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洛神才進屋,李穆便跟隨入內——成親這些日來,今日這樣的景象,還是頭回。
破天荒了。
阿菊本待上去替小娘子除妝更衣的,見李穆入了,就這麼瞧著自己,小娘子又旁若無人地逕自坐到了鏡屜前,對鏡在除頭上的髻飾,猶豫片刻,終還是不敢公然忤上,朝侍女使了個眼色,幾人出了屋。
門掩上了。李穆來到洛神的身後,停住了,看著她舉起雙臂,纖纖素手,拔著斜插於鬢邊的一枝臥鳳銜珠步搖。
刺了一圈精緻柿蒂紋的寬大袖口隨了她的這個舉臂動作滑溜下來,堆疊於臂彎,平日總被遮掩住的兩隻雪白藕臂露了出來,光溜溜的,腕上又套著兩隻細細的金絲鐲,鐲子服帖地依著玉腕,隨了她的動作輕輕晃動,膚光耀燦。
李穆擡高了視線,對著鏡中的洛神說:“今日說好申時去接你的, 我卻晚了, 實是我失約。你莫怪……”
“無妨。你不是打發人來了嗎?何況,我和阿停也沒等你。”
她打斷了她,淡淡地道,順利地拔下了老沉的步搖,隨手丟在了屜面上。
珠串相碰,發出嘩的一聲。
李穆一頓。
“還有,今日蔣家二嫂的事,我在路上便聽說了。幸而當時你路過了。我代蔣二兄向你言謝……”
“那就更不必了!”
洛神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從鏡屜前站了起來,轉身向他。
“我不過說了句話而已,舉手之勞罷了。況且,幫蔣家二嫂,也並非爲賺你的謝。”
她微微繃著張小臉,語氣依舊是輕描淡寫的。
李穆沉默了下去,注視著面前的這個少女。
他自然知道,她就是在故意在搶白自己。
但他心裡,卻沒有被冒犯後的不悅。
哪怕丁點兒,也是沒有。
想起片刻前,他被母親訓斥,她冷眼旁觀,等到最後,才假意上前替自己說情的一幕,心底裡,反而隱隱地泛出了一絲淡淡的愉悅之感。
如此感覺,極是微妙,幾乎難以捉摸,卻又真實存在——無論是在前世,還是今生,在他想起來其實只剩下了一片鐵和血的乏善可陳的記憶裡,是前所未有過的。
宛若一股細細的小泉,在他堅硬如鐵的心間緩緩流淌而過,甚至沖淡了一個曾慘烈死過一回的人的那充滿了血腥和仇恨的陰暗記憶。
他不禁又想起了許多年前,當面前的她,還是個小女孩兒時,也曾這般“說了句話”,救下少年時的情景。
歷歷在目。
那麼多年過去了,面前的她,不復前世最後一刻記憶中,那個令他心動過、恨過、甚至曾起念殺了她,要她伴自己同歸黃泉,臨了,終究卻又放過了的女子。
如今的她,彷彿還是他記憶裡小時候的那樣,並未有多大的變化。
依然那麼善良,並且……帶著一縷叫他其實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孩子氣。
和這樣的一個她相比,李穆忽然覺得如今的自己是如此的老——並非身體,而是心境。
他早已閱盡千帆,而她卻如朝霞初舉。
他遲疑了下,正想換個別的話題,緩和這略帶尷尬的氣氛……
“菊嬤嬤,我要沐浴更衣!在外頭一天,滿身的汗,怪討厭的!”
她衝門外喊了一聲,聲音嬌滴滴的。喊完了,彷彿無意般地,又睨了他一眼,看著他生生地撇開了臉。
“也好,你更衣吧,我先出去了……”
那男子彷似有些沒趣兒,喃喃地道了一句,在應聲推門而入的阿菊和侍女僕婦們的注視之下,出了屋子。
他一走,洛神的臉就繃不住了,脣角上翹,撲到了牀上,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低聲吃吃地笑。
從李穆求親開始,到今日,這幾個月間,阿菊還是頭一回看到小娘子再次露出笑顏。
還笑得這麼嬌俏。
阿菊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歡喜得很。
小娘子高興,她更高興。
她在邊上陪著,看她趴著暗笑,等漸漸止住了,問她緣由。
洛神翻了個身,仰著張紅撲撲的臉兒,躺在枕上,咬脣搖頭,就是不肯說。
但這幾個月來,積在她心底裡的種種憤怒、不滿、委屈,因爲方纔對著李穆的大獲全勝,突然間彷彿消減了不少。
甚至,連身下這張她原本很是睡不慣的牀,此刻躺上去,也不覺得那麼硌人了。
“小娘子?”
