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銅鏡照不清那麼遠的那個男子
洛神嫁來京口,蕭永嘉選了數十侍女僕婦隨她同來。沒幾天,大部分都被她打發到莊子裡去了,跟前只留了幾個——其中便有兩個廚娘。
洛神留下廚娘,考慮的是盧氏眼睛不便,阿停年紀尚幼,想讓她們能輕鬆些,少做事。
盧氏也不是強要面子的人。兒媳婦孃家地位遠高於自家,來的時候,又帶了這麼多的下人,這是明擺著的事。她知洛神吃不慣自己和阿停做的飯菜,故當時,阿菊提出日後讓廚娘下廚做飯,盧氏當即點頭。
但今晚這頓飯,卻是盧氏再次自己再次下廚,叫阿停打下手,兩人親手做出來的。
剛掌燈,李穆便從外頭回來了。
盧氏很是歡喜,催兒子用飯。
李穆洗手後,便入座。
洛神坐他對面, 阿停陪在最末。
他似乎很餓,入座後,便吃了起來。
盧氏沒怎麼吃,似在凝神在聽他吃飯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李穆放下碗箸,轉向盧氏, 笑道:“兒子飽了。多謝阿母。”
盧氏含笑點頭。
“阿兄,你何日才能回來?”
阿停也跟著放下筷箸,問道。
李穆笑道:“很快就回。阿兄不在家,莫撒野頑皮,要聽阿母的話。”
阿停眼圈一紅,用力地點頭。
洛神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人。
李穆安慰完阿停,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視線看向洛神。
洛神遲疑了下。
這樣的情況之下,自己似乎應該也說個一兩句什麼的……
可是若開口,無非應該就是叫他小心,早日歸來之類的話。
這種話,打死她也說不出口。
她便裝作沒吃飽,低頭避了他的目光,假意又去夾了面前的一箸菜。
“阿彌!”
忽然聽到盧氏喚自己。
洛神忙應聲,放下筷箸,轉向盧氏:“阿家有何吩咐?”
盧氏道:“你嫁來我們這裡,也有些日了,想必很是思念父母。穆兒明日要去江北,這一去,也不知何日歸來,沒他伴著,我想著,你一人在這裡,想來也是無趣,不如趁了這機會走一趟孃家?”
洛神一愣。
這個白天,她確是想著怎麼看機會,提一句回建康的事。
沒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盧氏竟就先主動叫她回去了。
洛神疑心她察到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尷尬,忙擺手:“阿家,我不回。我留下伴著阿家。”
盧氏笑了,搖頭道:“無妨的。我知你孝順,但我有阿停伴著,家裡無需你再特意留下服侍了,你儘管放心回吧。待穆兒勝仗歸來,叫他再去那邊接你便是。”
聽得出來,盧氏的語氣裡,充滿誠摯。
洛神腦海裡,卻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雖然李穆能征善戰,但刀槍無眼,上了戰場,便有可能下不來。
盧氏讓自己回建康。又說“待穆兒勝仗歸來,叫他再去那邊接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岔了,她總覺得,盧氏似乎已做好什麼最壞的打算。
萬一李穆要是回不來了,豈不是表示,自己可以就此一直留在高家,從此再也不必回京口了?
“阿家!我真的不回!我也留下,和阿停一道陪你,等郎君歸家。”
洛神趕緊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
她確實厭煩她兒子,但上天可鑑,可從來沒起過盼他早點死的念頭。
盧氏凝神了片刻,慢慢地點頭,笑了。
“如此也好。阿家多謝你了。”
“阿家怎如此說話!本就是媳婦應盡的本分。”
洛神鬧了個大紅臉。
“阿嫂,你真好!”
阿停眼睛紅紅的,過來依在了洛神的身邊,弄得洛神彷彿也被感染到了這種離別前的氣氛,忽然有點心酸了,摸了摸阿停的腦袋,低聲安慰。
李穆一直看著她,始終沒有開口說半句話。
“穆兒,明日一早便要動身,這兩日你想必也乏了,和阿彌早些回房歇了吧,我這裡無事了。”
盧氏轉向兒子。
李穆道:“我先送阿母回屋吧。”
他扶起盧氏。
盧氏默默地起了身。
洛神只得跟著,一道送盧氏回屋,到了門口,盧氏不停催促,李穆向母親辭了聲,看了眼洛神,輕聲道:“回了吧。”
洛神隨他回了兩人住的屋,一前一後進去。
屋裡已經亮了燈。
不知道爲何,似乎因了方纔那事兒,屋裡的氣氛,總讓洛神覺得極是怪異。
和他如此相對一屋,甚至令她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覺。此前從未曾有過。
她不看他,只叫阿菊預備自己沐浴的香湯。
阿菊應聲。很快,便有僕婦開始擡水入內,進進出出。
洛神見他逕自坐在了那張這些時日被他當成牀的坐榻之上,側對著自己,手中握了一卷,看起了書。
沉渾,又氣定神閒的一副側影。
洛神便入浴,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儘量不弄出半點的水聲。
阿菊照例在旁服侍她沐浴,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古怪,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麼,閉口也不再提回建康的事了。
洛神很快出浴了。因長髮髮腳有些打溼了,出來後,沒立刻上牀,坐到了鏡匣前。
瓊樹過來,幫她吸拭溼發。
洛神窺鏡,看見李穆擡起了臉,兩道視線,似從手中的書卷上挪開,落到了她的背影上。
銅鏡照不清那麼遠的那個男子。
但隱隱地,洛神感到他神色凝重,望著自己的背影,似在想著什麼。
忽然,鏡中那男子的影子一動,放下了書,竟下榻,開始朝她走來。
洛神微微緊張。
“你出去吧。”
他停了下來,對著瓊樹說道,語氣溫和。
瓊樹看了眼洛神,輕輕應是,放下那條發巾子,起身退了出去。
“你何事?”
