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九月十九,葫蘆村又有個姑娘要嫁出去了。
天剛矇矇亮,葉芽四人就趕到了二嬸家,薛鬆他們在外面忙活,葉芽在屋裡幫春杏準備。其實也沒啥需要她做的,今早要用的東西昨晚便已備好,她幫著春杏穿好繁瑣的嫁衣,然後就是看喜婆替她梳頭打扮了。
紅衣似火,粉面朱脣,垂眸抿脣笑,眼角眉梢,全是新嫁娘的羞澀甜蜜。
葉芽倚在炕沿上,望著鏡子裡的人,心情,不由自主地有些複雜。
春杏是個好姑娘,她是她的好堂妹,如今她要嫁給一個喜歡她看重她的好男人,葉芽真的替她感到高興。她由衷地爲春杏祝福,祝福她與林宜修幸福美滿,白頭偕老,兒孫滿堂。但作爲一個女人,她抑制不住地羨慕春杏。
她靜靜地站在薛家親眷中,面帶微笑,看著春杏遮著紅蓋頭向林氏夫妻辭別,看著她伏在薛柏背上,然後被他的三哥背到花轎裡,蓋頭微微晃動,露出細白精緻的下巴。而她的新郎,穿著大紅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將親自迎接她過門。到了林家,他們會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到了晚上,他們會有一個終身難忘的洞房花燭。
一個姑娘,經歷過這些,便會幸福地成爲一個女人。
而這些,都是她錯過的,這輩子都錯過的美好,再也無法填補的遺憾。
她的爹孃,不像林氏夫妻疼春杏那般疼她。她沒有爲她著想的哥哥,也沒有抱著她哭的稀里嘩啦捨不得讓她走的弟弟。她的婚事,沒有三媒六聘,沒有親人祝福,沒有嫁衣花轎,也沒有洞房花燭。她的男人,他們……
葉芽愣住,情不自禁地在一衆親眷裡尋找三人。
薛鬆就站在她對面,目光深沉地望著她,好像能看穿她的心事一般。薛柏,薛柏要跟虎子去林家送嫁,可她避開薛鬆的視線,朝花轎那邊望過去的時候,恰好薛柏也朝這邊看來,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可他朝她笑了,溫和如春風。薛樹呢,她找了一圈,沒有找到。
「媳婦,你也做身紅裙子吧,你穿上肯定特別好看。」
薛樹突然從她身後冒出來,笑著看她,一雙鳳眼純淨明亮。
旁邊傳來婦人善意的笑聲,葉芽羞惱地瞪了薛樹一眼,快步朝門口走去,那邊轎伕們已經擡起花轎,要出發了。走著走著,明媚的陽光好像突然間照到了她的心底,驅散了方纔的淡淡悲傷。是啊,她的婚事,的確有諸多遺憾,可她的男人們都是好的,他們愛她護她,與這些相比,那些錦上添花的虛禮,其實真的沒那麼重要了。
她發自真心的笑。春杏是幸福的,她,同樣幸福。
吹吹打打聲中,花轎遠去,薛家熱鬧一番後,賓客也都各自回家了。葉芽留下來幫林氏收拾碗筷,洗洗刷刷,忙到後半晌才徹底閒了下來。請客宴席還剩下許多酒菜,林氏留他們在這邊用飯,三人也沒客氣,陪兩位長輩吃完才走了。
日落西山,薛鬆想關門,卻見薛柏從遠處走了過來。
「不是說晚上住鎮上嗎?把虎子送回去了?」薛鬆疑惑地問道。
薛柏身上有不小的酒氣,人卻很清醒,「嗯,送回去了。二嫂呢?我看她白天好像有些難過。」
薛鬆臉色微沉,一邊關門一邊道:「屋裡待著呢,現在看著沒事了。」
「哦,我去看看她。」薛柏說完,放輕腳步往裡走,舀水洗漱之後,纔去了西屋。薛鬆跟著進來,看看西屋門簾,轉身去了東屋。他去也沒用,什麼也不會說,不如讓三弟好好勸勸她。
葉芽累了一天,回來就躺炕上了,薛樹坐在一旁給她揉肩膀,薛柏進來的時候,葉芽正讓薛樹去關門呢,免得被薛鬆撞見兩人這副樣子。雖說跟薛鬆在一起了,她還是不想讓他知道她竟然如此使喚薛樹。
哪想薛鬆沒瞧見,被薛柏撞上了。
葉芽臉上火燙,撐著就要坐起來,偏偏薛樹使勁兒按著她,「媳婦別動,這邊還沒捏呢。」臊得葉芽根本不敢擡頭看薛柏,腦袋埋在枕頭裡裝死。
薛柏立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隨即笑道:「二哥二嫂,我回來了,過來跟你們說一聲。那你們早點睡吧。」說完,轉身出了屋。既然她已經暫時放下了心事,他何必再提起來讓她難過?
