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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103章

第 103 章 李穆的官司,洛神的決心

淡淡一縷晨曦,從門窗的縫隙裡透入。

洛神昨夜後來睡得並不好。天才矇矇亮,便醒了。

剛醒,還沒睜開眼睛,她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了昨夜的一幕一幕。

她一下睜眼。

李穆就側臥在她的身畔。一臂輕輕摟著她的腰肢,將她攏在他的懷裡。

朦朧晨曦之中,他沉沉未醒。下頦抵著她的額。溫熱的氣息,隨了他的呼吸,輕輕地落在她的額面之上。

耳畔靜悄悄的,什麼聲音聽不到。

昨夜的狂風驟雨,已然消逝得無影無蹤。

洛神慢慢地閉回自己那雙還帶著點酸澀脹感的眼眸,繼續安靜地蜷在他的身邊。

可是心緒, 卻再次變得紛亂了。

昨夜後來,他一直這樣抱著她,不停地撫慰著她,直到她倦極,在他懷裡睡過去爲止。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那樣待她的。她是如此地喜歡這個名叫李穆的男子。所以,哪怕他曾那般嚇人,當時叫她惶恐害怕得哭個不停,過後,她也很快就原諒了。

事情看起來,好像終於也都過去了。

她知道,他以後再不會對她做出那樣的事了。這是一種直覺。她相信這男子。

他們還會像以前一樣。他繼續寵著她,她也可以繼續無憂無慮地做著他的妻。高興的時候和他撒嬌,不高興的時候,拿他惱。

而他永遠都會那麼好脾氣。除了昨夜。

但是心底,卻分明又有另一個聲音,在悄悄地提醒著洛神。

經歷過了昨夜那般的大起大落之後,她的一顆心,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再度真正安定下來了。

她的郎君李穆,原本讓她每每想起來,就會感到無比的安全。

但現在,她再也尋不回那種在他身邊的那種安心之感了。

她的直覺又在悄悄提醒著她,李穆一定還有事情瞞著她。

僅僅只是因爲被他看到了那幾份記載著她和陸柬之舊日往來的琴譜手稿,或是這趟回來,她在他面前無意多提了陸兩句,他竟就變得如此反常,她真的無法相信。

可是他卻就是不和她說。

她感到萬分的無力。

一夜的狂風驟雨,將花木摧殘了一地。

外頭,早起的僕婦和侍女看到眼前滿地落花折枝,芭蕉伏地,低聲地抱怨了幾句昨夜這鬼天氣,便開始收拾院落。

掃帚掃過溼漉漉的甬道,發出一陣輕微的悉悉窣窣之聲。

李穆醒了,卻沒有立刻睜眼,只是慢慢地收緊臂膀,將懷中那具溫暖柔軟的身子抱得更緊了些。

片刻後,他感到有隻小手,輕輕地撫著自己一夜之間冒出了凌亂胡茬的面頰,睜眼,見她睜著一雙還帶著昨夜哭泣腫痕的眼眸,正瞧著自己。

他凝視著她,慢慢地捉住了她停在自己臉頰上的那隻小手,送到脣畔,親了親她的手指。

“還困吧?再睡一會兒,我陪著你。”

他靠過來些,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臉。

洛神柔順地嗯了一聲,在他懷中,慢慢又閉上了眼睛。

……

朝廷若無緊急大事,官員五日休沐一次。今日又逢休沐。

從前,哪怕休沐,高嶠也必是會去臺城衙署的。今日卻破天荒地留在家中伴著蕭永嘉。

人到中年,不但和妻子歸好,如今竟還要再次做父親了。頂著多年的懼內之名,一朝終於得以翻身。高嶠難掩心中得意,喜形於色,被人問起,自是要炫耀一番。於是沒兩天,滿衙署的人都知道了,紛紛向他道賀。

長公主喜孕的消息,宮中隨即也知曉。高皇后雖然自己沒出宮,但當時便派宮使帶著賀禮過來,向高氏夫婦表達了自己得知喜訊後的欣喜之情,囑伯母好生養胎。

高嶠今早心情愉悅,起身後,在屋裡看著蕭永嘉梳頭,又搶著要替她畫眉。畫好,蕭永嘉對鏡看了一眼,連聲嫌棄。

高嶠自詡丹青高手,被她嫌棄畫出的眉,怎肯作罷,定要再替她畫一遍。兩人一個嫌,一個哄她耐心些,低聲嬉笑,倒好似少年夫妻。折騰了半晌,聽得下人傳話,道女兒女婿來了,這才作罷,一道出來,留二人用早飯。

