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侍立在蕭無玨身後的幾個謀士眼看著不遠處走來的年輕女人,一時也都駐足了步子。
他們都是蕭無玨的親信,自然知道林雅的身份。
不過原本他們以爲這個女人進府之後也只是偏居一隅,不被魏王寵愛,可如今看那副打扮,倒也不像是不得寵的樣子。又見魏王向來清明的臉上此時閃現出幾分怔忡,幾個謀士互相對望一眼,便朝蕭無玨拱手道:「王爺,我們先過去。」
耳聽著這話。
蕭無玨倒是回過神來,他收回視線,掩下心中的思緒,輕輕「嗯」了一聲。
等到幾個謀士離開,林雅也就到了跟前,壓下心中的思緒後,他又恢復成平日的那副模樣,雖然面容溫和卻也帶著天生的距離感,垂眸凝視人,不冷不淡得說道:「不是讓你待在屋子裡歇息,怎麼出來了?」
「妾知曉您這些日子有些咳嗽,特意讓人給您煮了梨湯……」林雅沒有因爲蕭無玨的態度而心生畏懼,她仍是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蕭無玨,眼中有著未加掩飾的歡喜和欽慕,就好似如今站在她身前的這個男人是她此生的信仰。
同蕭無玨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睛對視的時候。
她似是羞怯一般,稍稍避開了些許,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偷偷回望他,輕聲道:「您不喜甜,妾沒有添糖,只是摻了些蜂蜜,您……」說到這,話一頓,跟著是又一句:「您過會嚐嚐?」
蕭無玨的目光朝她身後望去。
站在林雅身後的丫鬟手中握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頭放著一個白瓷燉蠱。
不過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未看林雅,只是淡淡道:「過會讓人送去我屋子。」
這話說完。
他便打算離開,只是步子還未邁出,袖子便被人抓住了,皺了皺眉,回頭看去,目光觸及身邊人仰頭望著他的模樣,蕭無玨也不知怎得,望著眼前人的這雙眉眼,先前心中的那抹感覺又出現了,負在身後的手握緊了些,好一會他纔開口問道:「還有何事?」
「您今日會來妾身那嗎?」
林雅的聲音帶著幾分躊躇,握著他袖子的手也有些輕微打顫,似是怕被他拒絕,可偏偏那雙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得望著他,兩片紅脣一掀一合許久,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囁嚅道:「妾身做了菜,一個人,吃不完。」
說完。
她便紅了眼眶。
似是恐人責怪,忙又咬了脣低下頭。
蕭無玨自然看到了那雙通紅的眼眶,他沒有說話,只是負在身後的手又握緊了些許。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兩個月每回看到林雅,都好似能夠透過她看到另一個人……不是那個對他冷淡的長樂,而是他午夜夢迴裡的妻子。
自從當日長樂同他說完那番話後,他時不時就會夢到一些事。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在那個夢境中……
他真得娶到了長樂。
她成了魏王妃,成了他的妻子,她處處爲他考慮爲他張羅,那雙璀璨的眼中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她會像這樣,每日等他回來,會仰著頭看著他,眼中的笑意比四月的春光還要明媚,她還會卸下珠釵換下華服,穿一身素衣羅裙爲他做菜。
或許是因爲這個原因。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他雖然從未在林雅的屋子留宿,卻也時不時會過去坐上一會,什麼都不說,就看著她。
有時候竟然可以待上一下午。
只是夢境終歸是夢境,林雅也不是她。
他從來不相信前世今生,也只當自己那纏綿幾個月的夢境只是他的所思而夢,剛想抽手離去,可袖子還未抽出便聽到林雅輕輕叫了一聲,停下動作,擰眉看去,剛想說話便瞧見她那雙握著他袖子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翻了開來。