「你去關門!」裡頭傳來她低低的催促。
「等會兒,等我捏完這邊再去!」他的傻二哥還是那麼倔強。
薛柏搖搖頭,關好前後屋門,回屋躺下歇息。
「大哥,等我從京城回來,咱們好好補償一下二嫂吧?」
「嗯,聽你的。」
「大哥,你說,二嫂到底是哪裡人?」
「不知道,她不想說,咱們也別問了。」
只要她願意留下來,願意跟他們過,她以前的事,既然她不願意提起,他們就不會逼她。或許二弟說的對,她就是老天爺送給他們的仙女。
三日後,林宜修陪春杏回門,身後還跟著無精打采的阿軒。
男人們在東屋說話,林氏、葉芽和春杏圍坐在西屋炕頭說女人的悄悄話。
春杏氣色很好,林氏問她與林宜修相處如何,小丫頭不知道想起來什麼,白淨的臉蛋上慢慢浮上一抹粉暈,越來越明顯,最後羞得撲在了林氏懷裡,「娘,你就別問了……」
葉芽笑話她:「是不用問了,不用問也知道,妹夫對咱們小杏肯定特別好,否則當初哪會跑到山裡求你三哥幫忙保媒呢。」
「二嫂!」春杏不依,擡起頭瞪著葉芽:「二嫂,我可沒笑話過你和二哥!」
葉芽畢竟已經嫁過來一年多了,她在那哥仨面前都能大著膽子說兩句話了,哪裡還會怕春杏一個新嫁娘?她迎著春杏的目光,也不避諱林氏在場,低聲道:「好啊,那你現在笑話我啊,我差點忘了,你現在可不是當初啥也不懂的那個小姑娘了!」說著,見春杏作勢要打人,忙起身朝炕裡頭躲。
春杏紅著臉追了上去,非要撓她癢癢。
林氏笑呵呵地看著她們,「行了行了,都老大不小的了,別鬧了,那邊都聽著呢!」
春杏氣惱地跺了跺腳,總算停了手。
葉芽最怕癢,被春杏弄得有些喘不上氣,一手扶腰一手撐著窗楞。忽瞧見外面虎子和阿軒蹲在一起給大黃順毛呢,卻都是垂頭喪氣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拽拽春杏,指著外面的倆孩子道:「瞧瞧,他們竟然不打架了!」
春杏瞧了一眼,捂嘴笑道:「他們現在哪還有心思打架啊,指不定在一起商量以後如何逃學呢。哦,是這樣,阿軒頑皮不愛讀書,他就說要給阿軒請拳腳師傅,我公公已經答應了,還說讓虎子也搬到縣衙,跟阿軒一起學。」說著話,重新回到林氏身邊,有些忐忑地問:「娘,你說行嗎?」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林氏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心裡有點顧慮,「虎子搬過去,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春杏馬上搖頭道:「沒有的事,公公看著嚴肅,其實人挺好的。至於你女婿嘛,這事兒還是他提起的呢,哪裡會覺得麻煩?我就是怕你們捨不得虎子,怕他吃苦。」
「怕什麼怕,我只怕他整天胡鬧惹事!現在好了,讓他學點拳腳功夫,將來要是能在縣衙謀個差事,也能照應你一些。」林氏感慨道。
春杏點點頭,林宜修也是這樣說的,只不過他說既然要從武,就要從京城請個好師傅,將來讓阿軒和虎子去軍中歷練謀職。不過那些還太遠,現在不提也罷。她扭頭看看葉芽,忽的拍了一下腦袋,「瞧我,差點忘了。二嫂,那天我大嫂給了我一張調養身子的藥方,是他們林家祖傳的方子,聽說挺管用的。我也給你配了一份兒,都在東屋放著呢,一會兒你們走的時候記得帶回去啊。」
葉芽心中一跳,「真的?」
這半年多,她的月事基本已經規律了,來事時也只是輕微的腹痛。她很高興,特意請孫郎中來診脈,他老人家也說調理好了,可偏偏就是一直沒有消息。她心裡害怕,卻不敢跟薛鬆薛柏說,怕他們跟著擔心,只有晚上會突然醒來,一個人發愁睡不好覺。
春杏十分肯定地點頭,「真的,林家的媳婦都用這個方子調理身子。我大嫂之前也是那個疼,婚後調理了半年,沒過多久就懷上了,生了個大胖小子呢。」
「這敢情好,你們倆都吃,一頓也別落下!」林氏高興地道,聲音不禁擡高了一截。
這回葉芽也有點不好意思了,瞅瞅春杏,兩人一起紅了臉。
送走春杏,葉芽開始按時服藥,好好調養身子。
天越來越冷,轉眼便進了十月。
這天,村頭突然傳來一陣突兀的敲鑼聲,那鑼掛在老槐樹上,只有發生大事時纔會派上用場。
薛柏讓葉芽和薛樹留在家裡,他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臉色有些沉重。
京城的那位聖上薨了,國喪三日,期間禁止宴樂婚嫁。
