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縱然心底萬般不願,但面對阿耶的堅持,李穆的勸解,洛神最後也只能和阿家、阿停道別,坐上停在門外的那輛車,到了碼頭,登上一條高胤方纔僱來的船。
阿菊和侍女們忙著收拾艙屋,鋪展鋪蓋的時候,洛神呆呆地坐在一旁,想起方纔和李穆離別的一幕,眼圈忍不住又紅了。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是喜歡陸大兄的。
他和阿耶,是如此的相像。
無論是他的樣子,他的風度,他的才華,他的人品,還有他望著自己時的溫柔目光,無一不是她理想中的良人模樣。
後來,陰差陽錯,陸大兄離開了建康,遠去西南,她也嫁作了李家婦。
她是在去年深秋時分嫁人的。
如今才次年的早春。
時間並不算很長,總共也不過寥寥數月而已, 中間還要除去他去往蜀地打仗的那段日子。
但不知何時起, 她的注意力,開始停留在了這個名叫李穆的男子的身上。
他和父親,和陸大兄,和她熟悉的兄弟們,是如此的不同。
在他的身上,洛神彷彿聞到了一種新鮮的,不由自主吸引她感官的男人的味道。
從一開始的厭惡到經歷昨夜,半推半就之間,她終也因了這個男子,真正地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小婦人,滿心滿眼,都正充滿了那種混雜著害羞、歡喜、還有某種隱隱期待更多似的新奇之感,突然之間,父親這般從天而降,以聽起來其實很是不講道理的一個理由,用幾乎強制的方式,將她從李穆身邊帶走了。
更叫她傷心失望的,還是李穆的態度。
他可是她的郎君呀!
昨夜,他才和她做過男女之間最親密的那件事。
當時他抱著自己,一遍遍地親吻著她的身子,他對自己的那種喜愛,她便是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得到。並且,從中也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一種因被他需要而產生的滿足之感。無論是身,還是心。
但爲什麼,僅僅纔過去了一天,面對她的不捨和求留,他竟也如此狠心?
難道只是因爲父親的堅持,他便退讓了?
今夜,但凡只要他曾表露出希望她能留下的意願,她便一定會留下的。
但是他沒有,反隨了她的父親,勸她回建康。
這一切,怎能叫她不爲之黯然傷神?
艙門外傳來腳步聲,高嶠進來了。
洛神在心裡,生平第一次,對阿耶起了不滿之感。
“阿彌……”
他看著洛神,遲疑了下,輕聲喚她。
洛神看都不看阿耶一眼,起身,快步走到睡覺的地方,連鞋也未脫,人便躺了下去,面朝裡,背向著他。
高嶠立在女兒的身後,沉默了良久,慢慢走到她的身邊,彎腰下去,替她脫了鞋,又將她雙腳挪到了被子裡。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彷彿生怕驚動了她似的。
洛神閉著眼睛,又聽到父親低聲叮囑阿菊仔細照顧自己。
片刻後,他聽起來帶了幾分沉重的腳步聲,慢慢地去了,消失在了耳畔。
洛神縮在被子裡,將自己的身子蜷成一團,眼淚悄悄地又流了出來。
……
幾天後,高嶠帶著洛神回了建康。
蕭永嘉從去年底又搬去白鷺洲,這一個多月的時日,一直不見她露面,也沒有傳回半分的消息。
高嶠先前也如往日,白天總是忙忙碌碌,夜間睡覺之時,人雖疲了,但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時輾轉難眠。有時想到她離開前留下的那話,說有事需考慮,考慮好了就尋自己說,回憶她當時態度反常,而又過去這麼久,始終沒後話,如同頭頂懸了塊石頭,心裡難免忐忑,前些時日,也曾叫人傳信過去問她的近況。
但當時,也沒有回信。
高嶠想起那日自己動身去往京口,乃一時念起,連夜上路,當時並沒有知照過蕭永嘉,就這麼把女兒給帶了回來,終究還是有點心虛。
到了家,吩咐人先將女兒安頓好,自己正想著該如何去向蕭永嘉交代原委,高七遞來了個口信,說長公主前日遣了人,叫他過去見她。
已經過去兩日了。
高嶠不敢怠慢,換了身衣裳,收拾好頭臉,立刻趕去白鷺洲,上了島,聽下人說長公主人在畫潮軒,急忙尋了過去。入內,卻不禁一愣。
畫潮軒建於江畔,蕭永嘉正臨窗望江。
江風從開著的窗口涌入,掠動她的袖袂,衣帶當風。
聽到高嶠入內的腳步之聲,她轉過頭來,髮束簡髻,月白衣衫,肩上只披了條御風的長帔。
全身上下,除腕上還戴了只她從小便套上的玉鐲,不見珠翠繞身。
一張面龐,更是洗盡鉛華,看不見半分的脂粉,乾乾淨淨。
多年以來,高嶠早習慣了蕭永嘉豔妝麗服的模樣,突然看到她這個樣子,素眉清目,不但似換了個人,看起來竟比往日還要年輕了些,起先竟有點不敢相認,頓了一頓,才喚了聲“阿令”,語氣充滿驚訝。
蕭永嘉比起先前,人清瘦了些,但精神看起來卻是不錯,神色更是平靜,點了點頭,叫他入座。
高嶠壓下心中疑慮,看了她好幾眼,遲疑了下,問道:“你……怎的了?可是身子不好?”
