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遲雲閣。
這裡是王禎的住所。
先前從東院回來後,他便打發了一衆伺候的人下去,而後便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了書,只是他心裡不靜,又怎麼能看得下書?耳聽著外頭傳來的腳步聲,只當又是哪個不知事的小廝,便重重擱下了手中的書,沉著臉往外頭厲聲斥道:「不知道爺在看書?不長眼的東西,還不滾出去?」
這話一落——
外間的腳步聲便是一頓。
只是也沒過多久,那腳步聲便又重新響了起來,緊跟著那繡著西湖十景的錦緞布簾也被人掀了起來。
王禎此時正沉著一張臉,剛想發作,循目看去,便見王珺正俏生生得立在那處,手裡還握著一個食盒,正看著他笑。
眼瞧著是自己的阿姐,王禎自是臉色一變,他忙起身迎了過去,等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才又抿脣問道:「阿姐怎麼來了?」等這話說完,想起先前那副樣子便又不好意思得同人說了一句:「我先前在看書,只當是不懂事的小廝,不知是阿姐。」
「我知道。」
王珺只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語氣溫和,全然沒有怪他的意思。等說完,她是與人又柔聲添了一句:「我知你晚膳沒用好,便讓小廚房給你備了些吃食,王婆子烙的乾菜餅還有一蠱海鮮粥,都是你愛吃的。」
王禎一聽,果然喜笑顏開。
他笑著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其實他也不算很餓,午間在舅舅家吃了不少,夜裡雖然吃得不多卻也足以飽腹了。可如今看著這食盒裡的東西,那幾張乾菜餅被烙得金黃黃的,隱隱還有一股子乾菜肉香傳出來。
而海鮮粥更是豐盛非常。
縱使他先前不餓,此時卻也有些饞意了。
王禎把東西取出來,又看著站在一側望著他笑著的王珺,便問了一句:「阿姐要一道用些嗎?」
「不用了,你吃……」王珺這話說完見人用了起來,便走到他的書桌前,卻是打算替人拾掇下,眼瞧著那本被他摔落在一側的書,或許是因爲用力,就連放在那山字形上頭的毛筆也被打落在了一旁。
墨色的痕跡在那宣紙上蘸出幾點墨。
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挽了兩節袖子替人整頓了起來。
王禎看著她這幅樣子,心中卻有些忐忑,他一邊握著湯勺一邊是看著她的身影,很輕得說道:「阿姐放著,我過會還要看書。」
王珺耳聽著這話,手上動作沒停,一雙桃花目卻是稍稍掀起一些朝人看去,笑道:「你心裡不寧,又怎麼瞧得進書?」
王禎聞言,握著湯勺的手一緊,頭也跟著低了幾分,好一會才甕聲甕氣得說道:「等回到朱先生那兒就好了。」
他在朱先生那,兩耳不聞窗外事,讀書卻是比以前還要用功。
可回到了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便心煩意亂得怎麼也看不進去……
王珺從朱先生的口中倒也知曉他近來頗爲用功,何況先前那話,她也並非責怪於人。因此聽他這般說,也只是笑了笑,等替人把書桌上的東西都整頓好後,才走到人對側的位置坐下,而後才又同人說道:「小禎,我想和你聊聊,不知你願不願意?」
她說得這般鄭重,倒讓王禎也端坐起來。
他把湯勺置在一側,又把那吃了半邊的餅放於盤子上,正襟端坐,道:「阿姐想說什麼,儘管說便是,我們姐弟之間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王珺看著他這副模樣,眼中的笑意卻是越漸溫和了許多。
她坐在王禎的的對側,而後是柔聲與人說起話來:「你心中可還是在怪父親?」
王禎耳聽著這話,放在桌上的手便又收緊了些,他低著頭,沒看王珺,好一會才啞聲說道:「是,我怪他,也恨他。」
從小到大,父親教導他爲人要有君子之風,絕不可與苟且小人一樣,這些年,他雖然埋怨父親對他太過嚴苛,心下卻也是實打實敬服他的……可如今呢?那個與他說著處事要有君子之風的父親,他又做了什麼?
他欺瞞了所有人,掩蓋了他的荒唐,還讓母親和阿姐傷心。
這樣的人,他怎麼能不怪?
怎麼能不恨!
王珺聽出他話間的輕顫,心下也有些難受。
她抿著脣,而後是伸手撫向身側少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動作輕柔得安撫著他……而後,她也沒看他,只是望著紅燭慢慢地說道:「小禎,其實我比你更恨他。」
在冷宮那一段無盡的日夜裡,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心境,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其實不過是幾天間的事。
可於她而言,卻是漫長的一段歲月。
度日如年。
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刀狠狠地,割著她的皮肉,疼得讓她想哭,卻不至於讓她死去。她就在這樣疼痛難忍的日子裡,望著木頭窗櫺外頭的天,捱過了一日又一日。
醒來後,回到這個家裡。
她也想過不再承認他,也想過把所有的疼痛賦予在他的身上。
可她做不到——
她忘不掉那些痛。
可她同樣也忘不了,是誰第一次教她騎馬、教她寫字、把她背在肩上,全然不顧旁人的目光帶著她放風箏……她的爹爹,她的父親,是在她年少歲月裡最濃重的一道筆墨,她年少時的記憶和歡笑,都與他有關。
她怎麼可能忘得了?