葉芽小小的吃驚了一下,卻也沒往心裡去,反正他們家又沒有喜事,聖上薨不薨,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但她很快就發現,先皇薨跟他們沒關係,太子登基就跟林家有關係了,因爲當初力保太子的林承,被擢升爲正二品左都御史,接旨後即刻進京上任。林父進京,當然要帶上他的兩個兒子,林宜修陪春杏過來與薛家人辭別,隨後便匆匆出發了。虎子因爲要學武,也跟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葉芽一直有種做夢的感覺,直到林宜修回老家過年,再次見到春杏時,葉芽才重新回到了現實,拉著二品大員的兒媳婦問這問那:「在京城住的習慣嗎?那邊規矩多不多?」她總覺得,大官的後宅都是一片龍潭虎穴,她怕春杏無法適應。林父剛過而立之年,身居高位,自然有人巴結他,甚至將巴結對像轉移到才貌雙全的林宜修身上,至於這巴結的手段,美人,可是自古就有的好法子。
春杏笑著安撫葉芽:「二嫂別擔心,其實就是換了個地方住,家裡跟以前差不多。平日裡來往的賓客雖多一些,好在有他幫我,慢慢地就懂得如何行事了,後來又結識了兩個朋友,對我照顧挺多的。」從偏遠小鎮到繁華京城,當然會有很多不適應,可她不是一個人,林宜修將什麼都考慮到了,她只需多用點心學就行。
她說話的時候,葉芽一直看著她。
小丫頭變了,笑容恬靜平和,有種大家女子的端莊。但她似乎也沒變,還像以前那樣親暱地拉著她的手,有點撒嬌似的喊她二嫂。
一個人過的好與不好,不是強顏歡笑就能裝出來的,葉芽看出來了,春杏過得很好。
她好,葉芽就放心了。
兩大兩小在鎮上住到初十就要離開,這次回去,林宜修讓薛柏隨他們一起進京,就住在林府,與他一起待考。春闈在即,薛柏沒有跟他客氣,打點好行囊,隨他們一起上了馬車。
葉芽站在村口望著馬車遠去,耳邊好像還殘留著薛柏堅定的聲音,他讓她等他回來,他說他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走吧,三弟很快就回來了。」薛鬆朝薛樹使了個眼色,薛樹替媳婦擦掉眼淚,攬著她的肩膀往回走。
五個月後,早在殿試上就被授官翰林院修撰的新科狀元匆匆趕回林府,也不需人通傳,直接進了薛柏的客房,皺眉道:「聽說你主動辭了庶吉士的名額,寧可外放去做知縣?」
薛柏正在收拾行李,聞言點點頭。
「爲何?」林宜修不解,「你年紀輕,有才學,三年後留任翰林院不成問題,屆時升遷遠易於一個地方小官……」
薛柏擡頭打斷他,聲音清朗堅定:「妹夫,勞你費心了,只是我所求與你不同,我考進士,僅是爲了讓家人過得更好。翰林聲望雖高,卻無實權,倒不如小小的父母官實惠些。」
林宜修微愣,忽的想起薛柏的兩個哥哥,一聾一傻。或許,京城的確不適合他……
「若將來你改了心思,可遞信給我。」他沉默片刻,平靜地道。
薛柏笑著看他:「你的意思,是說將來我可以找你走後門嗎?哈哈,放心吧,需要妹夫你幫忙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客氣的。好了,我明早就走,林宜修,好好照顧小杏,她在這邊,只能依靠你了。」
「不勞你費心。」林宜修淡淡地道,他的妻子,他自然會照顧好。
薛柏知道他的脾氣,搖頭笑笑,繼續收拾包袱。
林宜修深深看他一眼,回後院去找妻子,也不知她害喜的情況好點了沒。
當晚,林家爲薛柏設宴踐行。林承對薛柏的選擇有些可惜,但也沒有過多勸阻。人各有志,有人滿腔熱血發誓要爲國家效力,有人不求高官厚祿只願親人安好,前者自然是讀書人該有的樣子,可也不能說後者就沒有出息了。每個人的出身際遇不同,選擇的路便不同,難得的是知道自已要的到底是什麼,難得的是能夠堅定地走完這一條路。滿腔熱血者可能在殘酷的官場規則中變得世故圓滑,左右逢源忘了初衷,安於平庸者亦會突然戀慕榮華富貴,四處奔走。眼前的青澀少年到底能堅持多久,他拭目以待。
散席後,他讓林宜修準備三百兩的程儀。雖爲知縣,剛剛到任,也需要一番打點。
林宜修早有此意,次日送行時,連同自已備下的二百兩一起交給了薛柏。
薛柏推辭不過他和春杏,只得收下,轉身上了馬車,最後看一眼立在門前的夫妻倆,最後看一眼這繁華的京都,再無留戀,放下車簾,正式踏上了歸程。車角他的包袱裡,有一張官府任命書,杭州府下安平縣知縣,八月到任。
而薛大人到家的第二天,便帶著兩個哥哥,一起去了他們的二叔家。
關上屋門,哥仨一起跪在林氏夫妻身前,由薛柏開口,請兩位長輩替他們主持婚禮,他們與她的婚禮。
只要他們願意,四人的關係完全可以隱瞞所有人,但她,一定是希望得到長輩的諒解和祝福的。
她是他們的寶貝媳婦,他們不會讓她有半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