飯畢,洛神伴著母親回房休息。李穆便開口,請高嶠借步說話。

高嶠知他應是有事,領他去了書房。笑呵呵道:“敬臣,那晚我是喝多了。你若不想習字,我自不會強迫。但你若想學,我這裡倒有幾本不錯的帖子。我知你事忙,但不妨拿去,等有空臨。每日便是積學一二字,所謂跬步千里,匯溪成海,天長日久,想必也是有所進益……”

一邊說著,去書架子上翻出帖子,拿了過來。

李穆恭敬地接過,笑著向丈人道謝。

高嶠叫他入座,這才問是何事。

李穆沒坐,卻向高嶠下拜,行了跪禮,神色鄭重。

高嶠忙叫他起身。不解地道:“你這是何意?”

李穆依舊跪地,道:“實不相瞞,昨夜我重傷了陸煥之。今日御史那裡應會傳我。陸光怕也是要藉機尋岳父的不是。我知必是會攪擾岳父清淨,請岳父多些擔待。”

李穆在回來的次日,路上便遇到陸煥之挑釁,這事,高嶠先前已從高七口中得知。雖心裡對陸家那個兒子感到不滿,但想著事情過去了,也就罷了,卻沒有想到,竟還有如此的後續,吃驚不已:“你怎傷了陸家兒子?昨夜到底出了何事?”

李穆道:“昨夜小婿和舊日幾個兄弟去秦淮吃酒,再遇陸煥之,一言不合,我一時失手,將他打成了重傷。”

高嶠問傷情。聽得陸煥之被劍柄擊破頭,又斷肋骨,當時人昏死了過去,“哎”了一聲,從座上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停下,皺眉看著李穆。

“敬臣,你和人去那種地方也就罷了,人情難免。但我以爲你一向沉穩的。陸家兒子無禮,你出手教訓也是無妨,事要有度。怎下手如此的重?萬一被你打死,人命官司如何了斷?”

他的語氣,帶著斥責。

李穆叩首:“當時確實是我失了分寸。一應罪責,小婿自擔。只爲難免牽連岳父,懇請岳父見諒。”

高嶠沉默了片刻,搖頭,嘆了口氣:“罷了罷了!陸家那個兒子,也確實無禮,人品心性和他兄長如有云泥之別。打都打了,你是我的女婿,我難道不管?起來吧!”

李穆這才起身。

“你還年輕,難免氣盛,手又重,一時失手,也是有的。幸好此次沒出人命。切記,往後再不可如此莽撞了!”

李穆恭聲答應。

高嶠叫他先去。自己思索了下,歸座,打算先給陸光去信。寫完了信,又覺不妥。

姑且不論誰更佔理,畢竟是自己的女婿將人打成如此重傷,此刻還昏迷不醒著,只送封信,未免顯得誠意不夠。

再三思慮,高嶠決定還是親自去見陸光。

雖然希望不大,但高嶠還是決定先走一趟,看看事情能否善了。於是又寫了一道拜帖,籠入袖中,出門才行到一半,家人匆匆追了上來,道李穆方纔被傳去了御史臺,這才知道,御史中丞丁崧大早就已接到陸光的狀,狀告李穆昨夜行兇,重傷陸煥之,要求嚴懲,以正綱紀。

“事情連陛下也驚動了,陛下派了新安王代察。那邊方纔來了人,傳李郎君速去質話。”

高嶠眉頭緊鎖,立刻轉身,匆匆趕去臺城。

……

洛神伴在母親回了屋,坐她邊上,聽她說著天氣漸熱,打算去白鷺洲避暑的事兒,口中應話,心裡卻想著昨晚的事,漸漸出神。忽聽母親又喚了聲自己,纔回過神兒,見她望了過來,神色關切,忙應聲。

蕭永嘉摸了摸女兒的額頭,並無異樣。

“你可是有心事?我見你今早眼皮子浮腫,昨晚沒睡好?方纔我和你說話,你也不知想哪裡去了!”

