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一女子淡然而行。
“那是……”
凡是看到這女子的往往神色一肅,收起輕佻動作,露出恭敬敬畏的神色,說話聲音也小了半分,無一例外。
沒人認識這女子,但是凡見過的都有一種感覺,這走來的女子不是人,而是仙,只有菩薩下凡,天仙降世纔會鍾集了天下所有的靈秀之氣,偏偏又凜然不可侵犯。
這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冷豔。
“慈航靜齋的魅惑之術當真是……”女子身後一丈遠,秦朝搖着摺扇,眼裡露出感慨,仙玉婷的聖潔高雅氣質,連秦朝都受到影響,目光落過去,便有些移不開,更不用說別人。
“秦公子。”
仙玉婷淡雅的聲音響起,她此時眼裡有一絲憂鬱和惱怒,“你非要選那篇文章登報,將司馬光和王安石從神位上拉下來,如今目的達到,這下你可得意了?”這一次有獎徵文來稿甚多,雖然秦朝在報上說是最後選出的合格者,再通過抓鬮選擇最後的中獎者,可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擇最優者上。
在最終的文章選擇上秦朝和仙玉婷有了爭執。
當然最後仙玉婷還是隨了秦朝,也就是選擇了這對司馬光、王安石四封信批判得最爲厲害的一篇。
“得意什麼?”秦朝笑道。
“你又何必故作不知。”仙玉婷輕輕一嘆,目光落在左前方一處貨鋪中,十丈外的那家貨鋪內一些人正在談論着報上有獎徵文的文章。
“老話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司馬相公和王相公出錯我並不認爲有什麼意外,可是我沒想到……”
“這文章中所披露的錯誤太多了。”
“多也就罷了,問題是那些明明是可以避免的。爲何他們不去避免?”
“可以避免,你這是馬後炮,先前我可沒聽你說可以避免。”
“不是馬後炮,先前不是他們的文章故弄玄虛。寫得人看不明白麼,若是他們的文章也是大白話,你以爲我發現不了?”
“你看不懂他們的文章就是你學識不夠,你有什麼資格。”
“江湖暗語你懂麼?他們用這些話來寫文章,與我們這些行走江湖的人用暗語。切語交流是一個道理,只是他們的更加龐大複雜而己,當年我若是拜得明師,或者家學淵源可以教我,未必不能懂。”
“你這麼說倒也有一定道理,可是事情絕沒你想象那麼簡單,就算是白話文,要挑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至少要容易百倍,至少類似的問題不會直到今日才被秦仙傲捅出。”
……
仙玉婷又將目光看向右邊一處閣樓。
閣樓上幾個書生也正感慨。
“文言文如今在百姓眼中都成了故弄玄虛,一些人嚷着士大夫根本就是在愚弄他們。難道天下治不好,難怪同樣千年發展,另一處地方成了神仙國度,而我大宋卻民不聊生。”
“真說起來,文言文又何嘗不是故弄玄虛?秦仙傲這樣做未必真錯了。”
“做學問不是糊弄人,你糊弄人最終還是糊弄了自己。我大宋一國之相,未必過得比神仙國一普通百姓好,雖然秦仙傲的《神仙國遊記》上面的那些大佬們,無論是伊川先生還是司馬相公,所有老一輩的都當他是放屁。可是……”
“可是《神仙國遊記》寫到現在,越來越深入,從民生到生活習慣,到民俗。到經濟、政治、教育……雖然誇張,可每每細思又頗爲合理,看不透,完全看不透。”
……
仙玉婷耳朵微微一豎,後側一個角落。
“你們說爲什麼,爲什麼司馬相公和王相公如此慎重其事。講敘關係到我大宋億萬子民生計的變法大事所寫的信件居然如此錯謬百出,不堪一擊?”
“錯?哪裡錯了?那些人至今不認爲這樣是錯的,這纔是無可救藥的。”
“上面的人開口閉口講道德,講品德,德操,弄得自己好像聖人一樣,其實都是一羣懶人,照這報上文章所說去做事,那多麻煩?”
