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太小看秦仙傲了,這人心氣大得很,他是要當至聖先師,當聖人的。這本書也是他要用來立傳青史留名的,豈能在裡面耍小計謀,玩文字把戲?真那樣,老夫也不會如此看重他,這本書中是不可能有錯誤的,即便有也只不過是芥子之癬,無關大局。”
程頤微笑着收好手中的書:“到書中去找錯誤你們就不必了,免得讓人說我們洛學小氣。”
“可是……”
楊時遊酢皺着眉,上一次大遊行示威,誰都知道洛學門人是最起勁的主要領導者,現在秦仙傲這本書一出,若不從中找出錯誤,豈不是秦仙傲又重重甩了他們一個耳光,就算他們能厚着臉皮當不存在,可天下百姓,天下讀書人豈會忘記?
“莫不是老師有新發現?”遊酢詢問。
“倒不是什麼新發現。”程頤揹着手往外走去,“我常跟你們說,我們理學重的就是一個理字,追求的是天地大道,一物須有一理,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萬物之理即一個天理,我們求的是道的根源,是本源之道。”
“老師是說他這《幾何原本》是小道?”楊時眼睛一亮連道。
程頤眼裡閃着光:“幾何者,不過仗量土地,山石,水方之術,你說他是大道麼?”
“原來如此。”遊酢點頭,“任何事都有深水區,淺水區,王安石居於地方爲官變法成功,那是因爲是淺水區,王安石入朝爲相主持變法,卻失敗,這便是踏入深水區。秦仙傲這人一眼便看中了這一點,所以,他選擇一萬之理攻堅,故而成功,而我們試圖求萬物之理,自然不行。”
“確實是如此道理。”楊時也點頭。兩人看向前面大步而行的程頤,程頤面帶微笑,腳步健朗,可兩人眼中卻有一絲不協調。
“老師老了”楊時心中低低道。
秀州一間宅院。
書房中頭髮花白的老者正繪製着一張地圖。
“嗒”
腳步聲響起。沈括臉色一下變了,他整個身子崩得像拉緊的弓。
“沈老爺,我把秦仙傲的書買來了。”
“秦仙傲?”沈括眼裡泛着星辰般的亮光,他臉色反而更加緊張,門砰的一聲開了。一個青年走了進來。“輕點。”沈括喝道,一雙眼睛骨碌碌的看向青年背後。
青年頓時一笑:“沈老爺,您夫人不在,先前我見她在李府,這纔給您送書的,而且這書您夫人也是同意買的,如今這世道,秦仙傲拋出的神仙國書籍,連販夫走卒都有認真研究,張夫人再不明理。也不可能阻止您看書。”
“哼”
沈括冷哼:“我當然知道她不會阻止,可是她一在,我哪裡還能安心看書?”
青年臉上露出無奈,這沈大人好歹是上過戰場,可以說大宋這麼多年,他是唯一一個領兵上戰場的文人。
大宋這幾十年對西夏的戰爭,這位沈大人負責時,可是好好打了幾場勝仗的,收回不少失地,只是後來因徐禧兵敗永樂城。這位沈大人在朝人緣不好,自然成了替罪羊,被一捋到底且不說,還失去了一些自由。落到這種境遇。
這麼一個上過戰場的人居然怕老婆怕成這樣,也算是千古奇事一樁。
“沈大人,這書我也看了,不愧是來自神仙國的。”青年笑說道,遞上一本書給沈括,沈括連接過書翻看了起來。
秦仙傲這個人。他第一次聽說是從沈夢溪的來信中聽說的,那時秦朝尚未以秦仙傲名字揚名世間,沈夢溪就將這青年誇得彷彿神仙下凡一樣,說其聰慧天下無雙,更觀點奇異,對雜學,尤其是他沈括極爲推崇,這推崇不似作僞。
沈括當時半信半疑。
對秦仙傲推崇自己雖然也很高興,但也就如此,畢竟秦仙傲其時名聲不顯,而他沈括好歹是名動天下的人物,即便再落魄,也沒到得到一個小人物的欣賞便得意忘形。
而後傳來郭媛媛下嫁,沈括更頗有些不以爲然,認爲郭媛媛這樣的女子嫁一個秦家少年,花間派當真是越來越荒唐了,可惜他雖然也是花間派一脈,卻人微言輕,說不上話。
可是沒過多久,便傳來秦仙傲與天下人打賭,製造出飛天球。
這一下震住了沈括。
以孔明燈原理製造飛天球飛天,沈括一生研究極廣泛,這孔明燈他也注意過,卻從未想過用來載人上天,所以他聽到這消息時心中震憾,第一次承認花間派以郭媛媛下嫁此人是有一定道理的,更明白當年沈夢溪信中說秦朝對他沈括極爲推崇,並非秦朝的客氣,而是秦朝與他沈括是同一類人
都對雜工百藝很有興趣。
因此沈括當時便有一種強烈想見一見這個少年的想法。
可惜,天妒英才,消息中秦仙傲雖然製作飛天球上天成功,可也在這一次飛天之行中出事而屍骨無存,當時沈括爲此嘆息了好幾天。
幸而從花間派內部得到消息,秦仙傲只是詐死,更沒多久,秦仙傲即段海峰拖他沈括幫忙辦一件事,沈括自然欣然樂意。
而後不久秦仙傲出現在洛陽,而且一入洛陽便辦了一件大事報紙。
辦報紙對世間的衝擊沈括豈會不知。
按理說這種可能啓發民智從而引起天下大亂的事物,必然引起當權者和整個武道界有識之士的反擊,秦仙傲不可能辦得下去,可是報紙越辦越紅火,最後竟然席捲整個大宋,這秀州地帶也人人以讀報爲流行。
甚至連他夫人都成了報紙最大的擁躉者。
這就讓沈括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特別是看着秦仙傲在報紙上攪出的每一次風雨,在沈括看來,這都是取死之道,定然會引起洛學湖學涑水學派董派儒學關學百源學派……一切親儒學派的強烈反擊,可是
秦仙傲反而越混越滋潤,如今更似乎連孔孟聖人,諸子百家都受到了波及,當然也引起了武道界迄今爲止最大的一次反擊韓絳以死設局。
“這一局,倒底是秦仙傲贏了。還是韓子華技高一籌?”
