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夜色將深, 廳上的燭火燃了大半, 燭火無力, 將這一室稱的愈顯昏暗。
翟翎赤提著剪刀,刀尖卡住燭芯,輕輕一用力,將焦黑的燭芯減掉大半, 火苗跳躍著復又亮了起來。
當年父親生死不明,宗族三天兩頭進府作妖, 今日威逼明日栽贓, 後日便尋來父親不知道哪來的“外室子”, 吵吵鬧鬧說要認祖歸宗……每日鬧得雞飛狗跳, 家無寧日。
他還記得那時, 大哥一個嫡長子被三叔的姨娘扯衣哭鬧, 口口聲聲道被輕薄了,要尋死覓活。
大哥也只是冷眼瞧著, 讓下人裁了三尺白綾, 扔在地上道:“這府裡別的沒有,樹多井也不少, 你找棵樹吊死, 我也好遣人把你填井裡。”
嚇得叔叔那個新擡的姨娘當場就暈了過去,被人扔出了府。
第二日見到三叔, 大哥仍舊客客氣氣,恭謹有禮。
那時大哥四面楚歌孤苦無依,尚且沉得住氣, 這幾年,大哥血海屍山走出來,性子則愈發深沉了。
他原想著,依著自家兄長的性子,聽到消息腦子一懵,能自亂陣腳已實屬罕見,從驛站到顧府的不近,又是下著雨,半還等不到入府,就想明白了。
這去顧府,問不得探不得。
去了也是白去。
翟翎赤將剪刀擺回在桌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燭火下神色莫名:只是他想得好,卻沒有料到自家大哥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驛站不是府內,沒有丫鬟伺候。
翟翎羽的親兵田莊伺候二少爺倒是盡心盡力,見他晚上沒怎麼吃飯,去街上買了些點心端了過來,又怕世家公子嬌氣,喝了涼茶會鬧肚子,也不管他喝不喝,一壺劣質茶半晚上換了六七次。
這第七次茶剛換上,就聽見門外有動靜。
田莊放下手中的茶盞,看向外面:“大人回來了。”
翟翎赤蹭的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起的太急,桌子椅子一同晃了晃,攪得茶盞也哐當作響。
他打了個哈欠:“我困了,先回去歇著了。”
“啊?”田莊沒有轉過彎來,這位小爺等半夜,不是爲了等大人?
翟翎赤顧不上旁人的想法,腳下生風,跟有兔子攆似的往外走,邊走還不忘囑咐:“大哥如果問起來,就說我早就歇下了。”
田莊沉默著看著二公子離去的背影,抓了抓頭髮,反正他什麼也沒有答應。
等翟翎羽一身寒氣從院子裡踏入,前廳就剩下了田莊一個人恭敬的站著,他看了一眼前廳的茶盞上冒的熱氣:“剛走?”
田莊點頭。
“他倒是躲得快。”翟翎羽吃嗤笑一聲,將手中的鞭子遞給田莊,“小莊,你把我的劍拿來。”
田莊什麼都沒問,低頭應是。
田莊跟了翟翎羽三年,從親隨做到親兵副手,幾乎日日相處。
但是夜裡舞劍,他只見過兩次。
一次是長關大捷,主將犒賞三軍,衆將領宴前歡慶到天明,大人卻一個人在後院練劍至破曉。
一次是友人的忌日,大人白日裡發呆,晚上衣衫不整跑去練劍。
後來他也琢磨出了一些歪理。
在大喜大悲、至樂至傷的境地下,有些人酗酒,有些人撒潑,有些人痛哭……當然也有像他家大人一樣,夜裡練劍的。
田莊看著夜色下,翟翎羽的劍法雖然有些凌亂,卻也隱隱的透出些酣暢來——
大人,今天約莫是高興的吧。
***
餘初在封肅底下三年,別的不說,臉皮是練出來了。
被個保護區的一級保護動物這麼冷不丁的……撩(?)了一下,老臉一紅之後也就放開了,倒是楚小哥原先道貌岸然的藝術家形象,在她腦子裡搖搖欲墜,卻又意外的堅丨挺著。
也不怪餘初,哪怕是現在,楚小哥提著燈籠前面走,素衣薄履,腳步一高一地,氣質卻好的沒法說。
既沒有扭捏作態,也不顯落魄和自憐。
大大方方,通通透透。
一點也不像登徒子……
他跟在楚小哥身後,不著痕跡的落後了兩步,再次拉開點了距離。
前面的人就像是長了眼睛已經,也慢下了腳步,陪著餘初悠悠的晃盪著。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晃盪到客棧。
今晚剛好是掌櫃的自己值夜,看見兩人也沒有驚訝,趴在櫃檯上笑道:“兩位回來了,我還道外面下雨,今日可能要耽擱些時候。”
他這話是對著楚小哥說的,楚小哥將燈籠的燭火滅掉,還到櫃檯上,舉止疏離:“多謝。”
“要謝謝的是我,楚先生那一手字,就是刻慣了招牌的老祁頭,拿著字都不捨得放手,連說我運道好,等新招牌掛上,自是會賓客雲集。”
“舉手之勞。”
掌櫃的接過燈籠,看了一眼一旁的餘初,笑的眼尾打褶:“二位可算是和好了,姑娘隔壁那間屋子我還留著,楚先生要換回來嗎?”