洛神如何敢叫母親知道昨夜的事?連今早起身後,都一再地叮囑跟前的僕婦和侍女,命不許在阿菊或是自己母親面前提半句昨夜李穆反常遲歸的事。

此刻聽她發問,忙否認。見母親似乎不信地瞧著自己,想起方纔她說想和自己搬去島上避暑,阿耶也很贊成的事,遲疑了下,低聲道:“阿孃,我也很想再伴你,只是恐怕不行了。等郎君這裡事畢,我和他去探過阿家,大約便要回義成了……”

剛回沒幾日,便又要走了,洛神心裡確實有些捨不得父母。但想到李穆昨夜說他不喜這皇城那話時的語氣,一顆心,便無限地軟了下去。

她說完,望著母親,目光歉疚。

蕭永嘉一愣,想了下,點頭:“也好。義成長安那邊事情重要,敬臣若久不在,也是不好。你只管去吧。不必記掛阿孃。阿孃有阿耶。”

洛神點頭,靠過去些,輕輕摸了摸母親的小腹。

“阿孃,等你生了,記得傳信給我。”

蕭永嘉笑了,將女兒摟入懷裡:“知道。阿孃怎會忘記你?”

洛神依在母親的身邊,情不自禁,又想起了昨夜之事,終於忍不住問:“阿孃,你先前教導我,要我記得自己如今是李穆之妻。我也想做好……”

她遲疑了下,坐直身子,望向母親。

“但是他若心裡有事,卻不和我說。我該怎麼辦?”

蕭永嘉看了眼女兒。“他有事瞞著你?”

“怎會?”洛神立刻搖頭。

“我只是想到,隨口問問罷了。想著過幾日就要走了,萬一日後若是遇他如此,我早問過來的話,心裡也有個數。”

她故作輕鬆,說完還衝母親一笑。

蕭永嘉不再多問,只道:“你這話,還真把我問住了……”

她沉吟了片刻,忽笑了,搖了搖頭。

“旁人不知,你是我的女兒,最是清楚。我和你阿耶,這二十多年,他一直便是有話不和我說的。想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正是這般,我和你阿耶才磕磕碰碰,一直沒過好,從前叫你還跟著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想想,拿我來說,是我太要強,當初一開始就壓著你阿耶,才叫他對我避之不及。但你,卻和阿孃不同……”

蕭永嘉望向女兒。

“也怪阿孃,把你從小到大,養得太嬌了,你性子又天生柔弱。阿孃想,你的郎君,倘若一直只是將你視爲需要他保護周全的人,他有了心事,又怎會輕易告訴你?越是重的心事,恐怕越不會叫你知道。”

“所以阿孃先前和你說,你要忘記自己是高家的女兒,要把自己真正當作他的妻。何爲夫妻?你不僅僅只是需他護住周全的人。你還要叫他知道,倘若他不順,你能向他伸手。即便你幫不了他多大的忙,你也不會鬆手,你會一直不離不棄。想來如此,他有事的話,自然也就不會瞞你。”

洛神出神了。

蕭永嘉笑著,嘆了口氣:“夫婦相處是一輩子的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便難了。阿孃便是如此。”

她握住了女兒的一雙柔荑,柔聲道:“阿彌,你性格比阿孃不知道好多少,人也聰明。阿孃方纔說得是不是,你自己有空,再仔細想想。”

洛神望著母親,慢慢地點頭:“阿孃,我會想的。”

……

一大早,臺城御史衙署,又熱鬧了起來。

今天休沐,臺城裡,難得連高嶠也不露面了,衆人終於可以放心在家,卻又被陸光給逼了過來。

御史中丞丁崧可謂滿心懊惱,卻迫於無奈,加上連皇帝也被驚動發了話,還派了新安王蕭道承過來代察,只能穿上官服匆匆趕來,見過新安王后,一邊安撫著憤怒的陸光,一遍等著李穆的到來。

李穆竟然出手打傷了陸光的兒子陸煥之。據派去陸家驗傷回來的屬官報稱,陸光所言並非誇大,陸煥之傷得不輕。破了頭,一側肋骨斷了不說,一夜過去,此刻還昏迷不醒。

丁崧心中不斷地叫苦。

原本此案並不難決,一樁極普通的傷人案而已,因涉案之人是朝廷命官,故遞到了自己這裡。

但現在,因爲一方是陸氏,另方是高家,而那個出手傷人的,還是剛剛打下長安,立下大功的李穆。

這就成大難題了。

丁崧心中忐忑不安,終於聽到衙署外傳來一陣腳步之聲,擡頭見李穆來了。

雖然是被傳訊來的,但還未定罪,且他官階比自己高,丁崧急忙出去,親自迎他入內。

李穆進來,和笑容滿面的蕭道承相互見了禮,隨即轉向一旁的陸光。

陸光臉色鐵青,等不到旁人開口,厲聲叱道:“李穆!我兒煥之,那日在街上不慎走馬撞了你的下人,口角幾句,爲何你竟對他下如此狠手?可憐一夜過去,他還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今日你若不把話給我說清楚,我絕不放過!”

