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而此時的小巷裡。
王慎一身白衣,正皺著眉看著跪在跟前的這個綠衣丫鬟。
安泰等人皆在後頭把守著,唯恐有旁人進來,而他一邊握著手中的玉佩,一邊是朝那個侍女冷聲問道:「這塊玉佩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他說這話的時候,指腹便磨著那玉佩上的紋路。
玉佩通體泛青,一邊雕刻著竹子,一邊是刻有「逾明」兩字,而此時他的指腹正落在那兩字上頭。
這綠衣丫鬟原本也不過是周慧隨手買的,出生低微,何曾見過這樣出生高貴的男人?縱然不曾擡頭去看,她都能夠察覺到此時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視線,帶著俯瞰和貴氣,讓她不自覺便打了個冷顫。
原本心中打了數十回的腹稿,在這樣的目光的注視下,竟是連一個字都吐不出。
察覺到頭頂的那道視線越來越冷,綠衣丫鬟終於磕磕絆絆得開了口:「回您的話,這是我家主子所有,她特地讓我持玉佩來見公爺一面,說,說是有話同您說。」
區區幾十個字,卻被她吞吞吐吐說了許久。
等說完……
她甚至覺得後背都已經浸出了一層冷汗,如今正貼著裡衣,好不難受。
王慎耳聽著這話,原先攏起的眉皺得卻是更加厲害了。
這玉佩,當日他是在阿雅的身上瞧見過。
可如今阿雅好生待在府中,那麼這個丫鬟所說的主子自然只可能是周慧。
想到這,他臉上的神色卻是又沉了些許。
她不是早應該離開長安了嗎,怎麼還在城中?不過不管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和她的緣分都已經盡了,因此王慎也只是握著手中的玉佩,低頭俯視著眼前的綠衣丫鬟,冷著聲,道:「你回去同你主子說,我和她的緣分早已經盡了。」
說到這,他是又稍稍停了一瞬,緊跟著是又很淡的一句:「她若是爲了她的女兒好,那麼就早些離開長安。」
他會把當日答應他們母女的事做完。
他會替阿雅尋一戶好的門第,讓她下半輩子無憂。
至於別的,也就不必再想了。
何況他心中說到底還是有些惱的,當日周慧母女在他面前說得十分好,哪裡想到回頭便做出那樣的事,如今家中雖然太平無事,可一雙兒女對他的態度卻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他那個兒子。
更是拿他當仇人看。
就連阿柔,雖然已經漸漸原諒了他,卻還是不肯讓他留宿。
思及此……
王慎慣來溫潤的臉色,也變得有點難看起來。
他握緊了手中的玉佩,也沒再說話,只是轉身,打算就此離開。
可他的步子還沒邁出一步,便聽到身後的丫鬟火急火燎得說道:「公爺,難道您不想知道主子爲何還留在城中嗎?」等這話說完,察覺到眼前人腳步一頓,她心下鬆了一口氣,後頭說出來的話也就容易了許多:「她不是不想走,而是根本就走不了。」
王慎聞言,到底還是沒再邁步。
他重新轉身朝身後的丫鬟看去,薄脣緊抿,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問道:「你此話何意?」
綠衣丫鬟見他詢問,膽子也大了些許,她是指著一處屋宅與人說道:「主子就住在不遠處,公爺心中有疑惑何不親自去問主子?」
等這話說完——
她便撐著膝蓋起了身,交手低頭侯在人身側。
而王慎手握著玉佩,望著不遠處這些並無二樣的屋宅,抿了抿脣,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領路。」
綠衣丫鬟耳聽著這話自是忙「哎」了一聲,她也不敢透露臉上的神色,只低著頭往前走著,等走到一間民宅前才停下步子,側身對著王慎,恭聲說道:「公爺,就是這了。」
王慎聞言,卻沒有說話。
他這一路走來,臉色都有些不算好,他生來就是王家嫡子,何曾來過這樣的地方?
