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刺史夫人日常
狂風大作,暴雨將至。
臺城上方的夜空,佈滿了凝固著的低矮烏雲。天空變成了一隻奇形怪狀的黑暗巨獸,怒目睥睨,彷彿隨時便要吞噬其下的生靈萬物。
一道刺目的閃電,突然撕裂烏霾,從雲端劈落,劈在了皇宮最高的一座金闕臺的飛簷翹角之上。
琉璃碧瓦,轟然倒塌。
蕭永嘉疾步穿行在宮殿廊廡前的一道道硃紅大柱之旁,在耳畔自己所發的腳步聲中,跨入了皇帝所在的那間宮室。
皇帝在又苟延殘喘了數日之後,今夜,終於走到他生命的終點了。
那日東閣朝見過後,改立儲君的上命,便被裱成了一道看起來至尊至上的聖旨。
宮使出了建康。
東陽王夫婦,應已在趕赴建康而來的路上了。
而蕭永嘉,從那日後,便出了宮。
直到今夜,宮人來傳話,說陛下焦躁不安。宮人在多次猜測過後,終於猜出了皇帝的所想。
皇帝想要長公主的陪伴。
太醫、宮人、近臣,都退了出去。
宮室空曠而暗沉,蕭永嘉站在龍牀之前,盯著那個躺著,半睜半閉著眼,彷彿在和自己對望著的人,忽然擡手,“啪”的一聲,扇了他一個巴掌。
那張臉被她打得偏到了一邊去,脖頸便維持成了一個角度奇怪的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
“阿胡!”
她喚皇帝的小名。
“你知阿姊爲何打你?”
“並非因你那日在東閣裡騙了阿姊!要怪,還是怪阿姊自己疏忽了!阿姊本就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阿姊之所以打你,是恨你無用,害了自己的命不算,臨死,還是不肯放過已替你苦苦維持了那麼多年朝廷的我的丈夫!”
“阿姊知你怨他。怨當年你想奪回權力,遭受許陸兩家兵壓之時,他沒有挺身爲你保駕。你甚至疑心他亦想篡奪你的位子。你姐夫確實有做不到的。可你怎不想想,這個朝廷,你和父皇、祖皇的位子,我蕭家所有的尊貴,本就是他們這些士族扶持起來的。你要他如何爲了你,和整個士族決裂?況且,不是阿姊瞧不起你,你這般的皇帝,值得他爲你付出如此代價?”
“你想要做一番大事,阿姊卻看不見你有半分配你野心的能力。當年我知你意圖,曾極力勸阻,叫你韜光養晦,免得害人害己。蕭家人是鬥不過他們的。你自然不聽我。事敗之後,你除了滿腹牢騷,耽溺享樂,這些年,還做過何事?朝廷三番五次動亂,連年天災人禍,何時真正太平過?又哪一回,不是你姐夫替你收拾事情?”
“阿姊知你委屈,你有無奈,你亦恨,但這就是我南渡皇族的命,先天如此,非是你姐夫害你至此地步。這一回,你不聽他的勸,終也害了自己的命。你眼見要去了,就不能放過他嗎?爲何還要將他困在朝廷這攤爛泥裡?”
“阿胡,你良心何在?”
蕭永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出了這最後一句話。
殿宇之外,一道藍色的閃電,再次劈裂臺城上方的夜空。
皇帝那張佈滿了死氣的面孔,被閃電驟然照亮。
他不想死,但他知道,他必定是要死了。
恐懼,懊悔,恨。一切卻都已遲了。
就在臨死之前,阿姊對他身後事的安排,讓他嗅到了高嶠想要抽身離去的一絲味道。
骨血裡的帝王的本能,讓他在那日的東閣裡,上演了那樣的一幕。
新安王是旁支,且是依附自己而存的。只有立了東陽王,才能綁住高嶠,讓他繼續維持自己這個蕭家的天下。
如此死了,他也不至於愧對蕭家的列祖列宗。
他怨恨高嶠,忌憚高嶠,臨死,卻又不得不繼續倚仗自己的這個姐夫。
末了,他信任的人,彷彿也只有他了。
做皇帝將近二十年,他一直被這個姐夫壓制著。
臨死之前,終於將了他一軍。
在東閣,在他臨時改變先前的決定,當他和高嶠對視,高嶠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挫敗和無奈,竟令他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就的成就之感。
他是皇帝。而他,只能是自己的臣。
他感到自己身體裡的生氣,伴隨著彷彿只出不進的呼吸,不斷地離他而去。
半睜半閉,兩隻漸漸如同死魚目的眼睛裡,慢慢地,流出了兩道眼淚。
“阿胡!”