她想啊,只要這輩子母親和弟弟好好的,只要掃清了其餘的障礙。
那麼父親肯定也不會像前世那樣。
那麼一切都會好好的。
所以她願意原諒父親,即便她的心中還是忘不了。
可她願意嘗試。
不僅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母親,爲了這本該和睦的家。
王禎在王珺說完那話後便一直安安靜靜得看著她,而王珺在察覺到他的注視後也扭頭朝他看來,她的眉目仍是極近柔和的模樣,等把手覆在他的頭頂才又說道:「有些事,原本我不該說,你長大了,萬事都該有你自己的主張。」
「可今日你既然願意聽我說,我便與你說幾句。」
「小禎,我不想與你說那些,但凡爲人總會犯錯的說法。父親錯了便是錯了,我們都會記著他的這個錯誤,可是小禎……」她說到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說到底他終究還是我們的父親,養育了我們十多年,疼愛了我們十多年的父親。」
「現如今,祖母老了,父親的年歲也大了,母親的身子也不好……」
「這個國公府終有一日要落到你的肩上,等我離開這個府邸,他們能夠倚仗得也只有你。」
等這話一落——
眼看著對面少年臉上顯露出來的怔忡,王珺是又輕輕跟了一句:「難道你真得打算這輩子就不和父親再說一句話?」
王禎聞言,卻沒說話。
他只是低著頭,抿著脣,袖下的手也緊握成拳。
他是這樣想過,想過就這樣一輩子不原諒父親,父親做出這樣的事,根本不值得原諒……可也不知道爲什麼,在聽到阿姐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顆以爲堅定的心卻又有些搖擺了,說到底,他還是不忍心。
先前在飯桌上,無視父親時,看著他臉上的悲傷。
他心裡雖然痛快,卻也難受。
就如阿姐所說,父親的確做錯了事,可他說到底也是她的父親。從小,他教他騎馬打獵、教他習字作畫,如今他這一手好字,就連素來嚴苛的朱先生都爲之誇讚,全都是仰仗他的父親。
想到這,王禎是又合了閤眼,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聲喊她。
「阿姐……」他的聲音很輕,細弱如蚊,他仍舊沒有擡頭,只是緊咬著脣,逼退了眼中的熱淚,而後才擡頭朝王珺看去,看著燈火下,她柔和的面容,啞著嗓音說道:「阿姐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向阿姐保證過的。
他會快些長大,支撐起這一片天。
再如何,他也不希望阿姐和母親在他們中間左右爲難。
王珺看著他雙目通紅的模樣,臉上神色也有些波動,可她到底也沒說什麼,只是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
……
而此時的官道上。
如今夜色還不算深,官道兩側的鋪子倒也還開著,裡頭的光亮打在外頭,順著天上的那輪明月和點點繁星,倒是把這道路也憑得照出幾分光亮。
王慎一身白衣高坐馬上,他已經許久沒有騎馬了,平日上朝回家不是馬車就是轎子,今日也實在是家裡待不住,纔想騎著馬到外頭吹吹風靜一靜。可兩側燈火喧囂,不遠處還有畫舫歌姬奏著琵琶唱著靡靡之音。
夜色正濃。
無處不鮮活。
可他心中卻沒有歸處。
他只能騎著馬在這官道上順著風肆意騎著,好似這樣就能把心中的苦悶盡數吹散。
身後安泰緊跟著王慎,他離王慎的距離並不算遠,這會順著光看著人,便輕聲勸道:「二爺,我們還是回去,您大晚上出來,夫人知曉後肯定該著急了。」
他也不知道,今日二爺和夫人是怎麼了。
只知道二爺從正院用完膳回來,便騎馬出門了,他生怕出事,吩咐一句自是也忙跟著人一道出來。
可如今他們出來也有段時辰了,眼見天色愈晚,心下也有些著急起來。
王慎耳聽著這話卻沒說話,只是握著繮繩的手還是不住收緊了些。他抿著脣,眼中好像浮現出崔柔站在他的眼前,疲憊而又失望得看著他說道:「王慎,你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真得是他變了嗎?
