕傲,可若是驕傲變成了妄自尊大,那禍事必然不遠。”
“……知道啦。”
小葉子嘟了嘟嘴,雖然對於師兄的說教很是不耐。
可是這些話,卻全都老老實實的記在心上。
轉眼之間,三艘大船全都收起了風帆。
此地離物華島尚且還有一小段距離。
便聽到嘩啦嘩啦的落水之聲,三艘大船上頓時扔下了一艘艘的小木筏。
隨着王勝元一聲令下,這些齊家弟子紛紛躍上了木筏,三五爲一組,以內力催動,霎時間速度極快,卻又無聲無息的破水而去。
借夜色掩護之下,一行人轉眼便已經到了物華島上。
“物華島極小,只有一處村落,多數之地則是開墾的果園田地。
“幽雲盟盟主倘若悄無聲息的佔領此地,必然會對島上村落下手。
“此行一則要辨明村民身份,二則倘若村民們當真是幽雲盟的賊寇,那動手之前,須得先想辦法找到被扣押的村民……至不濟,也得找到他們的屍身。
“先救人,再誅賊!”
王勝元低聲吩咐。
身邊之人,同時點頭。
下一刻,一行人飛身而起,藉着夜色掩護,朝着島中村落趕去。
物華島實在是不大,不過幾次縱躍之間,便已經逼近村莊。
可就在此時,衆人都是臉色一變。
小葉子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問道:
“什麼味道?”
“血腥氣……”
王勝元面色凝重。
夜幕之下的小小村落,哪裡來的這麼濃重的血腥味?
再往前幾步,踏足村中,在場所有人都不禁臉色大變。
一具具屍體,掌中緊握刀劍等兵器,橫七豎八擺在村中,卻是不知道遭了何忍毒手。
“怎麼會這樣?”
愕然之間,衆人也連忙上前查看。
發現每個人都是心口中劍。
可僅僅只是這一處劍傷,竟然流出了這麼多的鮮血。
整個地面,幾乎都被鮮血染紅。
“難道是幽雲盟所爲?”
一個弟子忍不住開口。
王勝元卻是臉色大變:
“不好,速退!!”
這絕非是幽雲盟所爲。
亦或者說,他們便是幽雲盟之人。
尋常的農夫農婦,哪怕是遭遇了危險,也不可能使用這些兵器。
而是應該拿着鋤頭鐮刀菜刀等物對敵……
另外,如今已經是深夜。
他們這幫人卻全都死在了房屋之外。
應當是有人來襲,他們聞聲從房間之中躍出與來人交手,結果,卻不是此人對手,盡數被斬殺當場。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也絕非普通的農夫農婦能夠做到。
而是身懷武藝的江湖中人。
這麼多人卻不是來人的對手。
那出手之人會是什麼人?
近日以來,江湖上有泣血劍奴出世的傳言,早就已經沸沸揚揚。
現如今這一幕,不得不讓王勝元作此考慮。
可倘若當真是泣血劍奴現身於物華島。
憑藉他們這些人,但凡與此人對手,那必死無疑。
更要命的是……
泣血劍奴,殺人毫無理由。
更不會理會你是齊家之人,還是龍王殿高手。
所見皆殺,絕無放過的道理。
因此王勝元當機立斷,想都不想便要帶着衆人離去。
其他弟子有些想到了,有些對此卻茫然不知。
不過王勝元既然有這命令,他們也是言聽計從。
再不多言,一行人轉身便要走。
可就在此時,一個人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很難形容此人身上衣着之落魄。
那是自水中出來,穿着一身溼透的衣服,在田野地間打滾,沾滿的泥土沙子。
被水漬浸透之後,凝結成塊。
髮絲未曾整理,一縷一縷的垂下,貼在面門之前,難以辨認此人的容貌。
卻可以看得出來。
他極爲消瘦。
骨瘦如柴,棱角分明。
從那髮絲縫隙之間,還可以看到一雙血色的眸子。
不帶絲毫感情的看着面前的所有人。
除此之外,最讓人無法忽視的,便是他手中斜指地面的劍!
這是一把血色長劍。
只是看上一眼,便要爲其吸引。
然而再多看一眼,所有的神智,似乎便會被這把長劍引入血色波濤之中。
於其中沉浮,掙扎,最終徹底沉淪!