蕭永嘉淡淡一笑:“我無事。知你事多,擾了你。你莫見怪。”
高嶠第一反應,便是她在責怪自己沒有在收到口訊的當日就趕了過來。
“阿令,你莫誤會。並非我推脫不來。乃是前幾日去了京口,今日方回。”
他立刻說道。
蕭永嘉一怔。
高嶠見她一雙妙目投來,目光帶著疑慮,忙道:“有點事,我親自去了趟李家,見了李穆一面……”
他略一遲疑,小心地看了眼妻子。
“……順便,把阿彌也帶了回來……”
蕭永嘉顯是吃了一驚,雙眉立刻皺起:“女兒在哪裡?好端端的,你突然又把她帶回來做什麼?”
高嶠見她一改方纔的出塵模樣,似要發怒的樣子,心下一陣緊張,急忙道:“女兒在家,今日剛到的,她無事!你也莫急,你聽我解釋!”
他安撫妻子幾句,轉身來到門口,將軒裡的人都打發去了,命不許靠近,又閉了門。
蕭永嘉蹙眉盯著他,一臉的不悅。
高嶠回來,理了理紛亂的思緒,開口將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
蕭永嘉還沒聽完,便大怒,拍案打斷了他。
“高嶠!你這個老東西!你是成日和人算計,把腦子也算計壞了吧?我女婿怎會是圖謀不軌之人?你再胡言亂語,你給我當心!”
高嶠見狀不妙,急忙擺手:“阿令,你耐心些,聽我講完。我們就一個女兒,女兒都嫁他了,他若好好的,我怎會無端冤枉他?便是他自己,也未否認!”
蕭永嘉這才勉強忍住怒氣,又驚又疑:“你此話何意?”
高嶠便將那夜自己趕去過去,將李穆喚到江邊,兩人對話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他眉頭緊皺。
“阿令,他狂妄膽大,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被我點破,當著我的面,竟也說出如此僭妄之言。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他還不過只是一個衛將軍,日後倘若叫他再得勢力,他會做出何事,我實在不敢斷言。”
“莫說你是陛下親姊,我高嶠便是沒有尚公主,也不能坐視這等犯上作亂之人擾亂綱紀。朝廷南渡以來,國勢日益衰微,何故?正是內亂頻頻,人心不齊。國本不寧,若再添如此野心之人,日後一旦得勢,興風作浪,不必胡人南下,南朝亡矣!”
蕭永嘉怔住了,坐那裡,一動不動,半晌,慢慢擡眼,望向了他。
“便是因此,你纔將女兒接了回來?”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可見此刻心緒是何等紛亂。
“我高嶠的女兒,怎能嫁如此一個野心勃勃意圖作亂之人?故我連夜將阿彌帶了回來!當初將她下嫁,本就委屈了她,如今知道李穆是何等狼子野心之人,又怎能一錯再錯,坐視不管,叫她身陷泥潭,日後再遭受牽連?”
蕭永嘉擡手撐額。
“阿彌可知道了?她是如何態度?”