如今見這牆壁斑駁,就連踩著的路也是坑坑窪窪的一片,時不時還能聽到那些緊閉的門戶裡頭傳出來一些污言穢語。
當日母親給了周慧一大筆銀前,何況她本身也有些積蓄,縱然再怎麼花用,也不至於流落到這樣的地方纔是。
王慎心中疑惑不解。
直到聽到丫鬟這一句,才朝眼前這個紅漆脫落的門扉看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門被推開,裡頭的環境也就顯露了出來。
這並不算大的一個院落,雖然沒什麼貴重的東西,佈置得倒也算素雅,牆邊種著幾株榆樹,牆角還擺著幾盆盆栽,有海棠、玉蘭……不過是些普通的品類,只是被人培育得不錯,花團錦簇的,倒也是一樁風景。
等目光落在一處石桌的時候。
王慎便看見了一個身穿素色服飾的女子正背身坐著。
許是聽到聲響,那女子便轉身看來……
正是周慧。
周慧在瞧見王慎的時候,滿是歡喜得起了身,後頭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卻又捂著臉重新背過身去,而後是啞著嗓音,帶著愁苦,很輕得說道:「我還以爲王大哥這輩子都再也不想瞧見我了。」
雖然只是匆匆一瞥,王慎卻還是清晰得瞧見了她臉上的傷。
如今見她背著身捂著臉,又看她較起上回見時消瘦了不少的身子,便又擰了眉。
「你們在外頭候著……」
說完這句,王慎終於是擡了步子邁進了院落,而綠衣丫鬟也一併留在外頭,等人進去後,還貼心得關上了門。
王慎一邊往裡頭走,一邊是問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周慧耳聽著這話,卻並未作答。
她只是捂著臉,低著頭,輕聲哭泣著,等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越走越近,才終於輕聲細語得說道:「當日我原本是打算出城回姑蘇的,哪裡想到剛出城便發覺有人跟著,我瞧著他們面容兇橫又都持著刀,心裡害怕只能棄車逃走。」
「也是我命不好,跑著跑著便墜了山,雖然保住了這條命,只是……」
周慧說到這卻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後便挽了兩節袖子露出滿是傷痕的手臂給人看,緊跟著她是又轉過身,擡了一張面容給人看。
原本清雅溫婉的面容此時卻有著一道傷痕,應是碰到硬物所造成的,雖然因爲隔了一段時間,那疤痕已經淡了不少。可本是白皙的面容,此時卻有著這樣一道粉絲得似是蜈蚣般的疤痕,總歸瞧著有些怪異。
可也不過這一會功夫,好似羞於讓他看見如今這幅模樣。
她便重新挽下了兩節袖子,背過身,只是依舊握著一方帕子輕輕拭著眼角的淚。
待又過了一會,等到平復了心中的情緒,才又啞著聲與人說道:「我如今才休養好,也不敢露於人面,只是心中實在掛念阿雅纔不得已想出這個法子請王大哥過來。」
王慎此時的臉上也是有些震驚的。
他想著先前那兩節斑駁傷痕的手臂,以及那張臉上的痕跡,雙眉緊蹙:「你說有人要殺你,你可知道是什麼人?」
他這話一落——
周慧卻遲遲不曾說話,只是轉身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低著頭輕聲說道:「我來長安也不過一段時日,往日也並無仇家……」說到這,她是又擡了臉,抿著脣望著人,很輕的一句:「除了——」
她這話並沒有說全,可王慎卻已經反應過來。
周慧的事一直都是母親在操持的,母親的性子和手段,他也是知道的。
倘若此事是母親所爲,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若真是母親所爲,那麼有些事,他身爲兒子的自然也不好多說,因此他也只能抿著脣,沉默著。
周慧見他沉默不語,知他是想到了什麼。