“對,他們不是不知道,而不願意做。”
“千里做官只爲財,相信他們,還不如相信豬。”
……
仙玉婷臉色很有些沉重,微微一嘆。
“秦公子,玉婷不能不說小看了你。”
“這話你不是第一個說。”秦朝說着,見她氣質聖潔高雅,凜然不可侵犯,不由故意激道,“小看我的人太多了,你又算第幾?”
仙玉婷依然平靜如水,彷彿秦朝的話激不起她絲毫怒火,反而更加感慨:“我總算明白你的一系列打算,秦公子,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不僅是要自開一派,而且還要一掃諸子百家,來一個罷黜百家,獨尊你的學說。”
秦朝笑了笑:“仙子是不是很崇拜我?”
仙玉婷充耳不聞,低聲道:“你要開報紙,我雖然阻止,可終究報着一絲希望,你要用白話,我也報着不破不立,可誰又想到你居然是環環相扣,計計相連……”仙玉婷心中輕嘆。秦朝先是龍神宮初揚名。
而後憑着怦擊王安石變法的獨特言論,再加上那篇認帶隊伍的書,以及飛天裝置讓他的大名真正在天下傳遍。
尤其是那一次飛天。
明明能夠完整的結束飛行,安全落地,秦仙傲卻以安全爲由,直接弄出一個事故,其實卻是金蟬脫殼,這一計很兇。
如果正正常常的飛天,正正常常安全着地,雖然他也能名動天下。可是歷朝歷代的約定俗成潛規則是對那些真正做出貢獻,有成就的人活着時盡一切力量打壓,死去後才全力宣揚。活着的名氣與事故死去的名氣相比,相差不以道里計。
秦朝藉着死去拋出詩詞。一下奠定了他天下第一聰明,而且在詩詞上開宗立派,不弱蘇軾的地位。
這種地位,如果沒有那一次假死。
秦朝少則要多奮鬥十年,多則要二十年。
有了這個地位。再於洛陽現身辦報紙,這報紙纔有了那樣的風光,不然,又有幾人會正視?
“辦了報後白話是第一步,《論語》擂臺卻是最關鍵的,再到《神仙國遊記》,《工具論》出世……”
“這《工具論》大框架與那個地方的學說差不多,我明明讓君月如、高天籟告誡,勸說過他,可是他爲何會如此癡迷?”
雖然秦朝的《工具論》和亞里士多德的原本並不一致。
可是作爲慈航靜齋上代齋主的仙玉婷仔細翻閱慈航靜齋藏書後。豈會看不出這本《工具論》的架構還是與亞里士多德的是一樣的。
“他出身是大理秦家寨,並非那個地方的人,應該沒必要爲了那個地方而……”
若非心裡知道秦朝不是希臘那邊的人,仙玉婷都懷疑秦朝是不是故意的搗亂,毀掉整個大宋儒家文化圈的。
“他也是爲了尋找出路。”
“只是這個出路,怎麼都讓人膽顫心驚。”
通過歷史合長生訣的事實證明希臘的各種學說是錯誤的,可秦朝明明知道這一點,還這樣不遺餘力的推行所謂的《工具論》,仙玉婷豈能不膽顫心驚。
若只是這樣也罷了。
偏偏。
“就這一期,一篇有獎徵文文章。便引得這滿大街的……”
聽着四周一個個的議論,越是普通讀書人,越是與程頤、司馬光、文彥博等上層大儒關係疏遠的讀書人就越是對自己所受的教育有着濃重的懷疑。
士子階層本來就是一個王朝是否穩固的基礎,這麼一個階層被現在報上的一篇文章給動搖了。
“一旦有人振臂一揮。說不定……改朝換代……”
仙玉婷往壞裡想,就更是冷汗津津,尤其這一次的變化在歷史上找不到任何可以借鑑的地方。
歷史上任何改朝換代,都是民不聊生,那些處於下層的貧苦人們活不下去了纔不得不,整個士子階層雖然也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是他們總體對於儒家學說,對於歷朝歷代積累的道家、釋家、諸子百家學說的信仰是大體不動搖的。
就像現在程頤、司馬光、邵雍、王安石、蘇軾、呂公着……哪一個不是建立了自己的學派,可是無論是誰建立了什麼學派,都是在儒家的基礎上再或引以釋道之中的思想,或參考諸子百家的想法,整體脫不了儒家。
整個士子階層大體都是信仰儒家。
那樣再怎麼改朝換代,仙玉婷也不是很在乎,因爲換朝代,不過是換一個姓來坐皇位,其餘沒什麼大變化,儒家學說,各種前朝留下的學說依然長盛不衰。
可是現在。
耳邊不時響起憤慨的怦擊聲。
“司馬相公可謂是集諸聖學問之大成,你看他這一篇《與王介甫書》裡面廣徵博引,各家經典隨手拈來,可是這些隨手拈來的真的就是正確的?就像他這引用的第一個聖人之言,孔夫子說莊稼之事,君子不爲,講錢財,更是不能做,真的是正確的?”