高嶠眼前浮現出那夜女兒不捨離去的樣子,又想起她在船上不理自己,心情也是沉重無比。
沉默了片刻,道:“她還不知原委。只道是李穆要離家,我纔將她接回。全是我的不是。當初一言不慎,害了女兒。好在成婚時日也不算長,才數月而已。料過些時日,她也就慢慢放下了。”
他看向蕭永嘉,眼裡滿是歉疚之色。
“如今她想是生我的氣,我尋她,她也不理睬我。你是她的母親,只好叫你多勸解她些了。”
蕭永嘉搖了搖頭:“罷了,你何必和我說這些客套話!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我今日便回去陪她。”
高嶠面露感激之色。
蕭永嘉只覺頭痛無比,閉了閉目,睜開。
“李穆那裡,倘若真是如此,你還有何打算?”
高嶠又被勾出了怒氣,只在眼中,卻又隱隱流露出了一縷痛惜之意。
“亂臣賊子,原本人人得而誅之!但他志在北伐,倒也難得,我想著,畢竟還年輕,仗了幾分本事,這纔不知天高地厚,忤逆至此地步!看他母親,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若如此殺了,流於草率。以他今日之勢,也掀不出什麼大浪。不如叫他吃些教訓,日後若是知道悔改,也算爲時不晚……”
他看向妻子。
“此事幹系重大。今日除了你,我未曾對第二人提及,你不可對外人言,女兒那裡,暫時也不要提,陛下面前,更不可露半分口風。”
蕭永嘉喃喃地道:“罷了,我還是先回城去……”
心裡已經認定了的女婿,突然竟被告知是個野心狼子。
這話,若非是從一向穩重的丈夫口中講出,恐怕她當場就要叫人拉出去砍了,蕭永嘉的心情,可想而知。又掛念著女兒,哪裡還顧得上和丈夫再談先前終於想好了的事,心煩意亂,起身便要出去,才走了兩步,忽覺耳鳴眼花,兩腿一軟,身子便栽了下去。
高嶠一驚。
也算年輕時的身手尚未完全退化,眼疾手快,衝上去一把托住,見她軟在了自己懷裡,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竟是暈厥了去,心急火燎,一把抱了起來,一邊往起居室去,一邊高聲命人去請郎中。
洛神到家,傷心未平,也不想待在建康城中,正想去白鷺洲尋母親,忽得知母親竟暈了過去,大吃一驚,立刻命人備車,坐船上島,趕到了母親的身邊,到時,見母親已甦醒,正躺在牀上,瞧見自己來了,臉上露出笑,起身似要下牀,急忙上前坐到牀邊,叫她不要起來。
蕭永嘉並無大礙,只是身體本就虛,這些時日又休息不好,加上方纔情緒波動過大,一時發作,血氣凝阻,這才暈了過去。那郎中開了幾服藥,叮囑她好生歇息,方纔便去了。
她母女道著離別重逢,高嶠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晌,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裡只剩母女二人,洛神再無顧忌,趴在母親的膝上,默默地紅了眼睛,用帶了點哭腔的聲音說:“阿孃,阿耶太不講理了。連我想要多留一晚上都不讓。當初是他一句話把我嫁過去的,如今又他一句話,又要我回來了!就算他要替皇帝舅舅辦事去,阿耶又怎可如此?到底是怎生一回事?若有事,你們不要瞞我。”
蕭永嘉早瞧了出來,女兒對李穆已是上了心,如今事情成了這樣,心痛不已,又見她如此難過,只能摟住,強作笑顏,順著丈夫先前的話,對女兒說,是自己這些時日感到身子有些不適,又想念她,正好聽說皇帝要派李穆出遠門,就叫她父親順道將她接了回來陪伴。
“阿彌,你不會怪阿孃吧?你既回了,便留下,安心陪阿孃一些時日,可好?”
洛神原本一片傷心,忽聽母親如此央求自己,擦了擦眼睛,直起身子,仔細地打量她。
才一個多月不見,母親便清瘦了不少。
想著一直以來,父母不合,母親一人居在此處,從前原本還有自己伴著,如今自己嫁去李家,阿家、小姑和李穆無一不好,過得順風順水,母親卻孤單無人作陪。
這白鷺洲,名爲勝地名苑,實質於母親而言,和圈禁著她的牢籠又有何區別?