往日如玉般的手此時卻有不少細碎的傷痕纏繞在指腹間,甚至手心那處還有不少水泡。
許是察覺到蕭無玨的注視,林雅紅著臉率先把手抽了回去藏於身後,而後也不敢擡頭,就這樣低著頭輕聲說道:「妾身太笨了,還以爲做菜會很簡單,沒想到,沒想到這麼難。」
「不過沒事——」
她重新仰起頭,看著蕭無玨笑道:「一回生,兩回熟,妾身以後會好的。」
耳聽著這話。
蕭無玨竟像是楞住一般。
他怔住得看著林雅,看著她仰頭彎眉的模樣,逐漸和夢境中的那個身影重疊起來。
夢境中。
王珺第一次給他做菜也是這樣傷了手,好好的一雙手,那時不是被刀劃傷就是被熱氣燙出了水泡,他疼惜得握著她的手,頭一次發火斥責了一衆下人。而她呢?她仍是笑盈盈的樣子,阻攔他責罰旁人,而後看著他,笑著同他說道:「是我太笨了,原本以爲做菜很簡單,哪裡想到這麼難。」
「你別怪別人。」
「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吃……」她像是擔憂自己的廚藝不好,有些爲難得看著一桌子菜,迎向他的目光時卻又紅著臉說:「不好吃,你也不許說,一回生,兩回熟,我以後會好的。」
「王爺?」
林雅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蕭無玨的回話,便又輕輕喊了他一聲。
蕭無玨回過神來卻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眼神難得有些複雜,好一會,他才收回目光,抽手離開,目光觸及那紅木托盤上的白瓷湯盅時才說了一句:「我做完事再過去。」
這話說完,他便未再多言,徑直往前離去。
林雅似是愣住了一般,好一會才說道:「那,那妾身等您回來。」
這回。
蕭無玨沒有留步,也沒有回話。
長廊本就算不得長,沒一會功夫,這處就沒了蕭無玨的身影。
原先跟隨林雅的丫鬟這會也終於敢擡起頭,她喜笑顏開得恭喜著林雅:「恭喜姨娘,賀喜姨娘。」
耳聽著這話。
林雅卻沒有說什麼,她只是望著蕭無玨離開的方向,臉上的笑雖然還掛著,卻不似先前面對蕭無玨時那樣明媚,有風拂過,吹亂了她的裙襬,而她仍是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才收回視線看著自己這雙滿是傷痕的手。
輕輕笑了一下,有些譏嘲的模樣,語氣也很平淡:「走吧。」
丫鬟看著她這幅模樣,卻有些詫異,不過她也不敢多言,聞言便忙應了一聲「是」。
……
四月下旬。
成國公府在歷經兩個月的時光後,再次辦起了喜事。
王珺身爲王家的嫡女又是大燕唯一一個異姓郡主,她的婚禮自然熱鬧,何況庾老夫人總覺得當初笄禮虧待了她,這次婚禮更是辦得盛大又喜慶。
偌大的成國公府張燈結綵,無處不透著喜慶,底下的下人都穿著新衣,腰間繫著紅布,如今手裡不是端著東西便是腳步匆匆,臉上倒是都笑盈盈的,因爲這一樁喜事,早間庾老夫人便讓人分派下去不少賞錢,他們做起事來自然是要比平日還要有幹勁。
這會時辰還早,客人倒是還沒來多少。
不過王珺的屋子裡也已經坐了幾個人了,崔靜閒和王瑛早早就到了她這,杜若因著要操持事務倒是沒有過來。
這會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是等著王珺換上婚服出來。
還沒說幾句。
那裡頭的布簾就被人拉開了,卻是崔柔扶著王珺走了出來。
一時間。
屋中原本說話的聲音都停了下來。
王珺緩緩從裡頭走出來,因爲穿著婚服的緣故,她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她身上穿著的婚服是由長安城中最好的繡坊定製而成的,足足幾個月的光景,二十四位繡娘齊力才繡了這麼一件,那上頭的一針一線沒有一處不透著精美,拖曳在地上的裙襬上用金銀雙線繡著鳳凰,在那外間日頭的照映下,那上頭繡著的鳳凰隨著走動就像活了似得。
婚服繁麗,紅色明豔,有些人壓不住這個顏色反倒容易被這身衣裳奪了眼球。
可王珺卻沒有。
她原本就適合紅色,這種如火一般的顏色,最能彰顯她的氣質。
她穿著這樣一身衣裳,緩緩從裡頭走出來的時候,就好似是在這溫和的四月春光裡染了一抹最鮮豔的色彩,灼灼奪目,亦讓人醉生夢死。
無論男女,只要望著她這樣的容顏,好似未飲佳釀便已心生醉意。
屋中幾人還都是熟悉王珺的,可此時看著她這幅模樣,臉上也都添了幾分怔忡。