或許是的。
以前他從來不會憂心那些東西,他和崔柔少年夫妻,感情厚非,又豈是旁人的三言兩語就能阻礙的?可如今,他害怕了,他怕當年犯下的過錯會使得崔柔對他失望,也害怕有人會把她搶走。
所以他只能用這樣不體面的法子,阻礙著她與那個人見面,好似這樣就一切都不會改變。
可如今看來,他好似錯得更加離譜了。
安泰見他抿脣不語,神色也透著些往日的迷茫,心下更是焦急不已,便又跟了一句:「二爺,您……」
王慎聞言,倒是回過幾分神。
他仍舊沒有停下,話倒是說了一句,略帶喑啞的嗓音:「再過會就回去。」
這話剛落,還不等安泰答,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清潤的女聲,喚他「王大哥」。
王慎耳聽著這道熟悉的聲音,倒是牽住了繮繩,馬兒慢慢停下,而他循目看去便見不遠處的小道上正站著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那人頭戴帷帽,衣襬上繡著的丁香花正隨風在半空浮動著,此時正一手掀著輕紗,仰著頭看著他。
她臉上的神色起初是有些不敢確信的,等到他停下了馬,瞧清了馬上的身影,臉上倒是浮現了溫婉的笑,連帶著一雙眼睛也摻了些笑。
她就提著籃子,一步步朝王慎走來。
等走到王慎跟前才又仰著頭問道:「王大哥,你怎麼在這?」
王慎看著突然出現的周慧卻是皺起了眉,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問道:「你怎麼在這?」
周慧見他這般態度也沒覺得有什麼,只是仍舊用溫和的嗓音,與人說道:「過幾日我就要離開長安了,打算趁著日子出來採買些東西,偏家裡那個丫鬟是個蠢笨不知事的,我也只好趁著晚上出來一趟。」
等這話說完,她看著王慎臉上的神色,卻是有些猶豫得開了口:「王大哥,你怎麼了?」
王慎聞言卻只是抿了抿脣,淡聲說了一句:「沒事……」
說完,他垂眼看了眼周慧,是又跟著一句:「天色已晚,你一個女人家也早些回去。」等說完,他便打算就此離開。
可還不等他動身便又聽到周慧說道:「王大哥,過幾日我就要走了,不如讓我親自替你做一桌子菜,你也許久沒吃我做的菜了……」說到這的時候,她那溫婉清雅的臉上也浮現出幾分笑容,似是因爲憶起以前的事而開懷:「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你來家中,我還常和母親做起。」
「如今——」
周慧說到這卻是稍稍停了一瞬,她略低了些頭,連帶著聲也輕了許多:「如今我這一走,只怕你我這輩子都無緣再見了。」
王慎聞言卻有些猶豫,他剛想拒絕,可看著周慧低垂著頭,月光打在她的身上,似是還能瞧見她那雙微翹的眼睫上沾著些淚珠。看著她這副模樣,喉間那番拒絕的話,到底還是沒再說出,點頭應了。
……
民宅裡頭。
周慧和王慎對坐著。
四方桌上是幾道家常小菜,因爲剛出鍋的緣故,還散著熱氣,此時來到了屋中,周慧自是也解下了帷帽,可她好似還是有些介懷臉上的傷痕,一直都是側著身子坐得。縱然沒有辦法要面對王慎的時候也都是低著頭。
這會她是替人斟了一盞酒,柔聲說道:「王大哥雖然不說,可我知道你今日心裡不高興……」邊說,邊把酒盞推到人前,跟著是又一句:「你若心裡難受,不能告於旁人,便說於我聽。」
王慎耳聽著這話,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只是低著頭喝著悶酒,一杯又一杯。
周慧看他這幅模樣,便也不再說話,只是替人夾著菜。
外間丫鬟輕輕叩了叩門扉,送來一隻香爐,此時裡頭燃著的香料煙氣嫋嫋,倒是給這室內送來一段好香。
王慎正在飲酒,看著這麼一隻香爐,倒是微怔。還不等他開口詢問,便聽周慧已柔聲替人解釋起來:「這裡住著得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味道不好聞,我便讓丫鬟點了香送來。」
這話卻也不假。
夏日悶熱,如今兩邊軒窗大開,不時能聞到些被風送來的家禽味道。
因此王慎也就沒再說話。
等到月上柳梢,安泰進去喚人的時候,王慎已經醉暈了過去。
周慧見他進來便柔聲說道:「安長隨來了,我剛纔正想遣人去喚你……」等這話說完,看著安泰面色不改的端肅神色,她也仍是很好脾氣得說了一句:「王大哥這幅模樣回去,若是落入外人的眼中,難免惹人話柄,就讓他在我這住一晚上,等明日清晨再走。」
安泰耳聽著這話,本就端肅的臉色更是沉了些。
他抿了抿脣,沒答周慧的話,只是走到王慎跟前,恭聲說道:「二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夫人該著急了。」
他這話剛落,原本昏昏欲睡的王慎突然就睜開眼睛。
王慎望著身側那個素衣女子,看著她半側著身子,又被燈火籠罩著,只當是崔柔,便撐著身子起身握住了她的手,啞著嗓音說道:「別走。」
安泰眼看著這幅模樣,神色更是一變。
他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只是還不等他再開口,便已瞧見周慧擡著一張臉無奈得與他說道:「安長隨,你也瞧見了,王大哥這幅樣子哪裡還能騎馬,何況這麼晚回去,沒得讓人擔心。」
等這話說完,見人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卻也沉了聲:「你自幼跟著王大哥,到底誰纔是你的主子,安長隨心中可還記著?」
安泰耳聽著這話,腳步一頓,眼看著王慎那副模樣,終於還是咬牙往外走去。
而在安泰離開後,周慧扶著王慎往裡間走去的時候,便聽到王慎啞著嗓音與她說道:「阿柔,是我錯了,你別離開我。」
屋內紅燭搖曳……
而周慧在聽到這句話,原先清雅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