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哎——”
餘初半仰著頭, 換了個姿勢繼續趴著, 再一次嘆了口氣, “哎~”
一旁的小嫂子笑了起來,她縫著衣服的手沒有停,問道:“怎麼了,你今天都嘆了十幾回氣了。”
別人嘆氣都是愁眉苦臉, 她嘆氣託著下巴,臉皺成一團, 自帶著一種嬌憨。
所以旁人看著, 總會覺得又好看又好笑。
好幾次她都想, 她以後要是生個閨女, 像餘姑娘就好了。
落落大方, 亭亭淨植。
“五月初一, 四大書院論學。”餘初繼續嘆氣,“哎~”
小嫂子是秀才家的閨女, 原本就念過幾年書, 加上丈夫偶爾也會跟她聊起所見所聞,所以她還是知道這次論學的。
按照傳統, 在科考前一年, 京都四大書院就會聯合起來,坐而論學。
論學雖然定在書院, 但是參與者並不侷限於書院內,科考士子,遊學書生, 還有慕名而來的其他名士和朝廷大儒,皆可參與。
所以她丈夫曾經說過,京都每三年一次的四大書院論學,不如說是天下才子論學。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便有一子舌戰百席的故事。
當朝太傅丘大人,那時他不過雙十年紀,四大學院論學舌戰羣儒,拿到頭名之後,又一舉高中狀元,
後人紛紛效仿。
雖然不及丘太傅驚才絕豔,卻也涌出了不少人,在學子們之間流傳。
比如上屆探花郎,宋家三公子。
小嫂子將線打了個節,放在嘴邊,咬斷黑線:“四大書院論學,你嘆什麼氣啊?”
“我是在可惜自己不能去一睹盛況,四大書院聯合論學,地點在各大書院間輪流,但是不管是哪家書院,女眷和普通百姓都是不能進入的……”餘初趴在桌子上,幽幽嘆了一聲,“恨我不是男兒身呀~”
最後一句,是唱出來的。
頓時把小嫂子給逗樂了。
日暮的時候,她把這個當笑話說給自己丈夫聽。
呂振和妻子青梅竹馬,一直對妻子和善,見她說笑也就捧場點評幾句:“我看吶,她就是無聊了,想去湊個熱鬧。”
很多大戶人家的小姐,戲本子看多了,就以爲外面都跟戲裡演的一樣,到處才子佳人,君賢臣忠,天下太平。
“我看著餘家妹妹她是真想去看論學。”呂章氏給自己丈夫剝了個雞蛋,“大戶人家不是有女學麼?跟我只學了幾個字不一樣,我看著餘家妹妹,說話遣詞,肯定是自小就念書的。”
呂振點頭:“這點爲夫也這麼看。”
那本科考三言,一看就是家中長輩給後輩寫的,字字珠璣,又句句都是殷殷教誨。
能寫出這樣的書的門第,不可能差到哪去。
“所以呀,我覺得她說的也沒錯,天底下又不只是你們學子名士在讀書識字,那些女眷、走卒、平民百姓、有學識有見地的並不少,可四大學院閉門——打造什麼?”
呂振笑著糾正:“閉門造車。”
“對,是閉門造車。”呂章氏在丈夫面前倒也不怕露怯,她讀的幾年書,還是孩童啓蒙時跟著哥哥們一起讀的,到了男女不同席的時候,就不再念書了,“餘家妹妹說,四大學院閉門造車,沒有半點氣魄。”
呂振慢慢收起了笑:“氣魄?”
“我當時也跟相公一樣,順口問了一句,什麼氣魄?”
呂章氏將剝好的雞蛋放進丈夫的麪碗裡,腦子裡又回想起白日裡,那個姑娘懶洋洋的趴在窗臺上,半眯著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說的話,卻無端的生出一股子氣勢來。
“既然放出話來邀天下坐而論學,爲何又困於書院半方之地,限制重重,閉門造車。”
“若是我,定會在京都繁華街市旁的空地上擺上臺子,天下仕子匯聚,名流圍坐,大儒上首。”
“只要想要聽學的,無論是耄耋老者,還是智齡孩童,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後宅女眷,甚至是乞兒……只要是願意聽學的,皆可以去聽,而不是隻在杏林自娛自樂。”
“就是該讓天下所有都知道,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氣魄!”