沈括連迫不及待的翻開手中的鉛字印刷書,開篇幾何原本的書名沈括也是眼中很是疑惑,可是再翻到前言,一看這比黃豆還要小的方塊字。沈括又不由感慨連連。
與司馬光程頤王安石等其他人比,沈括最大的不同就是所學廣博,從聖賢書到民間一切知識,包括那些人鄙視的匠工之學都懂。
印刷術司馬光等人只懂得皮毛,可沈括卻是懂到骨子裡。因此他纔會在《夢溪筆談》中寫下畢昇的活字印刷。
可是畢昇的活字印刷與段海峰的印刷術一比,無論從哪一方面相差都不以道里計。
“原來幾何就是研究空間的學科。”沈括更來興趣了,與數字,與匠學,應用之學,計算面積,長度等等一切,老一輩之中,他沈括若排第二,便沒人敢排第一了。而沈括對這些也自然是最爲癡迷的。
沈括連看了起來。
“點是沒有部分的。”
“一線的兩端是點。”
……
定義性質公詏定理公理命題一條條既有序又嚴密,幾乎一下子沈括便完全進入了書中。
“這沈大人……”
一旁青年驚訝的看着沈括,沈括這時眉飛色舞,臉上紅光四射,時而嘴角喃喃自語,時而嘴角咧開笑得很歡,這樣樂而忘形的神態青年跟着沈括幾年還是第一次看到。
“不愧是沈大人。”青年頓時佩服起來,“這書我也看過,可就是從中找不到趣味,沈大人卻能……難怪人家即便是怕老婆。跟人打交道畏畏縮縮,可就是能做到僅次於宰相的三司使,可惜終究性格過於懦弱,不適合混官場。”
沈括此時整個心神完全浸入到了文字中。
“原來這裡有這麼一條理論。按這理論,那麼當初我解不開的那道題……”沈括腦中不時閃現一個個幾何圖形,文字,符號。
“咦,這道理倒是很簡單,只是我當初並沒有像這樣的梳理。所以給疏忽過去了,現在這裡一點明,上一道題,又多出一種解法。”
……
沈括精的就是這些,而這《幾何原本》將幾何一道的知識一條條清晰羅列於前,這在沈括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就像一個一心想着造航母的人,突然得到了一份航母圖紙一樣,豈能不歡欣難以自抑
一遍看完,沈括又迫不及待的開始看第二遍。
“沈大人”青年連叫道。
“什麼事?”沈括擡起頭看向青年。
“沈大人,這本書的奧妙在哪裡?”青年連詢問。
“奧妙,奧妙多着呢。”沈括嘴角都咧開了,“你看這一條講敘如果在圓外取一點且從這點畫通過圓的…………”青年一下便頭痛了,連打斷:“沈大人,能不能簡單點?”
“簡單?”沈括一愣,不解看着青年。青年連道:“那好,沈大人您剛纔看書時手舞足蹈,好像很開心,爲什麼?”
“爲何開心?”沈括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爲何,只知道看了這書後,有一種豁然開朗,彷彿腦中某些隱藏的學問被揭開了一層迷霧一樣,一下子紛紛攘攘都涌了出來,一個個難題迎刃而解,固此喜不自甚,小夥子,你沒到這種程度,是不會懂的。”
青年苦笑:“沈大人,您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自然比不了你。”
沒多久青年離開。
沈括放下手中《幾何原本》,來到窗前看着遠處的羣山,淚花一下子便涌了出來。
“土方,面積,匠工之賤學,秦盛朝,你這是爲我證名麼?還是……”計算土地,工程,高低,面積大小等等學問,在儒家體系是稼穡之學,孔子恥之,君子不爲,所以沈括懂工程,懂計算,懂圖畫,懂工匠百藝之學,這是小人之學。
而沈括也不敢以懂這些而洋洋自得,唯一的希望就是不想這些實用之學荒沒,因而寫書。
可是這一次……
“我做夢都沒想到,你這麼大好前程的人,爲何,爲何也要淌這一趟混水。”
“我雖然也希望,也渴望……”
“可是你爲稼穡賤學證名,這是解開一環,又陷入一環之中,值得麼?”
沈括看着遠山許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