“不要看那把劍!!”
王勝元的一聲斷喝,頓時將齊家弟子紛紛從恍惚之中驚醒。
再擡頭,原本距離他們尚且還有一點距離的男子,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
令人驚奇的是,此人的身上,竟然一絲一毫的殺氣都沒有。
彷彿,他來到這裡,不是爲了殺人,只是從這裡路過一般……
有人微微牽動嘴角,想要露出一個笑臉,甚至感覺自己或許可以辯解,分說兩句。
然而還不等動作,便只覺得心口一痛。
低頭再看,長劍已然戳入心口。
劍鋒一抖,血色點綴夜色。
只看得所有人目眥欲裂!
怒!
前所未有的怒!
殺意!
從未泛起過的殺意!!
兩種極致的情緒,霎時間充斥在所有人的心胸。
下一刻,齊家弟子發一聲喊,便朝着眼前之人衝殺過去。
決不能叫此人生離此地!!
須得讓他……血債血償!!
唯獨王勝元僵在當場,卻是一步都動彈不得。
這不對……這絕對不對!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不能與此人交手……絕對不可以與此人交手。
會死的!
這裡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從此人的劍下活命。
爲什麼,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
爲什麼,自己的雙腿竟然不聽使喚?
他想要開口,但是哽嗓咽喉之間,便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一樣,喉嚨裡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卻無法形成有效的句子。
豆大的汗滴,自眉心鬢角滑落。
他不怕死,他是着急。
眼看着周圍的師弟師妹,紛紛衝上前去,卻被那手持血色長劍之人,隨手刺死。
只覺得血往上涌,卻偏生仍舊動彈不得分毫……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停滯之中。
唯獨內心掙扎不斷。
驟然,鮮血撲面,淋了他一頭一臉。
空的一聲,身體裡似乎斷開了某些東西。
低頭看去,小葉子雙手張開,擋在他的面前。
半截血色的劍尖,自她心口探出。
她擡頭看着王勝元。
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唯有嘴脣囁喏:
“師兄……快……走……”
雙目神光逐漸渙散,眸子裡那一絲一毫的留戀,卻是對眼前之人的不捨。
“啊!!!!!”
王勝元仰天怒吼,噗的一聲,一口逆血狂噴而出。
……
……
物華島之外。
齊家三艘大船如今只剩下了一艘。
旁邊的兩艘船,在火光之中,正一步一步的陷入大海之中。
衣着華麗,以半邊銀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的男子,攥着一個齊家弟子的咽喉,在甲板之上踏足向前。
那齊家弟子面色掙扎,兩手死死地攥住那男子的手腕。
察覺異樣,男子低頭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
“哦……對不住。”
聲音很是懇切,態度也很認真。
下一刻,咔嚓一聲響,那齊家弟子的脖子便已經被此人拗斷:
“應該讓你死的痛快一些。”
喃喃話音落下,將屍體扔到一邊,他這才重新來到了船頭,手搭涼棚,看向了不遠處的物華島。
王勝元說的沒錯,這黑燈瞎火的,其實也看不到什麼。
只能夠看到朦朦朧朧的島嶼影子,若隱若現的在跟前。
可是此人卻好像已經看到了島上所發生的一切一般:
“應該……差不多了吧?
“餵養了這麼久,流了這麼多的血,殺了這麼多的人。
“應該,可以了吧?”
踢踏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從船艙之中,走出了三個人。
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肩膀上扛着一根狼牙棒。
赤着的胸膛之上,有橫七豎八的刀劍之傷。
他卻對此視而不見。
滿臉都是意猶未盡之色。
跟在他邊上的卻是一個一身黑衣的少女。
兩手捧着一顆女子的人頭,跟她面面相覷。
走在最後的,卻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他眉頭緊鎖,滿眼凝重戒備的看着旁邊兩個人,更是用極度厭惡的眼神,看向了站在船頭的那個帶着銀色面具的男子。
“盟主……這船上的人,有點意思。”
那扛着狼牙棒的漢子,哈哈大笑:
“不愧是齊家弟子,有血性,武功也不錯,反抗很激烈,讓人欣慰。唯一可惜的是,就是人少了點,不夠痛快!”
