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他便是如此貪心又陰暗的一個人
尚在數裡之外,一行車馬被崗哨所攔。
道路兩旁的小山頂上,借著地勢,陡然多出兩排弓兵,個個臂張重弓,居高臨下,蓄勢待發。
一個斥候現身山頭,向下厲聲喝道:“前方重地,非允禁入!爾等何人?報上名來!”
高桓吼:“前方可是義成城?李刺史可在?他是我姐夫!”
那斥候一愣,視線從高桓身上轉到道上的馬車,掃了一眼,道了句“稍候”,朝山下揮了道旗語。
也不知哪裡便冒出來一人一馬,那人縱馬,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
沒片刻,城門開了,裡頭出來幾騎, 很快到了近前。
洛神認了出來, 前頭那個青衣之人,便是蔣弢。
知蔣弢不識高桓,從窗裡探頭出去,說道:“蔣二兄,是我來了!”
李穆來此,隨了不到兩千之衆。
除先前巴郡一戰留下的自願跟從的士兵,還有京口三百隨衆。
初來之時,城池如野,城牆坍塌,道路幾被荒草淹沒。偌大一個城池,城中所剩居民,竟總共不過百戶,都是些年老或無處可去之民。
抵達之後,第一要務,除了清路開荒,防禦工事,更是重中之重。
爲加強城垣防禦能力,重建工事之時,並不僅僅只是簡單的城牆修復,而是根據單兵弓弩的射程,在四門兩側,每隔一箭之地,便修建一個突出城牆之外的矩形高墩,構築雙重甕城。
如此,若遇攻城,可從三面對進犯來敵同時形成交叉攻擊,大大地加強防禦能力。
這些時日,蔣弢領著工兵修築城垣,不分晝夜,忙忙碌碌,終於初見成效。
又因得報,近日,附近有羯人和鮮卑探子聞風而來,埋伏刺探,方纔他正在城門附近安排斥候加強夜間巡防,忽然聽報,說一個自稱是李刺史妻弟的人來了,被攔在數裡外的山夾道中,極其驚訝,立刻趕了過來。竟真的看到洛神從馬車裡露出臉來,驚詫不已,下馬奔到近前,向她見禮。
洛神道:“我知我來得唐突。若有打擾,還望見諒。”
蔣弢忙道:“夫人怎出此言?夫人千里迢迢,不辭艱辛,親自來此,乃天大之驚喜,於士兵更是激勵。請夫人入城。”
洛神微笑道謝,又向他介紹了高桓和領隊樊成。
當初便是因了高氏的這個公子,纔有了後來李穆與高氏女郎的姻緣,蔣弢豈不知高桓之名?
今日始見,見他眉目俊秀,模樣彬彬,耳後和脖頸衣領遮掩處烈日曬不到的皮膚還是清晰的白皙底色,其餘臉面手臂卻已曬黑,脖頸那裡,更是上下黑白分明,模樣瞧著有些滑稽。
他自己卻顯然絲毫沒有在意。雙眼放光,和自己打過了招呼,便一直盯著前頭,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蔣弢又與樊成相互見禮,隨即領人往城裡而去。
李穆一早出城勘察地勢去了。蔣弢入了城門,立刻叫了人,命速去通知李刺史,又告了一聲洛神,便親自引她去往城北的刺史府。
一進城門,方纔在外頭因看到城垣第一眼而迎面撲來的那種雄偉之感,便蕩然無存。
城門通往刺史府的那條道路,已是經過整飭,但路面依舊凹凸不平。一陣風過,黃塵漫揚。
道路兩側的民屋,十有七八皆遭毀損,或缺門少窗,或簷牆倒塌。到處可見兵火過後的痕跡,屋角、簷頭、路邊,長滿了尚未來得及清除的蓬蒿。有些野草,密密麻麻,瘋狂攀爬,幾乎已將整片廢墟掩埋。
入目,一片破敗景象。
城門附近空空蕩蕩,更是見不到半個居民的影子,直到快要靠近刺史府,纔在道路周圍看到些婦人孩童的身影,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婦人晾衣,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聚在路邊玩著抓石子,響亮笑聲陣陣,忽聽身後一陣動靜,轉頭,見一輛陌生馬車粼粼行來,急忙散開,各自躲在了門窗之後,探出半隻腦袋,怯怯相望,不敢靠近。