阿菊看呆了。
“我要沐浴了。”
她從牀上爬了起來,親暱地摟住阿菊,脣角那隻笑渦,猶若隱若現,嬌俏無比。
……
夜深了,城隍廟一帶安靜了下來。
巷陌深處,睡夢人的耳畔,偶只傳來幾聲打更人行走街巷敲出的梆聲,憑添了幾分這深秋之夜的孤寒。
沈氏還在對著燭火,趕做著手中的一件衣裳。
李穆的母親前兩日來她家,悄悄給她送來了些錢,被沈氏婉拒了,依然還是用當來的那錢,去扯了自己相中的布料。
她針線本就好,這件做給老母的衣裳,更是凝聚了她對母親所有的歉疚和拳拳。
明日就是母親的六十大壽。雖工時有些趕,但她指尖出來的針腳,卻細密而整齊,挑不出半點的毛病。
屋裡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擡頭,見丈夫手裡端著一枝燭臺走來,放在了她的面前。
兩隻燭臺並排,火光一下明亮了不少。
“郎君做完事了?自管去睡吧,我再片刻就好了。”
沈氏依舊飛針走線,對著丈夫笑道。
“不必費蠟點兩根了。我眼神好,看得見。”
她瞥了眼面前的燭臺,又道。
蔣弢往她肩上披了一件衣裳。
“阿奴,怪我無能,你嫁我多年,我非但沒能叫你享一天的福,還要受如此的委屈……”
沈氏擡頭,見丈夫望著自己的目光裡,滿是歉疚,笑了一笑,放下手中針線,柔聲道:“說什麼呢?郎君待我如此之好,跟前又有一雙乖巧兒女,我何來的委屈?”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這個滿腹經綸,生平卻無處可用的男子感到了愈發的愧疚。他陪坐在妻子的身邊,道:“你莫擔心錢。我方纔又做了兩篇文章,再接幾篇,下月等攢夠了錢,應便能贖回你的首飾了。”
蔣弢擅作駢文,對仗精整,辭藻華麗,漸漸傳出名聲,不少想要拿文章換取當世名士賞識的士族子弟,便慕名來向他購文。他也借著捉刀來換錢,以貼補家用。
“郎君辛苦了,早些去睡吧。”
沈氏催他。
蔣弢道:“我陪你。明日我也陪你一道回去,免得你又受你兄長責罵。我去求他們,看能不能叫你見上岳母一面。”
沈氏出神了片刻,微笑搖頭:“我知郎君體貼,只是不必了。我已和家中一個老奴講好,她會代我將衣裳悄悄遞給我母親。我知我那幾個兄長,無論如何,他們也是不會叫我進去見阿母的。郎君你也不用去,免得再遭無謂羞辱。”
蔣弢壓下心中涌出的那種無力悲涼之感,沉吟了片刻,道:“阿奴,有件事,我想和你講。北朝如今亂成了一團。鮮卑人慕容西圖謀刺夏帝篡位,未果,集合舊日兵馬,叛去了遼西。匈奴捲土重來。梁州刺史也藉機自立稱帝。中原又亂,江北恐怕也保不住太平了。料想流民不久便又要大批南逃,難免波及京口。接下來的時日,你若無事,儘量少出去,免得被衝撞了。”
沈氏蹙眉:“怎又要打仗了……這仗,到底是要打到何日,才能是個盡頭啊……”
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阿奴,爲夫倘若有朝一日,僥倖能於這亂世裡取得些微功勞,必不會辜負於你。”
蔣弢目光微微閃爍,將妻子摟入懷中,低聲向她說道。
……
最近幾日,京口開始有消息流傳,說北夏岌岌可危。
胡人打胡人,漢人打胡人,也有漢人打漢人的。
中原的東西南北,彷彿一夜之間,又冒出了好幾個自稱孤王的天王,乃至皇帝。
反正北方,到處似乎都開始打仗了。
從北方逃來的流民,這幾日也一下子多了起來,渡口終日人頭攢動。
見慣了離人血淚的京口人在唏噓之餘,難免也就會爲南朝如今偷得的這一份清平而感到慶幸,雖然誰也不知,這樣的清平還能維持多久。
李穆應是忙著和官府一道,在安置這些新到的流民,白天照例是見不到人影。
晌午過後,洛神無所事事,睡也睡不著,就又伴在盧氏身邊,聽她嗡嗡嗡地紡紗,自己讀著先前帶來的一本閒書,打發這個漫長的午後,忽然,院子裡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擡頭,見阿停跑了進來,一臉的怒氣。
“出何事了?”
盧氏耳聰,雖見不著人,卻聽出了她腳步裡的怒意,停下手裡的活,轉臉問道。
“阿母,阿嫂,氣死我啦!”
阿停呼哧呼哧地喘氣。
“方纔蔣家阿嫂的兄弟又派人來鬧事,打破了他家的門,小妞妞姐弟倆都嚇哭了!”
盧氏哎呀了一聲,焦急地起身,摸到了自己的柺杖:“快去瞧瞧!”
洛神立刻攙扶著盧氏,和阿停一道,趕到了附近蔣家。
蔣弢不在,只有沈氏和兩個孩子在家,那沈家人已經走了,門口院子裡,聚滿了鄰居街坊,衆人皆面帶怒色,議論紛紛,見盧氏和洛神來了,忙讓出一條道。
洛神扶著盧氏進去,見大門破洞,地上丟著一套剪破了的湖絲衣衫,沈氏正哄著兩個嚇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刻便猜到了原因。
一問,果然,道是沈氏前日託人悄悄給老母送衣之事還是被她幾個兄弟得知,怒氣衝衝,當場派了惡奴趕來,鬧了方纔一場事,又丟下狠話,這才走了。
盧氏柺杖頓地,又是憤怒,又是無奈:“世上怎會有如此兄弟!欺人太甚了!”
她叫洛神和阿停先帶兩個孩子回自己家裡,自己又安慰著沈氏。
洛神徑直出來,喚來阿菊,低聲吩咐了幾句。
阿菊一愣,看了眼蔣家那扇被打破的大門,遲疑了下。
“朝我吩咐的做就是了!”
洛神加重了語氣。
阿菊一凜,應了聲是,轉身匆匆去了。
洛神這才吐出一口氣,轉身,一手牽住一個孩子,柔聲道:“莫哭了,先去阿嬸那裡,阿嬸那裡有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