她也沒再往下說,反而柔聲寬慰起人:「王大哥不必怪罪旁人,原是我的孽,這也該是我受的苦……我若不出現,自然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只是雖然這樣說著,可她的神情卻滿是悽苦,眼尾也泛起了些紅:「我這樣也就罷了。」
「只要阿雅在家裡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等這話一落,周慧便又重新擡了頭朝人看去,跟著是又一句:「當日家中的事我也知曉了,原是阿雅那個丫頭年幼,不懂事,又被人激了幾句這才露了餡。」
察覺到說起此事的時候,王慎的臉色較起先前又沉了些,她也沒停,只握著帕子拭著眼角,輕聲說道:「她自小便沒有生父,那人又是個兇悍的性子,平日在外面裝得大方,回家卻對我們母女踢踢打打。」
「阿雅……」
「阿雅她也是好不容易纔尋到了父親,心裡高興,這才犯下這樣的糊塗事來。」
「王大哥……」周慧朝人又走近了一步,而後是擡著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人,繼續說道:「不過說到底,這也是阿雅和我的過錯,如今害得王大哥家中這幅模樣,只怕崔家姐姐心裡也不高興。」
王慎起初心裡的確有些不高興。
可如今見她一味替他著想,把過錯也都推到了自己身上,一時便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又見她淚眼盈盈,好端端的臉上又摻了這麼一條疤痕,一時心下也軟了一半,寬慰起人:「這原本也是我的錯,是我做錯了事,纔會鬧成如今這幅樣子。」等這話說完,他是又同人一句:「你且放心,阿雅如今在家中很好。」
「等她及笈後,我定會親自替她尋一門好親事,讓她後半生無憂。」
「倒是你……」說到這,王慎是又看了人一回,而後才又問道:「你日後有何打算?」
周慧耳聽著這話卻又垂了眼,她的雙手輕輕絞著帕子,聲音放得很輕:「我已是這樣,在哪都是一樣的,若是老太太實在不放心,我回頭去觀裡做姑子也成。」
王慎聞言,自是眉心緊蹙,沉聲說道:「你還年輕做什麼姑子?」
他這話說完,便又沉吟了一番,而後才又開口說道:「你若想離開,我便讓人親自護送你離開,不拘是去姑蘇還是別處,總能保你平安的。」
說完,他是又問了一句:「你瞧如何?」
周慧看著他這幅模樣,袖下握著帕子的手便是一頓,微垂的眼下也有幾道暗芒閃過。她心裡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心中是憐惜她的,可也只是一份憐惜罷了。
於他而言,給阿雅一個好的婚事,再讓人護送她離開,頂多再給她些銀錢,讓她一輩子生活富足,便是他能夠做得所有的事了。
可她要的,卻不僅僅是這些。
周慧抿了抿脣,只是再擡臉時,便又是素日那副溫和柔婉的模樣了。
她就這樣仰著頭看著他,彷彿這天地之間,只有眼前人是她的支撐一樣:「有王大哥這番話,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過幾日便是母親的祭日,我想去西山拜祭過她再走。」
王慎記得先生的祭日,至於師母的日子,倒是有些記不真切。
不過合該是這個月的事。
此次周慧一去,怕是這輩子都難以回來,臨行前去探望先生、師母自是應當的。
因此他便點了點頭。
「只是——」
周慧望著他,似有難言之隱。
王慎見她這般,便又問了一句:「只是什麼?」
「如今我出行不便,不知王大哥那日有沒有空?」周慧說這話的時候,眼中似有淚意閃爍,見他面露猶豫,眼中的光芒漸漸散去,卻還是強忍著笑,說道:「若是王大哥不便,也就罷了。」
王慎本來是想拒絕。
可看著她這幅模樣,又想起她受得那些苦,到底心有不忍朝人點了點頭。
……