新安王咳嗽了一聲:“陸尚書暫且息怒。孤王既奉上命而來,可否容我問一聲,昨夜事情,到底是何經過?”

陸光看向一旁帶來的下人。

那人便是昨夜陸煥之的隨從,“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垂著腦袋,閉著眼睛道:“二公子聽說城南秦樓有善操琴者,昨夜本慕名而去,想聽一曲罷了,不想遇到李將軍,李將軍不由分說,便將二公子關在屋裡打成那般模樣,打完了人,揚長而去。奴之所言,千真萬確,沒有半分虛假!”

新安王看向李穆,目露關切惋惜之色:“李將軍,這陸家奴的說法若是當真,李將軍便不佔理了。便有私怨,這般出手傷人,於國法也是不容。何況李將軍還是朝廷命官,身高高位,更應當爲人表率,行事怎可如此衝動行事?”

陸光猛地拍案:“李穆,你還有何話說?”

他話音落下,外頭又傳來一道說話之聲:“陸尚書,二公子既還昏迷不醒,自然不曾開口。他都未曾開口,你怎能聽信一個家奴胡言亂語?”

衆人循聲望去,見是都衛李協來了,大步入內,到了跟前,向蕭道承見了一禮,看著陸光。

“陸尚書,你這家奴忘性大,昨夜剛見過,怎就沒有提我?我也是可以作證。昨晚我就在秦樓。令公子確實是李將軍打的,衆目睽睽。只不過起由,卻並非如你這家奴所言。當時分明是陸公子見色起意,欲對操琴女子行不軌之事,那女子拼死反抗,惹惱了陸公子,竟拔劍威逼。恰好昨夜,我和李將軍同在秦樓,聽到女子呼救,尋了過去,便勸陸公子收手。陸公子對李將軍滿懷不滿,路人皆知,當時非但不聽,反而拔劍刺向李將軍。”

他轉向蕭道承:“新安王明鑑。當時情景,我親眼所見。陸二公子狀若瘋虎,李將軍迫於自衛纔出的手,一時失手,固然將人打得重了些,但也非有意。千真萬確,我可作證!”

陸光大怒:“李協!誰不知道你和李穆是何關係!你如此作證,誰人能信?”

那隨從見家主發怒,急忙張口,正要再跟著叫冤,忽聽疾步之聲傳來,擡頭,見高嶠竟也來了,一時不敢做聲,慌忙低下了頭。

衆人忙都去迎,連蕭道承也起身了。陸光不動,見高嶠向自己作揖,方淡淡點頭,說道:“高相公,我知道你女婿交遊遍佈天下。只是這等證詞,未免可笑。他二人關係親近,證詞如何能信?”

高嶠眉頭緊鎖。

“陸尚書,李穆失手傷了煥之,我已知情。此事姑且無論是非對錯如何,傷人終歸是不妥的。方纔我本想去探望賢侄,尋你商議,如何了結此事。聽聞人都來了此處,我便也來了。”

他看了眼地上跪著的陸府家奴。

“方纔你之所言,想必出自你這府中下人。他和二公子的關係,親近恐怕更甚於李都衛與敬臣。他能替二公子作證,李都衛所言若是屬實,爲何就不能爲敬臣直言幾句?”

陸光一下被噎住。

蕭道承不語。

李協目露笑意,立刻道:“稟相公,下官所言,句句是真!不止下官能作證,昨晚那受害女伎,亦可作證。”

高嶠點頭:“既如此,傳人。”

御史中丞暗鬆口氣,忙問:“人可來了?”見李協點頭,立刻叫人去傳。

片刻之後,伴著一陣輕巧的腳步之聲,進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段苗條,打扮也是素雅,渾身上下,倒看不出半點風塵之氣。

只是大熱的天,脖頸上卻圍了條帔巾,有些惹眼。進來後,神色嚴肅,低頭向著衆人下跪磕頭,自稱綠娘,是秦樓裡的琴伎。

丁崧將方纔李協的話複述了一遍,問道:“李都衛所言,你可能作證?”