蕭永嘉淚流滿面,扶正他的頭,將他身子緊緊抱在懷裡,像他小時候那樣。又高聲地呼喚太醫。
阿姊的泣聲、太醫和宮人紛至遝來的凌亂腳步聲、那劈裂了臺城上空的隱隱的閃電霹靂之聲……
漸漸都離他而去了。
皇帝在死前的最後一刻,腦海裡,忽然跳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李穆。
那隻他放了出去的風箏,曾給他帶來過極大的成就之感。
從前,皇帝總是情不自禁,暗暗會將自己和那個男子合二爲一。
在他的想像中,他就是李穆,李穆就是他。
他不過是代自己,在完成他於現實中的渺不可及的夢想。
那隻風箏,日後或許還會越飛越高。
而他,再也無法控住繩了。
……
信是阿孃派人送來的,八百里加急。
“阿孃說了什麼?”
因他神色變得有點凝重,洛神便擔心了起來,猜測阿耶又在逼自己回去?
她緊張地看著他。
李穆望了她一眼,抱起她,將她放坐到窗邊那張竹榻上。
“陛下駕崩了。”這才告訴她說。
纔不過片刻的功夫,他彷彿便已經從這個消息裡回過了神兒。語氣是平靜的。
洛神卻震驚了。
一下從他手中奪過信,飛快地讀了一遍。
信讀完,半晌,人還是有點緩不過來。
阿孃的信,是在半個月前發出的。
信裡說,她的皇阿舅突發卒中,廢太子,改立東陽王爲儲君,隨後駕崩,國舉喪。
阿孃說,知道她和皇阿舅親,但考慮到路途遙遠,又事發突然,她即便收到信後即刻動身,應也趕不上大喪之禮了。叫她不必回京奔喪,留在義成便是。
從小到大,皇阿舅對她,一直都是好的。
除了後來不顧她的意願,將她強行嫁給李穆。
但是這件事,如今想來,也是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她又怎會怪他?
驚聞噩耗,手裡捏著信,愣怔了片刻,便難過得紅了眼睛。
她趴到了李穆的懷裡,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李穆抱她,輕輕拍她後背,安撫著她。
等她情緒漸漸恢復了過來,吩咐阿菊等人先陪著,自己去將消息傳給蔣弢。
城頭掛了挽幛,全城服喪三日,爲大行皇帝舉哀。
又知照了侯定。侯定遣使送來喪禮,李穆亦以朝廷在外刺史的身份,書了哀折,著人與仇池國的喪禮一道發往建康,以全禮節。
義成的所在,已遠遠超出了大虞朝廷有效控制的地理範疇了。
嚴格來說,在李穆到來之前,這裡也算不上是大虞的國土。
李穆對皇阿舅駕崩的這個反應,讓洛神感到很是欣慰。心緒漸漸穩下後,提筆給阿孃寫了回信,說自己和高桓在這裡一切都好,讓她務必節哀,不要過於悲傷。又叫她代自己向阿耶問安,叫他務必保重身體,不要只顧操勞國事,累壞了身體。
阿孃的信裡說,東陽王被立爲儲君。
雖然她不大清楚,在她身處義成的這些時日,建康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致於宮中出了如此鉅變。
但阿孃既如此說了,想必事情已是定下。
東陽王比堂姐小了一歲。
他的母親死去後,東陽王續娶,繼而愛屋及烏。
作爲世子,他的地位,一度曾受到來自弟弟的威脅。
幸而早年,他母親曾爲他和堂姐定下親事。而他母族,與高家關係也很親近。
在他娶了堂姐後,地位的威脅,終於得以徹底消除。
東陽王死去,他繼承了王位,王府之事,叫能幹的阿姊打理得妥妥貼貼。
其人,從前洛神見過幾回。
他給洛神的印象,便是對堂姐言聽計從。除此,並無別的什麼深刻記憶。
如今他繼位,做了南朝皇帝,以後朝局如何,不得而知,但現在,諸事必定還要多倚仗自己的父親。