說話之間,瞥了一眼旁邊那少女手中的人頭,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要帶着這人頭到什麼時候?”
少女則擡頭看了他一眼:
“我和她……哪個更好看?”
“她好看。”
“果然如此。”
少女聞言,眸子裡頓時有些哀傷。
然後她轉過身去,自懷中取出小刀,白布,瓶瓶罐罐一類的東西,就這麼放在了甲板上。
隨着浪濤奔涌,她拿出小刀沿着那頭顱的臉龐開始着刀……
“你們……你們夠了啊!!”
站在最後的那個青年,咬牙切齒:
“魔頭!無惡不作的魔頭!!
“你們,你們有本事殺了我啊!
“豈敢當着我的面,如此無法無天,無惡不作!”
對於青年的話,身邊兩個人全都聽而不聞。
唯有船頭那帶着銀色面具的男子,看了他一眼,卻只是微微一笑。
青年更怒,指着船頭那男子喝道:
“你身爲幽雲盟盟主,明知道手底下的人,難以管束。
“卻偏偏要他們來這裡行這膽大妄爲之事。
“還得讓他們謹守秘密!
“他們豈能守住?
“若非如此,怎麼會引得齊家震怒,着人來殺?
“現如今,更是將泣血劍奴引來島上,肆意屠戮幽雲盟衆多弟兄……
“當真可惡至極!!
“你這樣,還算是幽雲盟的盟主嗎?”
“那你覺得,怎麼樣纔算是幽雲盟盟主?”
“我……”
青年一時啞然。
便聽到那幽雲盟盟主笑道:
“幽雲盟是海盜啊。
“海盜難道不該死嗎?
“他們欺軟怕硬,劫掠商旅,擄劫女子和孩童,
“肆意凌辱販賣。
“所行所爲,難道……不該死嗎?”
“可是……可是你是幽雲盟盟主啊……”
青年下意識的開口。
“所以,我也該死啊。”
幽雲盟盟主微微一笑:
“只不過,現在還沒到我死的時候而已。
“待等我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全都做完……
“我會毫不猶豫的去死。
“至於那些海盜……
“他們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東西而已。
“爲了我要做的事情而死。
“正是恰到好處。
“你若再多言一句,小心自己的性命。”
“……哼。”
青年冷笑一聲:“要殺則殺,你本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手底下又豈會在意我這區區一條性命?”
“哈哈哈哈!”
幽雲盟盟主頓時狂笑:
“不殺你……果然還是不能殺你。
“你太有趣了。
“便好似是我的良心一般。”
話說至此,他忽然一揮手:
“走吧。”
“啊?”
少女發出驚呼: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還沒有弄好啊!”
然而幽雲盟盟主卻沒有等人的習慣。
她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匆忙整理。
回過頭來,看向了身邊的壯漢:
“我,我好看點了嗎?”
那壯漢瞥她一眼。
便見到她的臉上,正覆蓋着一層猙獰的人皮。
人皮顯然未曾整理好,鮮血順着臉頰流淌,整張臉都被血液模糊,辨認不清。
且不說好看,此等模樣見人,非得將人給活活嚇死不可。
然而這壯漢卻是揉了揉她的腦袋:
“好看……
“咱們阿素最俊了。”
“嗯嗯。”
少女聞言,頓時心滿意足。
拉着那壯漢的手,跟在了幽雲盟盟主身後。
青年站在原地,看了一眼那已經失卻了臉皮的頭顱,忍不住咬牙切齒:
“瘋了……全都瘋了!!”
說話之間,卻又緊跟着幾步,飛身跳出了這大船之外。
落到了一艘小船之上。
隨着小船離去,身後的大船也逐漸的沉入深海之中。
一直到他們徹底消失之後,方纔有一個身影駕着一艘小船姍姍來遲,看着海上大火,他臉色微微變化。
再擡頭看向那島嶼,一時之間眉頭緊鎖。
猶豫再三之後,緊了緊手中一把寬背龍紋刀,驅船朝着那島嶼趕去……
夜色寂寂,冷月西斜。
這漫長一夜,至此方纔緩緩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