綠娘眼眶便泛紅了,擡手,慢慢地解開纏在脖頸上的帔巾,赫然露出脖頸側的一道傷痕,泣道:“那位李都衛的話,並無虛假。奴脖頸上的這道口子,便是昨晚被那位公子用劍所傷,若非李將軍及時出手阻止,奴此刻已是命喪黃泉。”

丁崧立刻親自靠近,仔細查看,見她脖頸上的那道傷口,整齊劃一,確實是利刃所傷,且足有數寸之長,深亦入了皮下,雖過去了一夜,傷口附近依然有血絲外滲,且位置更是兇險,離頸脈不過分毫之距。若再過去些,怕當時就活不成了。

丁崧搖了搖頭,回來,將所見講述了一番,隨即看向高嶠和蕭道承。

綠娘將脖頸傷口掩住,再次叩頭,流淚道:“奴本賤軀,知那位公子出身高貴,奴惹不起。原本,便是昨夜死於劍下,亦是命該我受,不敢怨。僥倖逃生,今日在家養傷,忽被喚來這裡要奴作證。奴不知該做何證,斗膽拼著一死,據實而告。求貴人們饒了奴。奴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她掏出一塊手帕,抹淚。

大堂中靜悄悄的。

高嶠神色平靜,也瞧不出喜怒。陸光的臉色,卻極是難看。

家奴心慌意亂。

昨晚將昏死重傷的二公子弄回家後,陸家上下亂成一團。陸光暴怒,逼問於他。他怎敢說出陸煥之偷了琴譜,意欲散播兄長和高氏女有染的事?吱吱嗚嗚。被逼得急了,胡亂編了一通,想先搪塞過去,等陸煥之醒來,叫他自己再圓。卻沒有想到,陸光一大早就把事情鬧到這裡,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捏造。卻沒有想到,這個李協竟比自己還黑,不但把打人的過錯推得乾乾淨淨,還反咬了一口。

眼見家主怒目而視,似要吃了自己似的,慌忙喊冤:“這女子胡說八道!全是捏造的!二公子未曾傷她,李穆打了二公子,乃是因爲——”

“因爲何事?”

高嶠盯著他,雙目如電。

家奴又卡住,在高嶠兩道目光逼視之下,臉色漲得如同豬肝,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李協看了眼還跪在地上抹淚的綠娘,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驚訝。

昨夜他原本只和她說好,要她需要時,來此替自己作證,僅此而已。萬萬沒有想到,看似柔弱的一個女子,竟想得出,也下的了手,將自己好好的脖子割出如此一道怵目傷痕。

上去道:“新安王!中丞!是非曲直,早已明瞭。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下官也只有這話。”說完,恭敬地退到一旁。

丁崧原本就不願得罪高嶠和李穆這對翁婿,情勢急轉直下,心中早下論斷,於是看向蕭道承,見他一語不發,神色有些古怪,正想開口,聽外頭又來了傳報,道臺城宮門之外,跪了好些秦淮伎女,都在替這綠娘鳴屈,邊上更是圍滿了看熱鬧的民衆,議論紛紛,道陸家公子,欺人太甚。

場面一時又陷入靜默,氣氛有些難堪。

蕭道承忽地起身,道:“原是一場誤會!李將軍本是路見不平,仗義出手,亦出於自衛,一時不慎,方傷了陸二公子。”

他看向陸光。

“陸尚書,以孤王之見,此事也不宜再鬧大,且令郎還昏迷不醒,天大的事,如今也比不過二公子的性命安危。高相公方纔也說了,他亦深感歉然,陸尚書不如先賣個面子給孤王,此事暫時先這般擱下,如今頭等要事,乃是替二公子治病救傷。若真還有事,等日後二公子轉危爲安,再行商議,可否?李將軍便是不在,高相公人便在建康,隨時可見。”

陸光脣角側旁的一道面肌微微抽搐,慢慢地從座上起身,恨恨盯了高嶠和李穆一眼,轉身大步而去。那家奴連滾帶爬,慌忙跟了出去。

等人走得不見了,蕭道承哈哈大笑,對著高嶠道:“孤王來時,便知此事其中必定另有隱情。果然不出所料!公道自在人心,高相公放心,回宮後,我必如實上告。”

