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藤達。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一般, 炸了的不止是審訊室的人, 對隔壁的衝擊力可能更大些。
藤曉面如金紙, 原本就沒有什麼血氣的臉色,一片慘白。
“胡說——她胡說!”
譚憲一把抓住扭頭就走的藤曉:“你要幹什麼?”
“我要去問清楚,王凝她是何居心!”藤曉的聲音幾乎是從牙裡擠出來,“我爸都死了這麼多年了, 她已經瘋到連個死人的名譽都要詆譭麼?”
“你先冷靜下。”譚憲將藤曉拉回椅子上坐下,“王凝可能是狗急跳牆, 見誰逮誰咬誰, 我們再看看?”
他擡頭看向玻璃對面的餘初, 臉上的神色越來越複雜。
雖然他嘴上安撫著藤曉, 但是心底卻覺得, 王凝這麼說可能不是空穴來風。
因爲餘初的反應, 太過平靜了。
審訊室。
“看來,你早就知道。”
王凝沒有在餘初臉上過於平靜的臉, 自己反倒有些驚訝了。
不過想想, 也能理解。
能孤闖古代區,把她幾年的佈局攪的天翻地覆的人, 沒有這點本事才叫不正常。
餘初沒有解釋。
當年的事情太過混亂,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眼看各自安穩, 餘生安好了。
卻橫生出這樣的枝節。
她看向一旁的楚小哥,神情平靜:“葉同志,你能暫時迴避一下嗎?我有話對她說。”
葉長謙視線落在餘初微微顫抖著的右手上, 他雖然不知道藤達是誰,卻知道此時的餘初情緒恐怕並不像她現在看起來這麼冷靜。
不過,他相信餘初自己的判斷。
“好。”葉長謙頷首,準備起身,“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情……”
“國師大人——”
王凝出聲打斷了葉長謙:“恐怕得勞煩您在多待一會兒。”
餘初面沉如水。
她師父當年一直在南方活動,踏入京都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楚小哥在繼任國師前,掌握不了駐點的人員名單。
多半是不認識她師父的。
餘初:“我師父的事情,我們倆就足夠了,爲什麼要扯上不相關的國師大人?”
王凝笑了笑,爲什麼?
誰讓國師大人在京都風行雷厲,卻偏偏一怒一笑都爲紅顏。
先收拾了翟家,又提拔了宋家,就連對餘初有照顧的顧家,也都更進一步。
最後爲了到駐地見一次紅顏,不惜借閉關爲名,暗地裡親自押著她回駐地。
一路上不是對著條手帕發呆,就是對著個玉雕手串笑……
不過,他要不是這幅墜入情網的樣子,自己可能連最後的希望都沒有了。
“你以爲我想要什麼?”王凝笑的有些嘲諷,“難道還期待你把我救出來,穿越駐地,送入古代區嗎?又或者,讓你協助我越獄,從此在偌大的現代區到處逃竄,活得如同過街老鼠,生不如死嗎?”
餘初稍稍露出了些意外的表情。
她剛剛的確是這麼想的。
王凝這麼自私的人,在判決之前,失去理智,利用手裡的籌碼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是很符合她自己的行爲邏輯的。
沒想到,她意外的想的通透。
餘初皺著眉反問:“那你想要什麼?”
“我兒兆殷今年六歲,從小聰慧,乃陛下三子,不佔長不佔嫡——若是失去母妃的庇護,以後在宮裡,不說登基大寶,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但是以國師之尊,若是庇護一個皇子,不僅可以護他成長,未嘗不能再進一步。”
“只要國師以仙逝老國師的名義起誓,護我兒一生周全,暗中助他奪得太子之位,我就將餘小姐師父的事情,帶到棺材裡。不然——”王凝看向葉長謙,眼底都是決絕,“就一起身敗名裂,共赴牢獄。”
這麼慷慨激昂的陳詞,卻沒有得到審訊室裡另外兩人的任何反應。
王凝雖然有些著急,卻還是帶著自信和篤定的看著兩人。
她心想以餘初的性格,絕對不會放任她師父不管。而以國師的情根深重,也絕對不會放任餘初不管。
再說比起越獄這種高難度的事情,對他們而言,誰以後當皇帝,對他們倆並沒有區別。
只是暗中照顧,也不會傷筋動骨。
葉長謙聽了這麼一大段,隱約聽明白了王凝的所謂“交易”,雖說他這些年所學所用都是爲了帶頭搞封建迷信。
但是他自己其實是唯物主義者。
借在海南休假的老頭子名義,隨便發個毒誓什麼的,也無傷大雅。
只不過他看了一眼餘初抓著他衣襬扯了扯的手,選擇了按照她的意思,沉默著不發表意見。
而餘初,則是因爲現代警匪的劇本突然換成古代奪嫡劇本,畫風轉變的太快,讓她荒謬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原本以爲,自己能套出個詳細的越獄計劃來,順便可以再拔了幾個內應。
沒想到——
人一門心思在兒子能不能繼承皇位之上。
她沉默了一會兒,沉默到王凝的心都開始慌了的時候,才半低著頭緩緩開口:
“我師父他那人吧,智商一般情商也一般,從農村出來一步步走出去,有了自己的事業,也有了自己的學術名氣,靠的都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沒命的努力。所以看見我偷懶,總是痛心疾首,大冬天五點半去敲我的房門讓我起來訓練,晚上十一點還給我佈置作業。”
導致她跟著師父一年,學的學校三四年還多,十七歲就通過審覈,單獨執行任務了。
“他還有些理想主義,在古代開私塾,傳授的卻是普世價值觀,去寺廟盯梢,不知道爲什麼,就跑去跟著主持聊了一晚上佛理,和道觀的雲真道長也是好友。直到有一次,他寫信問我,人類應不應該干涉自然其他生物的發展?我這才隱約的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
這回憶往事的口吻,讓王凝覺得有些不對勁來,但是她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
只能耐下心來,聽餘初接著說下去:
“後來,我從京都撤離,師父突然說要來接我。一般接人,應該在霖州那邊等著,可是我師父卻坐了幾天船,特意來到了雲錦,當時我十分開心。”
“那時候封肅剛好卸任回去,連同駐點需要運回去的樣本和實驗資料,裝了整整一船。同行的檔案負責人員性格豪爽,喝高了就大肆展望未來,說有了這船資料,以後古代區相當於在我們鼓掌之中。”
“從那日之後,他就沉默了起來。”
“快到霖州的時候,師父給船上所有人都下了藥,想鑿沉船,跟我們同歸於盡,連同那船資料樣本一同沉入水中。只是,我把藥給換了,那一夜大家和往日並沒有兩樣,鑿穿的口子,也被巡邏的人發現,及時堵上了。”
“凌晨的時候,師父已經明白我什麼都知道了,他把我約到船頭後,跟我說了最後一番話,縱身一躍跳河自殺了。”
那時候她什麼也顧不得,也跟著跳下來河,只是凌晨能見度太低,霧氣太大。
她沒有找到人。
等其他人聽見響動,再來救援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餘初想到這,頓了頓,看向右方的牆面。
那裡黑乎乎,如同正常的牆面一樣,什麼都看不到。
王凝嘴脣顫抖著,臉上終於顯現出慌亂來:“藤達……他死了?”