洛神沒有回頭。
身後是靜默。
洛神忍不住回頭,恰對上了他投來的兩道目光,看見他竟忽然朝自己微微一笑,坐到了身後方纔瓊樹坐過的那地方。
兩人距離一下變得極近。
洛神渾身繃緊,立刻直起上身,正要起身離開,感到一側肩膀,微微一沉。
他竟擡臂,將她輕輕壓了回去,隨即收手。
身不由己,洛神被來自肩膀的那力道,又給按回在了鏡匣前,不禁耳根發熱,又暗暗起了幾分著惱的意思。
“你意欲何爲?”
她撇過臉,寒著聲。
“那日你仗義,替我蔣二兄和阿嫂出頭。二兄夫婦很是感激,我亦如是,卻未曾向你言謝。你莫怪我。”
她疑心自己聽岔了,竟聽到他在身後,對自己如此說話。
她慢慢地又轉過頭。
他注視著她,眸光溫柔。
洛神和他對望了片刻:“我並非幫你。只是瞧不慣沈家人的嘴臉罷了!”
她又哼了一聲:“何必要你言謝。你莫怪我強行出頭,我便感激不盡了!”
他笑了。
“我爲何怪你?你做了我未做之事。且即便我做了,也未必能比你處置得更爲妥當。”
洛神心口彷彿被什麼給烙了一下,竟衝口而出:“既這樣,那晚上你回來了爲何罵我?”
他一怔:“我何曾罵你?”
“你有!你就是罵我了!”洛神搶白著他。
可是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她的語氣裡,已是帶了幾分撒嬌般的埋怨。
李穆眉頭動了動,望著她氣呼呼的樣子,似是想笑,卻又強行忍住。
話衝出口,洛神自己便也意識到了,不該在他面前如此說話,臉不禁微紅,扭過頭,身子一動,又要起來離開,口中道:“罷了,我不和你一樣見識……”
那側膀子又是一重。她身不由己,再次被他帶著坐了回去。
他信手拿起那塊方纔被放下的發巾子,另掌輕輕攏住她垂落在後腰的長髮,替她擦著還半溼的髮梢,說:“京口是北望之地,亦是北歸流民的聚集之地,魚龍相混,勢力複雜。對付一個沈家,你自然綽綽有餘。我是怕你遇到居心叵測之人,萬一吃虧,才提醒你幾句,並非責備。”
洛神愣住,咬著脣,沒有吭聲。
李穆也不再說話,只繼續仔細地替她擦乾頭髮。
“我還有點事,和蔣二兄約好碰面。我去去就回。你睡吧。”
洛神依舊坐著。
他望了眼她一動不動的後腦勺,遲疑了下,又道:“我母親方纔的提議,乃是出於真心實意。我明日便去往江北。你若想回建康,不必勉強留下,我叫人送你回,待我歸來,我再去接你。”
洛神低聲道:“我不回。”
“也好。我會叫人護著你們,也會留個人在家,萬一有事,可及時叫我知道……”
他聲音突然一頓,停了下來。
方纔出浴,因水熱騰騰的,腳也很暖,洛神便沒穿襪,一雙光腳丫子原本藏在裙裾之下。方纔兩次起來,又被他按下去,裙裾凌亂了,腳丫子便露了些出來。
圓滾滾,白嫩嫩,玲瓏兩隻小腳丫子,很是可愛。
留意到他的目光似是看了過來,洛神臉一紅,忙縮了回去,被裙幅再次遮擋得嚴嚴實實。
氣氛卻因了她的這個小動作,陡然似變得異樣了。
李穆沉默了片刻,放下了發巾子,道了句“你先睡吧”,起身走了出去。
他半夜纔回。屋裡留著燈。
洛神趴在枕上,下巴支於肘,悄悄地睜眼,隔著帳子,看著他脫衣,熄燈,最後上了他的那張臥榻。
一夜再無別話,洛神只是睡睡醒醒,天才矇矇亮,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昨晚那裡,已經沒人了。
李穆已去。
江渚晨霧飄蕩,煙水迷濛,沿岸停了數十渡舟,舟人持槳待發。
他將與那三千宿衛營的官軍一道,踏上這一場前途或許未知的征戰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