刺史府到了,就在前方道路的盡頭。
十幾年前,此地戰火卷掠,城破毀損之前,居民曾過十萬。這座被用作全城軍政中心的刺史府,自也高軒闊堂,氣派不凡。
但如今,這地方也是破敗不堪。圍牆半塌,門石至今留著過火的焦黑痕跡,連一扇大門,都只是用竹籬暫時修補起來的。
洛神下車,被蔣弢領入。
一路進去,見房屋倒塌,廊破池涸。前頭只收拾出了一間大堂,大約用作李穆日常的議事廳。
過了前堂,來到後宅,入目更是破破爛爛。
經過一扇似是被火燒沒了門的垂花門,蔣弢指著裡頭,說那裡就是李穆居所。
這個庭院,從前應當也算風雅,但如今,院裡雜草叢生,瓦礫遍地,西南牆角,石亭破敗,上頭長滿瓦松,亭畔一叢半枯的竹。地上分佈著野蟲走獸留下的痕跡,門簷屋角,更是隨處可見的飛絲蛛網。
牆角的一叢雜草裡,突然躥出一團黑油油彷彿鼬狐的東西,吱的一聲,從伴在洛神身畔的阿菊腳邊飛竄而過,迅速鑽入牆角里的一個破洞,轉眼便不見了影,倒把阿菊嚇了一跳。
蔣弢疾步上去,趕緊跑到了那扇門前,一邊揮袖掃著門框上方沾的一片蛛網,一邊回頭對著洛神陪笑:“咱們到了後,李刺史只顧旁事,且這幾個月,他也沒在此處睡過幾晚。先前修築工事之時,都是在外頭和士兵一道露宿過夜的,故亂了些。也怪我不周,沒想到這些,未叫人收拾好地方。夫人莫怪。當心腳下。”
一邊說著,一邊高聲命人拿掃帚來,親自接了,忙忙地掃開小徑上的碎石瓦礫。
洛神叫他不必忙。自己走到門前,伸手,輕輕推開那扇落滿灰塵的門。
伴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屋子倒是不小,只是裡頭空空蕩蕩。除了一張牀,一口衣箱,靠牆另有案几坐榻,便空無一物了。
牀幾皆陳舊。地面比泥地要強些,當初便以方磚鋪設。但如今磚面破裂,落滿灰塵,磚隙之間,青苔幽生。
西南屋角的牆面之上,更是布了一片泛黃的雨水痕漬,上面黴斑片片,長了朵朵的蘑菇。
人立在門口,幾無落腳之處,鼻息裡,更是泛著一縷淡淡的溼黴味道。
蔣弢很是不安,再三地向洛神致歉。
洛神收回打量的目光,微笑道:“無妨。蔣二兄若有事,儘管忙去。這邊我自己收拾下便可。”
她提起裙裾,跨了進去。
阿菊便也指揮隨從,將隨身的箱籠等物搬入。
這地方再怎麼收拾,一時也是好不了的。
蔣弢心知自己留下也是無用,此刻只想快些將李穆叫回,好把事情還給他,向阿菊指點了一番廚屋等處的方向,便急忙去了。
高桓哪裡待的住腳,叫人隨意尋間空屋,把自己的東西一放,立刻也跟著走了。
蔣弢一去,阿菊又環顧了一圈屋子,嘆了口氣,倒也沒說什麼,立刻指揮跟來的人各去做事。
燒水做飯、掃地、拔草、拭塵,開窗透氣,在屋裡四角,點起驅蟲去味的艾香。
又和瓊樹一道,將那牀上原本鋪著的鋪蓋捲了收起,改鋪自己帶來的寢具被衾。
一番忙忙碌碌,天黑下來時,終於湊合將屋子收拾得算能住人了。
那邊廚屋裡也做好飯食,燒了熱水。
先前蔣弢離去時,叫人送來了米蔬果面。在此自也是他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伙食了。
在阿菊看來,卻是粗陋至極,但也知只此地條件有限,未敢抱怨什麼。好在從建康出來時,帶的山珍乾貨還有些剩。便叫同行的廚娘取了,一道用著做了頓飯,親自送來。
白天趕路辛苦,洛神此刻早飢腸轆轆,隨意吃了飯,又擦了把身子,換了身乾淨的衣裳,人感覺清爽了些,叫衆人去歇息,自己便開始等著李穆回來。