王珺迎向她們的目光,心中難得生出幾分羞意。
她低下頭,駐足步子,沒有說話。
崔柔看著她這幅模樣,便笑著吩咐起人:「時辰差不多了,快讓人去請嬤嬤進來開面。」
今日要做得事還有不少,等開完面,她還得替嬌嬌梳頭,然後再請人來添妝,這番下來,估計也就到了要迎親的時辰了。雖說男方過來迎親也沒有這麼快離家,可過會人多了,鬧哄哄得自然也不好做這些事。
侯在一側的連枝聽著這話,自是忙應聲去安排。
王瑛和崔靜閒也已回過神來,這會也都笑著起身過來幫忙。
王珺已被人扶到了銅鏡前,過了那陣子羞意,她倒是又變得坦然了,到底是經歷過一回的人,不至於真得慌亂,只是在梳頭的時候,聽著母親站在她身後同她說著那些吉利的喜慶話,忍不住紅了眼眶。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這番話。
她不是第一回聽。
前世她出嫁的時候,全福太太也給她說過這樣的話。
只是那個時候,她的心中也沒有這麼多感觸,只是有些對未知生活的擔憂,以及幾分成爲新婦的羞怯。
可如今。
她聽著母親一字一句得同她說著這樣的話,看著她同她一樣紅了的眼眶,喉間竟有些忍不住生出幾分哽咽,交疊放在膝蓋上的手有些微微顫動,脊背也不似先前那樣挺直。
這會屋子裡人還不多。
衆人也都注視著她,因此她這番模樣自然也就沒有瞞過旁人。
崔柔就在她身後,更是頭一個就發現了,握著梳子的手一頓,好一會她才紅著眼,看著銅鏡裡少女的身影,柔聲道:「嬌嬌不要哭,今兒個是你的大喜日子,該高興。」邊說,邊溫柔得梳著她的發,嗓音依舊輕柔,可話語之間卻有著幾分對歲月的悵然:「我的嬌嬌長大了,都要嫁人了啊。」
短短一句話。
不僅沒能遮住王珺的淚,反倒讓她的眼眶變得更加通紅起來。
崔靜閒看著這幅模樣,便揮了揮手讓幾個丫鬟、婆子都出去了,而後是同王瑛一道往外走去,甚至還貼心得關上了門。
許是察覺到屋中再無其他人。
王珺再也忍不住,回頭朝人看去,她仰著頭,眼中盡是濡沫之色,伸手環住崔柔的腰,把臉埋在她的懷裡,泣聲道:「母親。」
「傻姑娘,哭什麼呢?」
崔柔看著她這幅樣子也放下了手中的梳子,伸手環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口中是笑著說道:「好在還沒添妝,要不然這會,我的嬌嬌就得成小花貓了。」
她雖然是笑著說這樣的話,可話裡話間,卻也有些哽咽。
養了十六年的女兒要出嫁了。
縱然早早就想過她出嫁時的樣子,可真得到了這一天,心裡卻還是有些不捨。
就這樣環著她。
手覆在她的頭上,帶著憐愛,輕輕揉著。
一室寂靜。
母女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該說得話,昨夜都已說得差不多了,如今也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索性就這樣待著,任由王珺把該掉的眼淚都掉完了,等察覺到懷中人要起來的時候,崔柔才絞了一塊乾淨的帕子,親自替人擦拭掉臉上的淚。
而後。
崔柔重新替人梳起了發。
直到添妝嬤嬤受了吩咐進來,崔柔便先行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
該來得客人也都來得差不多了。
外頭賓客涌動,王珺的屋子人也不少,大多都是長安城中的貴女,不管以前她們是什麼樣的關係,今兒個這樣的日子,自然是賓主盡歡,至少明面上是這樣。這會還沒到迎親的時辰,衆人便圍坐在一道說著話,都是些恭賀王珺的話。
只是這其中卻有一道聲音:「我聽說今日魏王帶著他那個侍妾來了。」
這話一落。
原先說話的聲音皆是一頓。
王珺原本安安靜靜聽著她們說話,乍然聽到這麼一句也是一愣,蕭無玨的府中暫時只有林雅一個人,這個侍妾說得自然也只可能是她。原本以爲林雅入了魏王府必定受盡冷落,沒想到這樣的日子,蕭無玨竟然帶人來了?
想到這。
她朝王珍那處看了一眼,果然瞧見她原先還掛著笑的臉色此時奇差無比。
好在那人自知失言。
這會也已換了話題。
王珺倒是也沒有多想,左右蕭無玨和林雅如何也同她沒有什麼關係,重新握過旁邊放著的紅棗茶,剛想抿一口,也是在這時,外頭突然響起了嘹亮的爆竹聲。握著茶盞的手一頓,透過軒窗往外看去,伴隨著旁人的「新郎官來迎親了」的話,她先前那顆還平靜的心此時卻充斥著緊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