“我若是男兒身,哪怕和四大院首辯上一辯,也要把這事促成了,一來:於學子於學院於民都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那姑娘想到什麼,氣勢徒然的弱了下來,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二來,即使拿不到論學頭名,也也夠名揚天下了……”
……
呂章氏知道自己丈夫出身寒門,想要入仕談談何容易,除了科舉考上好成績之外,還必須先拜入好的師門,但是拜入師門,必須展露自己。
而論學,便是最好的時機。
但是天下才子何其多,驚才絕豔的天才不計其數,加上世家傾力培養的公子們……想要嶄露頭角,機會渺茫。
她也是聽了最後這一句話,在自己屋子裡想了半天,才決定把這事兒轉述給丈夫。
如果丈夫沒有在意,那麼今日這場談話,大可以當做一個夫妻飯間的笑談,說過就丟過。
若是在意,他自會有思量。
呂振聽完妻子的轉述,放下筷子,神色複雜,他低頭反覆念著“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樣大氣磅礴一覽衆山小的句子,居然出自一個姑娘之口。
此種眼光和見地,不亞於任何一個男人——
而且她說的很對。
如果這件事成功,促成之人的風頭,可能比論學頭名還要來的大。
寒門仕子,學如逆水行舟,自當激流勇進,拼搏一番纔是。
他想到這,話也不說了,面也不吃了,起身推開椅子,拿起自己的外套給自己套上。
呂章氏給自己丈夫繫好腰帶,送到門口時纔來得及詢問:“相公這是要去書院?”
呂振打開門,搖了搖頭,匆匆解釋:“我去一趟宋府,宋家大公子是屏山書院的先生,這幾日對我關照有加,我先去和先生聊聊——今晚可能晚點回來。”
他來京都也有幾個月了,去屏山書院旁聽也有了三月有餘,往日倒是沒有覺察什麼,近日卻突然親近了起來,呂振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卻也是隱隱開心的。
呂章氏點頭:“妾身曉得的。”
過了一會兒,呂振的腳步聲便消失在了樓梯口。
古代區木窗,紙糊的擋風,隔音效果幾乎爲零。
隔壁屋子的餘初嘆了口氣。
不枉她送了本科考指南,也不枉她把毛爺爺的詩句都拉過來湊數,現在萬事俱備,就看這場東風能不能刮的起來了。
***
東風預報,比餘初想像中的,還要來得快。
第四日清早,餘初買完包子回來,就看見了公告牌上貼著四大書院論學的邀請函。
餘初咬了口包子,大哥的字,又有精進了,漂亮的讓人很有食慾。
說起來,這麼多年,她在同齡中見過超越宋大哥字的人,好像只有楚小哥,也不知道他到帝都後,投靠親屬是否順利。
她亂七八糟的想了幾分鐘,告示欄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不少人從旁邊聞風走過來。
和餘初預料中一樣的是,他們的反應十分熱烈。
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社會,底層人民對讀書人有一種近乎偶像的膜拜感。
一個免費的,可以圍觀一場名流偶像大儒朝廷高官未來朝廷高官未來夫婿甚至是未來女婿等人,關於學術的論戰,聽得懂的人驚喜的汗毛顫慄心跳加速。
聽不懂的,也不耽誤他們欣賞讀書人的風采,膜拜一番。
這個說要帶上私塾的孩子去看,那個說要跟孫子去湊熱鬧,左邊的大叔唸了幾句歪詩後,把丘太傅的事蹟科普了一遍,惹得大家驚歎連連,右邊的大嬸則不甘示弱,一首江蘭潮詞牌名的詞,張口就來……
雖說,勉強只有平仄,但是不妨礙叫好聲一片。
街上如果說是熱烈,那麼住滿學子的君悅客棧,簡直就像是炸開了鍋。
餘初在門口看了幾次招牌,確定自己進的是客棧而不是菜市場的時候,裡面的學子丟掉了往日的平和,他們紅著臉,每兩三人慷慨激昂聊成一團。
嘴裡口中,三句不離宋先生和呂振兄,連同四大學院的院首和宋家爹爹都附帶上了。
甲說:有教無類,改的好。
乙道:呂兄說得好,既然廣邀天下坐觀論學,就不能困於學院之內。
丙有些遲疑:道光天化日之下,被女人圍觀,成何體統。
……
一路走來,贊成的多,興奮的多,而固守的成見的,則是少數。
餘初心底最後一塊石頭也放下了。
雖然主意是她出的,宋大哥也是她引的。
但是能把這件事促成,還是需要真才實學在前,能言善辯在後——呂書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東風欲來。
她決定給譚大爺晚上加兩個雞腿。
這日晚上,司城防牢內。
譚憲收到了兩輪物資投送,第一輪並無特殊,第二輪則是吊著倆烤雞腿並一張留言條。
條子上寫著:
東風吹,戰鼓擂。
五月初一,請自由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