洛神有些擔心阿耶身體吃不消。
將寫好的信和李穆的摺子一道,交給信使,送去建康。
三日舉喪過後,義成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士兵半日操練,半日和城民一起開荒耕種。每天,聞訊從四面而來,聚集在城門外等待入城,請求庇護的流民絡繹不絕。
洛神也漸漸拋開了因皇帝舅舅去世消息而帶來的難過情緒。
城中居民日漸增多,她已不再像從前居建康時那樣,讀書半日,撫琴半日,一天光陰便可打發了過去。
實是最近,每日都有事情在等著她。
李穆一直很忙。城中民事,本都是由蔣弢處置的。剛開始,洛神即便想分些事,也是無從插手——李穆叮囑蔣弢,叫他不要拿雜事去煩擾她。
鑑於前次他背著李穆,將洛神帶去仇池,遭遇驚魂一夜的經歷,蔣弢這回自然不敢再自作主張了。
直到前些時日,他遇到了件自己無法處置的棘手之事,卻被洛神解決了,事情這纔有了轉變。
一個婦人入城當日,還沒落腳,便發動生產了。
她的丈夫被胡人擄去,唯一的家人,也死在了來的路上。婦人乃隨同路之人,艱難行至此處。
腹中胎兒本還沒足月,但到了後,人就蹲在路邊無法行走,被好心人擡進空屋待產。不想那婦人無力,難產不下,竟昏厥了過去。
城中有軍醫,平日也替居民治些頭痛腦熱,但尋不到產婆。蔣弢得知消息,怕出人命,無計可施之下,想到夫人身邊帶著不少僕婦,這種事,說不定能幫的上忙,於是叫女童阿魚去尋夫人求助。
他當時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罷了,卻不想歪打正著,叫他尋對了人。
蕭永嘉在放女兒來義成之前,暗中已是做好兩手打算。
選的同行僕婦,除了會做飯的廚娘、能做衣的繡娘,有力氣的打雜,爲求穩妥,還細心地加了一個從前曾做過接生事的婆子。
洛神是不知道的,阿菊卻清楚。
聞訊後,立刻帶人趕了過去。燒水,喚醒那昏厥的產婦,喂她糖水和吃食,讓她恢復力氣生產。
婦人當時甦醒過來,見身邊突然多了七八個人,其中那位面容猶帶幾分少女稚氣的貌美年輕女子,竟是刺史夫人,因放心不下自己,亦親自來了,不禁熱淚盈眶,本已萬念俱灰的心,漸漸又起生念,再有婆子在一旁助力,用盡全力,終於順利生下了孩子。
那是一個男嬰。
亦是義成開荒以來,城中所誕下的第一個新生命。
附近很多人聞訊趕來,喜笑顏開。
也是來到義成之後,洛神才知,在北方那些戰亂不斷的地方,新生兒即便能夠出世,大多也逃不過夭折的命運。
飢餓、疾病、殺戮,乃至被食,孩童口數越來越少。
如此亂世之下,任何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是彌足珍貴。
當時看到婦人懷中抱著嬰兒,哺乳餵食之時,洛神竟也激動,眼眶微微發熱。
那次事情過後,她便開始照自己所想做事。蔣弢再未出聲勸阻。
如今城裡已聚了孩童數十人,因年紀尚小,白天大人墾荒種地,孩童無所事事,無人管束,便滿城亂跑。那日一個調皮的,鑽入一座還無人居住的廢屋裡,被突然倒塌的斷牆壓在了下頭,所幸沒有重傷。
爲免下次再有如此意外,更是想到高氏向來有興辦學堂,收貧寒人家子弟讀書進學,從中舉薦提拔品學兼優者入仕爲官的傳統,爲了讓義成的更多孩童也能認字,洛神在刺史府的後院裡收拾出了一個大的空院,開了一個學堂,派人到那些有孩童的居民住處,挨家挨戶宣講,叫人送孩童來刺史府上學。
有這樣的機會,是刺史夫人的安排,又傳言開來,說刺史夫人竟是南朝那位大名鼎鼎的高相公的女兒,她肯紆尊降貴,要教他們的孩子讀書認字,誰會不肯?