高嶠作揖道謝。蕭道承又轉向始終沉默著的李穆,亦勉了幾句,方先離去。

高嶠叫李協帶那名叫綠孃的女子去看傷,李協答應,到了綠娘身前,扶她起來,帶去治傷不提。

丁崧面上帶笑,有送高嶠和李穆出去,想起方纔劍拔弩張的一幕,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

三天之後,李穆早朝上殿,求告歸京口探母,隨後便回義成,赴長安刺史之任。

皇帝先前已從高嶠那裡知悉,當庭准奏。當日散朝之後,高家大門之前,門庭若市,全都是聞訊前來辭別的朝廷大小官員。

李穆白天忙著和人應酬,一直沒有見人。

明早便要動身離開建康了。

向晚,洛神早已收拾好了行裝,無事,一手執卷,另手托腮,坐在窗前,望著窗外庭院裡那片鏟去了大風颳斷的芭蕉的空地,漸漸地,又出起了神。

那個雨夜,李穆在回來之前,原來竟又遇了陸煥之,還將他打成了重傷。

據說到了現在,陸煥之還是昏迷不醒。太醫也是束手無策,說慢慢醫治,不定哪天就能醒來。

當然了,言下之意,便是或許也有可能醒不來了。

洛神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情異常複雜。

倒不是耿耿於他爲何會去秦樓那種地方。

這一點,她對他是完全信任的。即便去了,想必也是和朋友的應酬,她絲毫沒有不放心的地方。

而是她愈發想不通,即便李穆真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不至於失手,竟會將陸煥之重傷到了如此的地步。

洛神一直覺得,李穆是個極其穩重又剋制的人。

他應該知道,重傷陸煥之可能導致的麻煩,不僅是他,還會牽扯父親。

但他卻還是做了。

這幾天,他的行爲,一件接一件,全都那麼反常。

這兩天,他看起來總算恢復了原本的樣子。於是兩人私下相對之時,她又曾試著問他,爲何如此痛恨陸煥之。

以那日陸煥之當街挑釁的程度來說,雖然可恨,但洛神認識的李穆,他的心胸,絕不至於狹窄到這樣的地步。

他卻不承認,只說是一時失手。她再問,他便顧左右而言他。

他明顯避而不答的態度,叫洛神再次感到深深的失望。

明天就要走了。結束這趟並不令她感到愉快的行程,原本她該感到釋然的。

但卻沒有。她只感到心煩意亂。

那一夜,在李穆回來之前,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

夜幕漸漸降臨。

洛神放下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在屋裡徘徊了良久,那個前兩日起便開始在她心底萌生的念頭,再一次地浮現,變得清晰了起來。

她握了握拳,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正是因爲明天就要走了,下回再回建康,也不知是何日。

她若不趁走之前,把心中的這疑竇給弄清楚,便是跟他回到了義成,她也將會不得安寧。

她走到門口,打開門,吩咐外頭的僕婦,替自己備車。

……

天黑下來的時候,洛神坐的那輛牛車,停在了秦淮岸邊。

她登上一條僱來的船,安靜地坐在四面閉合的船艙之中,等著她要喚的人。

綠娘脖頸有傷,前幾日都未見客,因用的藥好,到了今日,那道她自己割破的傷口便已結疤。忽聽有一豪客,今夜泛舟秦淮,慕名要自己登船撫琴,以爲助興,遲疑了下,答應了,裝扮了一番,打扮停當,取巾掩住脖頸,叫僕童抱琴,嫋嫋盈盈,來到岸邊,見那裡停了一艘大舫,回頭看了眼身後,腳步頓了一頓,終是上去了。

她被一個僕婦引入船艙,定睛看去,見艙中舷窗緊閉,燈火通明,裡頭卻不見男子。

一張坐榻之上,只坐了個面容看起來尚帶著幾分少女稚氣影子的年輕女子,容貌極美,氣質高華,神態端莊。看她穿衣打扮,應已嫁爲人婦。

綠娘一怔,立刻轉頭,看向身後,卻見那女子朝自己微微一笑,道:“我便是邀你登船之人。姐姐請隨意坐。”

綠娘驚訝地打量著她,遲疑了片刻,問:“敢問小娘子何人?叫奴過來,又爲何事?”

洛神道:“李穆乃我郎君。今夜我請姐姐來,乃是一事,想要請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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