夜漸漸地深了。
耳畔彷彿傳來隔壁僕婦因白日乏累此刻入眠發出的陣陣鼾聲。
洛神也很倦了,但躺在身下這張陌生的牀上,卻毫無睡意。
她終於披衣而起,開門,來到了院中。
今夜望月,月華如水,但城中遠處卻黑魆魆一片,不見半分燈火。
周圍更是安靜得猶如鬼域。
幸而石亭枯竹的不知何處角落裡,偶還傳來幾聲輕快的蛐蛐鳴叫,才叫人又生出一種鮮活的真實之感。
夜愈發得深,也愈發得靜,連那蛐蛐聲,也漸漸地悄停了下去,耳畔只剩夜風掠過竹叢之時發出的簌簌之聲。
洛神靠坐在亭中那道殘破的石欄之側,抱膝,仰頭望著當空的明月。
月漸中天,她出神,身影和亭影融成一片,這時,傍晚那扇她走過的垂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
洛神轉過臉,看見月下出現了一道人影。
李穆回了。
他入了庭中,片刻也無停頓,徑直朝著前頭亮著燈火的那扇門,幾乎是奔了過去,幾步並做一步地跨上臺階,擡手,就要推門而入,那手卻又停頓住了。
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
驀然回首,兩道目光,準確無誤地掃向洛神所在的方向。
第一眼,便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李穆身影凝住了,便這般回首,朝著她的方向。
洛神從石階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才一動,他便突地轉身,一步跨下臺階,朝她迅速走來。
月光照出了他的臉龐。
他的雙目閃閃。
洛神看到他朝自己咧嘴笑了。
眼前驀地一團暗影。
洛神被他抱住了。
他用他的雙臂環住她的身子,將她緊緊地摟入懷中。
隔著衣物,她清涼乾淨的肌膚,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於他身體的潮溼和火熱。
鼻息裡,更充滿了迎面撲來的混著鹹汗味的那種她似曾相識的男人氣息。
神思微微一個恍惚,額前便感到一熱。
他低下頭,脣重重地在她眉心間印了一記。
“阿彌!你怎突然來此!他們告訴我時,我還不敢相信……”
他的話聲猝然而止。
洛神更是來不及回答,脣便被他含住了。
洛神開始在他懷裡掙扎。
卻不知是她氣力太過微弱,亦或是他情緒太過狂喜。
她的掙扎,在他一雙鐵臂之下,顯得如此渺小,不過徒勞而已。
被迫般地,洛神和他換了一個脣舌間的深吻。漸漸薰得頭昏腦脹,氣也不順,感到腳下彷彿空了,人被他抱了起來,送入屋裡。
身下一實,她感到自己被他放在了牀上。
她睜眼,見牀前那團黑影要朝自己壓下來了,頓時清醒過來,飛快地爬了起來。
“不要——”
話音未落,被他輕輕一推,人便往後仰去,再次倒在了牀上。
萬事開頭難。
來此不過數月,李穆白天忙於修築城牆工事、勘察地勢、訓練士兵、著手開荒、安撫宛若驚弓鳥的附近居民……
事情千頭萬緒,繁重艱鉅,白日無暇思她,但夜間,哪怕是和士兵一道露宿荒野,亦常被有她的旖夢給逼醒。
哪怕肢體再疲累,思及那女孩兒散著花香的長髮,光滑不能留手的肌膚,香舌貝齒間吐出的溫熱呼吸,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叫他渾身毛髮悚立,血脈賁張。
在夢裡,他曾不止一次地和她重複著那一夜的體膚之親。
但卻從未夢,亦不曾奢想,在他先後見惡於高嶠和長公主之後,她還肯要他,能來自己身邊。
今夜,發生了比夢境更不可能的一幕。
佳人在懷,問他如何還能忍得住?