沒幾日,白天原本總是靜悄悄的刺史府後院,開始傳出了朗朗書聲。
女童小魚,便是洛神的第一個學生。
她來上學,必帶上一束捆紮得整整齊齊的新鮮野花,放在教席一角。
新的刺史夫人的身份和此前從未想到過的這種生活,讓洛神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每天雖然比從前忙碌了許多,卻過得很是充實。
她也再不會像起先那些天似的,每日無所事事,總在眼巴巴地等著李穆回來。
學堂的事情漸漸穩定下來,除了她,瓊枝也能教這些孩童讀書,洛神便又計劃起了另一件事。
李穆的士兵人數在漸漸擴增。那日聽高桓提了一句,似已擴到他剛來時的兩倍了。且每日都還在不斷增加。
隨之而來的,便是軍需供給的問題。
口糧,除了剛開始隨第一批人出發時攜帶的軍糧,後續是不可能指望朝廷的。今年開荒種下的第一茬糧,也要等過些時日纔能有收。但好在有侯定的借糧,供城中軍民支撐到收成,問題應該不大。
除了口糧,另一不可或缺的軍需,便是衣物。
洛神已經不止一次看到街上走過的士兵,衣衫襤褸,鞋履破口,甚至還有光著腳直接走路的。
如今天氣熱,問題倒是不大。但聽說這裡的冬天,比建康冷得多。等天氣轉冷了,恐怕就是一個大問題。
雖然到了那時,她相信李穆應該也會解決這個問題了。
但若是能發動城中婦人一道紡紗織布,儘量早地做些準備,哪怕力量有限,能幫上一點忙,那也是好的。
可是這裡缺紡機和織機。
先前在刺史府的廢墟里,是扒拉出來過從前織工留下的舊機,已被修好,也能用了,但卻各只有一臺,遠遠不夠。
便是能叫來人,沒有紡機織機,亦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洛神便想去尋蔣弢商量,叫他幫自己想個法子,看能不能去哪裡弄過來些,或者,叫人重新打造,也是可以。
蔣弢平日處置民事的所在,便設在刺史府的前衙。
洛神立刻尋了過去。
他人也恰在。正伏在案頭,寫著文書,忙忙碌碌,見洛神來了,忙放下筆,起身來迎。
洛神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蔣弢顯得很是高興,道:“將士們若知道夫人關心,必也感激。夫人放心,我這就去想辦法。”
洛神向他道謝,正要走,看見那個守大門的兵匆匆跑了進來,看見洛神,跪了下去,口中道:“方纔到了一撥建康的人,道是皇后所派,給夫人捎了一封信,還帶了許多的賞賜!”
說完,雙手托起手中之信,高高舉過頭頂。
洛神一愣。
緩了一緩,纔回過味。所謂“皇后”,應該就是堂姐高雍容了。
算時日,堂姐夫東陽王繼位爲帝應該也沒多久,新舊更替,這個當口,新上位做了皇后的阿姊,事情應是少不了的。
她人遠在江北,還沒有來得及寫信拜賀她和姐夫,卻沒有想到,她竟先記著自己,這麼快,就寫來了信。
洛神急忙接過,拆讀。
信是阿姊親筆所書。
阿姊在信裡說,姐妹長久未見面了,前些時日,她抵達建康,第一時間便欲見阿妹,問起,才知她如今隨了夫郎,遠在千里之外的義成。她心中極是掛念。好在知悉妹夫人中龍鳳,與阿妹乃是天造地設,璧人一雙,先前奉先帝之命,拓土於義成,本就忠肝義膽,值得彰揚,如今更得阿妹願共同居留義成,二人一道爲大虞朝廷開闢江北疆土,她欣慰萬分。故當即提筆,書寫此信。並非是以皇后之名,而是以家人之名,派人送來薄賜,以補當初因不便而未曾送至的二人新婚賀儀。
信的後頭,附了一份長長禮單。
洛神瞄了一眼。
一車綾羅綢緞,一車山珍海味,一車精細食糧,另還有一箱金銀珠寶,瑪瑙玉器,皆貴重之物。
阿姊在信的最後,讓洛神轉勉勵給李穆,道新帝對他亦很是賞識,盼他在江北此地,能立穩根基,爲大虞奪下立腳之處,則日後北伐,事半功倍。
姐妹情深,從小到大,洛神對阿姊又一向很是敬服。
洛神更是不會忘記,小時候那次自己被野蜂追蟄之時,還是阿姊捨身救了她,叫她免遭毒傷,她自己當時,卻險些危及性命。
如今她做了皇后,非但絲毫沒有架子,依舊掛念著她,且信的口吻,對李穆也是諸多褒讚。
收到的來自阿姊的這封信,令洛神心情大好。
她叫人到門口,將車裡的東西搬下來,又安排人歇腳。等事情告一段落,也無心再去做別的事了,開始盼著李穆回來。
她心裡,始終沒有忘記,李穆對阿耶的那句承諾:“倘若朝廷不施加逼迫,亦不阻礙北伐,他便做大虞之臣”。
反過來說,這句話,其實也理解爲,若是朝廷施加逼迫,阻礙他北伐,他便還是會反了朝廷。
心中,其實一直還是存了點隱憂。
而現在,看到阿姊的這封信,洛神終於感到鬆了一口氣。
皇阿舅的駕崩,雖然令人想起便感到難過,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東陽王和明白事理的阿姊繼任上位,做了大虞的新一代帝后,加上還有父親,原本一潭死水、叫人絕望的朝廷,氣象說不定從此可以有所改變。
她急著,想把阿姊信中最後的那段話轉給李穆,好叫他也能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