“司馬相公下定論,從來都是自己想當然,頂天了從聖賢書中摘一句名言來證明自己說得對,這……這……我不得不懷疑這樣的治國當真能治好?”
“秦仙傲寫《神仙國遊記》,那裡面一條狗都過得比我們好,那些肉食者鄙之以爲實現不了,照他們這樣不做事,一開口滿嘴孔子曰,孟子曰,天天仁義道德,如何實現得了?所以他們的世界中那就荒謬邪說。”
……
司馬光、王安石的名聲在整個大宋都是最頂尖的,唯一能與他們媲美的也就蘇軾、朱熹、岳飛等不多的幾個。
而且司馬光、王安石的道德也是說不出壞話的。
可以說,此時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程頤就是天下文壇的頂尖四位,這樣的人寫的東西被找出如此多的不嚴謹,這對人的打擊是很大的。
只要稍微有點頭腦的讀書人就知道,出現了這種問題,不是司馬光不好,也不是王安石不好,因爲這兩人智慧已經是最頂尖,勤奮也是最頂尖的,所擁有的教育資源也是一等一的,在種種頂尖條件下,已經做到了一個儒學,一個讀書人所能做到的極限。
到了讀書人的極限卻是這麼一個樣子。
豈能不讓人失望?
那麼,錯在哪裡?
所以一個個讀書人想到了同一點教材以及傳統的教育,即所謂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一些絕對有着缺陷。
龐大到可怕的整個普通士子階層動搖了,動搖了對儒家的信仰,動搖了對釋、道,對諸子百家的信仰,這種情況在歷史上根本找不到可以借鑑的地方。
仙玉婷豈能不害怕?
尤其是不僅士子階層動搖了,很多不管識字不識字的普通黎民百姓也在怦擊那些聖賢說,也在懷疑治國的那些人,貪官污吏不用說,就是所謂的清官,正直官員也是有道德沒能力,讀了一肚子沒用的東西去治國時,這會演變成什麼?
“秦公子,你真的希望天下大亂麼?”仙玉婷忽然目光如熾,轉頭死死盯着秦朝。
秦朝目光平靜,笑眯眯的看着仙玉婷。
“仙子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你不是不明白。”仙玉婷雙眼死死看着秦朝,“你真想過照你這麼來,這天下會變成什麼模樣麼?”
“天下會變什麼樣,你不該問我。”秦朝迎着仙玉婷逼得人心慌的目光,微笑道,“你應該去問創立百源學派的邵雍,他通易數,能算過去末來。”
“玉婷好生和你說話。”仙玉婷眼中彷彿閃過一絲濃濃的失望。
秦朝不知爲何,心中一顫,覺得好像自己這樣插科打渾有些對不住她似的。
“仙子的媚功又有長進,連小生都抵擋不住。”秦朝讚歎道。
仙玉婷眼中似有一絲強忍的難過之色:“秦公子,你對我戒心很重,我又如何好生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