李穆上了牀,雙膝分跪在她腿側,壓下。
“不要!”
“你離我遠些!”
洛神徹底清醒了,手腳並用,奮力推擋。
這回真的用盡全力,語氣更是帶著惱怒。
他那具因激動迅速充血而急需紓解的身體,終於感覺到了來自於她的牴觸。
他遲疑了,停下,擡眼看她。
見她仰於被上,呼吸急促,胸脯隨之一起一伏,卻皺眉盯著自己,忽似有所頓悟。
“你可是嫌我髒?”
他笑了,目光頓時變得溫柔無比。
他知他的阿彌,最愛乾淨。
他環顧了一圈這間她剛來便變得整潔了許多的屋子,湊下來,在她鼻尖輕輕親了一口,立刻便鬆開了她,從牀上翻身而下。
“外頭跑了一日,得知你來了,只想快些回,一身的汗。”
他笑著解釋,隨手脫去外衣,轉身要出去。
“你等我,我去衝個澡,馬上就回!”
洛神喘了兩口氣,爬了起來,跪在牀上,衝著前頭那男子的背喊:“李穆,你誤會了!我來,是有話要當面和你講清楚!”
李穆停住腳步,轉過了頭,面上猶帶笑意。
洛神定了定神,從牀上飛快地爬了下去,背過身,整理了下衣衫,方轉回來,目光避開他半裸著的健背,指著他方纔脫下的那件髒衣。
“你把衣裳穿回去!”
李穆面上笑意漸漸消失,看了她一眼,走了回來,拿起衣裳套了回去,隨即邁步,朝她走來。
“阿彌……”
“你別過來,就站那裡!”
洛神指著他的腳,口裡嚷。
自己又後退了一步。
李穆面露無奈,站住了,看著燈影裡的她,柔聲道:“阿彌,你不想我碰你,我便不碰你,你莫怕。這一路,你想必吃了不少的苦頭。來這裡,是想問我何事?”
洛神擡眼,對上了他的一雙眼眸。
“我阿耶說,你舍近就遠,自請來此,乃是存了不臣之心。日後許會成我大虞之亂臣,是也不是?”
李穆眼角殘餘的一縷旖旎溫情,漸漸地消失。
“我阿孃說,你臨走前夜到白鷺洲,她見了你,勸你收心。你卻寧願舍我,也決計不肯打消你的異心,是也不是?”
洛神終於將這一路之上日夜在心底裡翻騰煎熬著的話,當著這男子的面,問了出來。
她的眼睛熱辣辣的,卻知這種時刻,自己不能在他面前流淚。
她睜著眼睛,習慣性地擡起小下巴,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他卻只凝望著她,半晌未曾開口。
“李穆,你給我說話!”
洛神眼角開始泛紅,下巴卻揚得更高了幾分。
“你以爲我從建康一路來此,是爲了過來和你相好?”
“我是必須要親耳聽你給我一個回答!”
李穆肩膀身影微微一動,似要朝她走來。
“你給我說!”
李穆停下腳步,終於開口。
“阿彌,北伐中原,光復兩都,爲我李穆生平第一志願。你父親當年也與我有過相同志願,他一度甚至就要攻克洛陽。然結局如何,你亦知曉。他興兵北伐之時,乃大虞南遷後,國力最爲昌隆之際。兩次出兵,勢吞萬象,卻爲何功敗垂成?北方阻力,絕不是你父親退兵的緣由。乃是他身後的朝廷,上從皇帝,下至門閥,不願你父親居功坐大。他們寧願躲在南朝,王業偏安,也不願你父親因這足以彪炳千古的曠世大功而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便是如此,因了門戶之利,他們聯合起來,迫你父親退兵罷戰,大虞就此坐失良機,從此再無北伐之力!”