七月中旬。
天朗氣清。
近些日子,王家倒是少有的安靜。
家裡幾個姑娘這段日子也沒怎麼出過門,就連上回王珺拿著王珠身邊的金鳳開刀,也不見三房說過什麼話。馮氏那處倒是偶爾會傳來幾句罵聲,多是說那位雲姨娘是個狐媚子,有了身孕還整日往三爺屋子裡竄。
可這些到底是主子們屋子裡的私事,底下的人也不好多言。
何況連枝等人也怕污了王珺的耳朵,自然也不會拿這些事往人跟前說。
因此王珺這段日子倒是實打實得過了幾日舒爽日子,家裡沒有早起要請安的規矩,她近來多是睡到自然醒,而後或是去正院陪著祖母摘寫佛經,或是去東院陪著母親看賬本、打理一些細小的家務。
如今剛過辰時。
王珺剛披著衣服坐起身,外頭連枝便打了簾子進來說了話:「早間,杜小姐遣人給您送來了幾盆新的盆栽,說是前段日子剛培育出來的幾盆牡丹,品種新奇,有些還結了並蒂,瞧著可喜慶了。」
「又知夫人喜山茶,也跟著一道送來了幾盆。」
她一面說著,一面是又給人倒了一盞溫水,而後是抿著脣笑道:「這位杜小姐,可真是個貼心的。」
王珺聞言,也展了笑顏:「也難怪母親常說要她做自己的閨女,我這杜家姐姐,處事可比我周到多了……」她這話說完便接過茶盞用了幾口溫水,而後是又問道:「大房那處可送去了什麼?」
連枝一聽這話,笑得卻是愈發開懷了。她一邊從人的手中接過茶盞,一邊是同人壓低了嗓音說道:「給大夫人送了些茶,又給六姑娘送了一把弓箭,聽說是打海外送來的,咱們六姑娘如今可當做寶貝握著呢。」
王珺耳聽著這話,臉上的笑意也越發深邃了許多。
杜若慣來是個周到的性子。
若不是前世命運多舛,只怕她早該喚她一聲嫂嫂了。
如今有她在,她自然不會再讓前世那樣的事再發生,就盼著這回二哥能夠把人早些娶回家來。
她日後總歸是要出閣的。
若是有杜若在府裡,她也放心。
「郡主在想什麼?」連枝見她一直沉吟不語,便笑著問了句。
王珺耳聽著這話,倒是回過神來。
想著先前念起出閣時,腦中不自覺得閃過蕭無珩的身影,以及他附在耳邊那些霸道的話語,便又輕輕咳了一聲。等恢復如常,才又說道:「沒什麼,讓人進來替我梳洗,過會我去瞧瞧母親。」
連枝見她這般,自是輕笑著應了一回。
等到王珺梳洗一番,到正院去拜見崔柔的時候,便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
她這廂剛進門,便見崔柔正倚塌而坐。
眼瞧著她進去,崔柔便笑著擡了眼,而後是朝她招了招手,說道:「你來得正好,我今兒個打算去如意齋替你表姐準備些首飾,你若是得閒,便陪我一道去。」
王珺上回與杜若一別之後,心裡對那些事的芥蒂也少了許多,因此這會聽著這話,自是笑著同人說道:「也好,女兒也想給表姐添置些。」
母女兩人便又笑著說了會話,而後外頭有人來稟,道是馬車已經備好,便起身過去了。
等走到影壁處的時候,王珺瞧著沒見到王慎的馬車,便隨口問了一句:「今兒個爹爹不是休沐嗎?」
崔柔聞言,便柔聲說道:「你爹爹今兒個去一位故友家中了。」
王珺起初也不過是隨口一句。
如今耳聽著這話,自是也沒說什麼,只是扶著崔柔上了馬車,而後也一併跟了上去。
……
而官道上,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正行在路上。
未免外人瞧見,王慎便讓安泰尋了一輛普通的馬車,此時他正背靠著車璧翻著書,馬車雖然不算大,可他還是同周慧分出了些距離。
這會他翻書不語。
周慧也沒有說話。
倒是路過如意齋的時候,周慧輕輕咦了一聲,王慎循目看去,便見她指著外頭,詫異得問道:「那不是崔家姐姐嗎?那個男人是?」
王慎耳聽著這話卻是皺了皺眉。
他合了手上的書,而後是順著那一角車簾往外看去,便見崔柔正和溫有拘站在一道,有說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