“我師父主張保護區無爲而治,希望古代區文明自生自滅,是淨土一派,這我在五年前就知道了。”餘初嗤笑一聲,“你若是真的跟我師父有來往,難道還不知道他過世五年了?”
說白了,王凝只是知道師父的信仰和理念,但是兩人之間並無來往。
王凝只是在賭攀咬到師父後,無論是真是假,只要該相信的人相信,就能咬下一塊想要的肉來。
王凝那副高高在上的氣場消失殆盡,眼底除了倉惶之外,更多的是茫然,半虛脫的垮在椅子上,像是徒然間老了有十歲。
“怎麼會這樣……藤達怎麼會死了……”她喃喃自語,聲音裡都是恐懼,“不會的,他不會死的,他怎麼能死……殷兒怎麼辦……他死了殷兒怎麼辦……”
這聲音比之前神經質的歌謠,還要讓人難受。
餘初揉了揉太陽穴:“王凝,不如咱們換個交易。”
王凝碎碎唸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擡起頭有些茫然的看向餘初,重複著她的話:“換個——交易?”
“你把真正的名單拿出來,國師大人保你兒子一世平安如何?”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王凝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銬鉸鏈被撞得哐當作響。
“此話當真?”
餘初用手肘戳了戳身邊的人:“來,葉同志,發個誓。”
葉長謙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的看著餘初。
卻還是伸出手,乖乖的舉到了頭頂。
“我葉長謙,以師父葉雲深的名義起誓,若王凝交出正確的名單,我在國師之位上一日,護王凝之子安全一日……”
***
兩人推開鐵門走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
葉長謙看向一旁神色波瀾不驚的餘初:“後來呢?”
“什麼後來?”
“你師父過世後呢?這跟你無關,爲什麼你直接退役了。”
餘初沒有回答,看著院子裡淅淅瀝瀝下著的冬雨。
她還記得,當年校招出來後,來到北京分點。
她因爲體質特殊,駐地直接派遣了培訓員來到分點,對她進行各方面的指導。
那時候負責她各方面培訓的人,就是藤達。
駐地沿襲了古代區的傳統,一對一言傳身教的,冠以師徒之名。
駐地大部分一線人員,接受的培訓不少,遇到的老師很多,但是師父一輩子只有一個。
師父性格和善,做事卻從不拖泥帶水,將她從門外漢帶到入門,從入門帶進了界門,又在古代區事無鉅細的帶著她執行了幾個小任務。
那些日子他們做的最多的,就是趴在人的屋頂上,看著古代人日常怎麼生活。
月黑風高的日子裡,兩個人就那麼躺在瓦上閒聊,不談詩也不聊國家大事,專注家長裡短,各種八卦。
師父叼著跟稻草:“小余初啊,你以後退休了之後,想要做什麼呢?”
餘初看著天上高懸的月亮,想了想:“如果年紀不大的話,繼續唸書吧。”
“唸書不錯,碩士讀完讀博士,博士讀完可以出國看看。。”
“師父你呢?退休以後想做什麼?”
“替曉曉做做飯帶帶孩子——她從小沒媽,跟著我磕磕絆絆長大,我工作忙,照顧不上她,以後要是結婚生子,她在哪,我就跟到哪,照顧照顧她的孩子。”
她有些好奇:“曉姐有男朋友了?”
“咳咳,我這不是未雨綢繆麼……”
“成成成,您老說什麼都對。”
……
關於師父的回憶在腦子裡不斷翻騰著,最後定格在他那張總是笑著的臉上,神情溫和,眉眼舒展。
他這輩子最在意的除了信念就是藤曉。
後來——
師父死後,駐地裡傳言越來越多。
有人說,是因爲她因爲情傷想不開,跳河想自殺,結果連累下水救她的師父淹死。
也有人說,是因爲她想乘小船逃跑,被師父發現,兩人爭執中,她把師父推下水的。
……
衆說紛紜中,這兩種說法傳的有鼻子有眼。
調查組得出的結論是第一種。
而藤曉,顯然更相信第二種。
她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
“畏罪自殺”這四個字,在當時,能毀了藤曉的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