“我不知你是否能夠理解。我想叫你知道,我如今有著和你父親當年相同的宏願,但我李穆之地位,和你父親相比如何?雲泥之別!連他都無法做到的事,倘我循規蹈矩,終此一生,老死牀簀,恐怕都不可能達成心願!”
“阿彌,此便爲我異心之源。倘若唯有不臣,方能達我目的,便是世人以我爲賊,又何懼哉?”
洛神定定望了他片刻。
“李穆,我知朝廷沉屙痼疾,我阿耶亦深惡痛絕,但他如今不是正在努力?他刳肝瀝血,殫精竭慮,不也是爲了匡濟天下?我出來前,阿耶叫我轉告於你,他對你本是寄予厚望,盼得你同心,往後助他一道扶持朝廷,造福庶民……”
她頓了一下。
“就算看在我的面上,你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嗎?”
說出這一句話時,她的聲音是微微顫抖的。
話音落下,屋裡便沉寂了下去。
耳畔靜悄悄的。
洛神只聽到了自己那跳得越來越快,亦彷彿慢慢虛浮在了半空的心跳之聲。
她的眼中,終於慢慢地涌出了晶瑩的淚光。
“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了。”
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李穆,你是寧願不要我,也要做定大虞的逆臣了?”
“你分明知道,我母親是長公主,我父親是高氏家主,你便是有再光偉的理由,他們也決計不會容我嫁一逆臣。你既早有如此居心,當初又爲何大費周章娶我?”
“在你心裡,我高洛神可是你的仇敵?”
“你到底爲何,如此待我?”
李穆凝望著面前潸然淚下的洛神,定住。
生平第一次,他終於感覺到了平日深藏在心底的那不爲人知,甚至連自己也從不曾覺察過的自私和陰暗。
他一直只是告訴自己,前世的她,是無辜的,被旁人利用的,這才做了那把殺死自己,徹底埋葬了他壯志和偉業的刀。
他對她是喜愛的,念念不忘的,更記著她那夜對自己說,“妾之餘生,託於郎君”。
所以這一輩子,他要將她早早地娶了,護她於羽翼之下,再不讓她經受失去丈夫、父母,被家族操控,被迫又聯姻於人的傷痛人生。
他謀劃好了將來的道路。爲她放棄原本的晉升之路,改走如今這條更是直接、但卻顯然倍加艱難的道路。
一切的目的,都只是爲了能讓自己儘快上位,除爲北伐大業,亦是爲了手中能早日掌握足以保護她的權力。
他甚至已經考慮好了,等他拿下西京——這也意味著,他手中掌握了隴西,他便能夠以這塊巨大的砝碼去和高嶠談判——到了那時,即便高嶠察覺到了他的野心,也不得不考慮隴西對於南朝的分量,相應的,她所受到的壓力,便也能夠由自己代她化解。
他爲她什麼都考慮好了,對她是如此的深情。
但是就在這一刻,李穆忽然明白了。
因爲高嶠提前覺察到了他的意圖,打亂了他的計劃,令他之前構建出來的那張溫情脈脈的網,隨之破裂。
他亦無所遁形了。
他終於知道,他其實還是怪罪她的。
他憑著執念,將她娶來,除了要讓三家門閥隔閡更甚,更是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她是他李穆的女人。
這一輩子,哪怕他現在地位卑微,不復前世大司馬的位高權重,他亦不願她再嫁給別的男人。
他要這個高貴的女子,親眼看著他李穆是如何一步一步重新上位,克復神州,再將她那個世界打碎,將那些人,盡數踏在腳下。
在他的私心裡,他甚至不是沒有想過,倘若他和她身後的人再次發生衝突,倘若前世洞房的那一幕再次上演,當她也不再是被矇在鼓裡的無辜者,而是一個知道手中拿的是毒酒的人,那麼這一輩子,身爲他妻子的她,又會如何選擇?
他便是如此貪心又陰暗的一個人。
如今他終於將她娶了。
面對她的含淚質問,李穆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