洛神心一軟,便是有再多的疑慮和不滿,此刻也顧不上了,急忙點頭答應。
蕭永嘉便叫人收拾屋子,安排女兒住下。
高嶠見妻子安撫住了女兒,總算暫時鬆了口氣。接下來的數日,不辭勞苦,每每臺城回來,再晚,也會到島上探望妻女。
這一日,平靜了些天的朝會,隨了衛將軍李穆的應召歸來,再次起了一陣漣漪。
皇帝欲趁此前收復巴蜀的大好形勢,將國境北推,目光便落在了荊州北的義成,任命李穆爲刺史,即刻募兵,發往義成,建城屯田,廣積糧草,以備日後北伐之用。
這個消息一出,便迅速引來各方注目。
除了嘲笑,剩下的,便是驚訝和不解。
誰都知道,荊州襄陽一帶,原本是大虞長江上游抵禦北方胡人南下的前沿地帶。許氏在那裡經營多年。這些年來,和企圖南侵的胡人,陸陸續續,也打過些規模大小不一的戰事。
也曾有人建議許泌,可將駐兵再往北推進一些,如此,應能減輕長江上游一帶的兵壓,不至於每次胡人一有南下動靜,荊襄一帶便如臨大敵,民衆更是惶恐不安。
但許泌並未採納。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但最重要的,就是繼續往北,需要分散大量兵力,消耗成倍的糧草,而所得的人口和土地,卻遠不能抵銷所費。
所以許家對繼續北進,沒有絲毫的興趣。
只要盤住了荊襄,在南朝,就無人敢動許家。
如今皇帝竟然派李穆去往荊襄北的義成開荒拓境。
義成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誰都知道。
連年戰亂,十戶九空,連胡人也看不上,劫掠過後,呼嘯而去,如今只剩一座荒涼死城。
若成事,如同替荊襄多上了一道門牆。
不成,於許家絲毫沒有損失。
對於皇帝的這道聖旨,除了以沽名釣譽、好高騖遠來形容,再無別詞。
而李穆,他接下這個委任,也只證明了一件事。
往好裡說,是挾前戰之餘威,初生牛犢不怕虎。
說難聽點,不過就是頭腦發熱,自己找死。
奇怪的是,高嶠對這道聖旨,竟然也保持沉默。
這說明什麼?
說明皇帝和高嶠,已徹底離心。
更有傳言,有人看到數日之前,高嶠已將剛出嫁不久的女兒又接回了建康。
最合理的推測,便是高嶠並不看好這個決議,更不看好李穆將來,索性借這個機會,將女兒接回了家中。
以高氏門第對李穆,雖然當初已經嫁了女兒,但如今若想和離,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一舉動,亦可視爲翁婿離心更甚。
當天晚上,許泌在府中邀客設宴,作樂通宵達旦。
高嶠擺脫了一撥接一撥的前來探問消息的同僚,終於得以從臺城出來時,天已黑了。
和前幾日一樣,他未回府邸,而是直接去了白鷺洲。
因出城有些路,還要渡船,到達之時,已是戌時末。
洛神回來的這幾日,除了伴著蕭永嘉,一步路也未出去,天一黑,人便回了屋。
高嶠飯還沒吃,早飢腸轆轆,到了便問女兒,得知她已回屋歇了,默然。
蕭永嘉命人給他上飯,自己坐在一旁看著,等高嶠用完了飯,說道:“你事也忙,大可不必如此辛苦。明日起,用不著每日來。女兒我會照顧好的,她很是懂事。遲早,也會體諒你的。”
高嶠看了眼妻子。
去年底開始,他便覺得蕭永嘉性情大變。
對著自己之時,不再如從前那般頤指氣使、冷嘲熱諷,竟很是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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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變化,原本應該是件好事。
但不知爲何,他心底卻隱隱生出一種不安之感。
總覺得她變得陌生了,彷彿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了。
他遲疑了下,終於問道:“阿令,最近你是不是有心事?若有,莫放心裡,叫我知道也好,我不定能幫你。”
蕭永嘉淡淡一笑:“無事。”說罷便起身,叫阿菊替高嶠預備歇息之事。
最近這幾個晚上,兩人雖同住一院,但關起院門,依舊各自分屋。
高嶠望著她的背影,微感失落,出神之際,下人來報,說李穆駕船登島,道明日動身離開建康,臨行前夜,特意來此,向他和長公主夫婦辭別。
蕭永嘉停下了腳步,回頭,和高嶠對望了一眼。
高嶠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說我二人已歇下了,不必見了,叫他回吧!”
下人應聲,轉身要去,蕭永嘉已道:“等等。我出去見他吧。”
高嶠一愣:“阿令!他一意孤行,還有何可見?該說的話,我那晚上都和他說了!況且,他的來意,必是阿彌!”
蕭永嘉蹙了蹙眉:“我自有數,無需你多說。”
她撇下了高嶠,轉身朝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