“勞煩。”
“正當如此,相互思……哪有隔夜仇呀——這是鑰匙,屋子是收拾好的,你直接搬過去就行了。”
……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竟是十分熟稔。
餘初看了看楚小哥,再看看掌櫃的,覺得自己有些懵:“等等——”
“姑娘,我那日可沒騙你,楚先生的確是退了您隔壁那間房。”掌櫃的看著一個漂亮小丫頭髮呆的樣子,覺得有趣:“不過又續了新的一間,在走廊的拐角處,姑娘你上樓梯往裡走就能看到。”
餘初:“……”
這波操作就比較操蛋了,她這兩日,不是白愧疚了?
楚小哥手接過鑰匙,站在餘初面前許久,等她心理活動結束後眼底有了他的倒影,這纔對著她:“走了。”
楚小哥千里送,行李本就不多,從一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並沒有花多長時間。
餘初從屋子裡找到裝玉的木盒,來到隔壁房前的時候,楚小哥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站在門前:“楚先生。”
“進來。”
可能是宋夫人當年督促她抱佛腳抱的嚴格,餘初心裡心虛,面上卻無端的底氣十足:“我就不進去了,這大半夜孤男寡女,不合禮數。”
楚小哥整理好被子,也走到門旁,兩人隔著一道門檻高,他不抽風的時候,還是很有藝術家的氣息的,君子端方:“現在說才說禮數,是不是有些遲了?”
不遲,不遲。
有用的封建詞彙,皆可以“拿來主義”,早晚不要緊,有用就不遲。
她站直了身體,愈發端莊,將手中的盒子一遞:“物歸原主。”
楚小哥慢悠悠道:“我給你了就是你的,你要是不喜歡,從窗戶往下拋,聽個響也是不錯的,要是力氣不夠,我替你扔?。”
兩人視線交匯,餘初知道楚小哥是認真的。
她抱著一套房,有些肝顫。
這一慫,戰意全無。
她抱著盒子回到了屋子,被這麼一打岔,該問的話,好像也沒問。
算了,自己反正馬上就走了。
臨走前,讓掌櫃的再代爲轉交回去就好。
***
四月初二,多雲轉晴。
灰濛濛的幾日的天,終於有了陽光。
餘初的船票是後天的,這兩天算是閒置時間,她先去了西渡一趟,她也不忌諱,穿戴好隔離裝備,將同事從頭到尾收拾了一遍。
又細細的囑咐了小滿,告訴他,只需等待。
駐地研究院一直有一款A類禁藥,在加快適應古反的同時,也會帶有相應的副作用。從封肅那側面瞭解過,這款藥物可以將人的古反時間縮短到六個月,後遺症也很明顯,就是藥物依賴。
只要生活在古代區,平均每半年,都需要再服用一個月藥物,時間一長,會對神經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就好像軟性毒品。
這種藥物在平常時期根本沒用,各大駐點都有自己培養新人的一套,一年也好,兩年也罷,有的是時間去等,完全不需要這種有副作用的捷徑。
但是用在這一次——
卻是恰好不過。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四個多月了,離半年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她不能把這些說給小滿聽,只能化身老媽子,一遍遍的囑咐他要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的安全,然後再照顧好駐點的人、保護好駐點人的安全。
小滿脾氣原本就好,被餘初一個小丫頭念著也不煩,反而覺得愈發安心,從頭到尾都是樂呵呵的。
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落日西垂。
恰好趕上客棧開飯的時間。
餘初忙了一天,也不敢吃船上的東西,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她點了一葷一素一湯,又上了一大碗米飯。
來不及等菜上齊,她就著老闆娘送的鹹菜,埋頭先吃了半碗米飯,纔算是緩過勁來。
她剛擡起頭,就見小二手裡端著個盤子上來,放在了餘初面前,裡面是滿滿當當的……
一盤紅彤彤的蟹。
餘初擡頭看店小二,放下筷子:“小二哥,我沒點這個。”
四月份的天,不少地方冰纔剛剛化開沒多久,居然有清水蟹了?
“今兒中午,有貴人送來的一簍蟹,指名給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