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只是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手段
李家房子三進,李穆母親盧氏,就住在第二進門的北屋裡,是爲正房。
洛神隨李穆走出兩人所居的東廂房,身後跟了阿菊等人,穿過昨夜辦喜宴的庭院,便到了北屋抱廈之前。
她心中還惱著,見李穆上了臺階,邁步繼續朝裡走去,一個磨蹭,人便落到他的身後。
“阿母!阿兄阿嫂來了!”
忽然,屋裡傳出一道丫頭的說話之聲,聲音裡充滿了歡喜。
接著,伴著一陣腳步聲,傳來柺杖頓地的聲音。
“阿母,你小心些,快坐回去!”
李穆立刻幾步並做一步,跨進門檻,伸手扶住了一個正從裡頭走出來的老嫗。
洛神擡眼望去,不禁一怔。
出來的這老嫗,年近半百,穿一身簇新的起暗花石青底衣裳,頭髮灰白,梳得整整齊齊,面容端正,帶著笑容,眼角皺紋舒展了開來,人看起來非常和氣。
叫洛神驚訝的,是她手裡拄著一根柺杖,以杖點地,彷彿眼睛有點不便。
“我自己會走!你新婦呢?別管我,快去接她,莫冷落了人。”
老嫗臉上帶笑,推開李穆的手,低聲催促。
原來李穆母親盧氏竟是雙目失明。
阿菊和瓊樹櫻桃等人也有些驚訝,停在了洛神的身後,面面相覷。
李穆回頭,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這纔回過神來,提起裙裾,快步上了臺階,來到李穆母親面前,遲疑了下,終於低低地喚了一聲“阿家”。(婆婆)
盧氏歡喜不已,手朝著洛神的方向,輕輕摸了過來。
洛神忙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老嫗那雙掌心佈滿了老繭的手,輕輕地握了一握她一雙柔荑,便鬆開了——既親近,又不至於顯得過度親熱而惹人反感。
“多好聽的聲音!多軟和的手啊!好孩子,快進來,別站在外頭了!”
她笑著說。
“阿家往後喚我阿彌便可。在家時,阿耶阿孃都這麼叫我。”
李穆雖然極其可惡,但眼前的這個老嫗,卻無論如何也叫洛神討厭不起來。
聽她誇讚自己,她有些耳熱,輕聲接道。
“多好聽的名字啊!”
盧氏唸了幾遍阿彌,笑著,才被身邊那丫頭扶回到中堂的一張坐榻前,慢慢地坐了回去。
洛神見李穆還瞧著自己,咬了咬脣,跨進門檻,被他帶著,兩人並排跪到了置在老嫗面前的跪席之上,向她行新郎新婦叩見之禮。
李穆拜完,先起了身。
阿菊上來。
洛神取了預先準備好的棗慄和一雙鞋,呈上作獻禮。
盧氏微笑著收了,叫身邊那丫頭也取來自己預先備好的見面禮。
洛神納了,道謝。
盧氏叫她起來,問她路上來時的辛苦,如此話了幾句閒話,笑道:“我這裡無事了,你們回吧,不必守我跟前。京口地方不大,但我從前眼睛好時,記著江邊金山附近景緻還是不錯,有個金山寺,還是從前奉皇帝敕令所造。穆兒這些時日都在家中。你若想出去轉轉,儘管叫他陪你,四處瞧瞧去。”
“穆兒,聽見了沒,帶阿彌四處走走。”
盧氏轉向兒子的方向。
“知道了,阿母。”
李穆應聲,恭恭敬敬。
洛神用眼角餘光睨他,見他兩道目光正投向自己,立刻偏過臉。
盧氏摸到放在手邊的柺杖,站起來要回屋了,李穆上去扶她。
洛神動了動腳。
盧氏彷彿感覺到了,笑著朝她的方向擺了擺手:“昨日想必累到你了,你自管回屋歇著吧。”
說著,叫了阿停。
那丫頭應聲而上。
盧氏笑道:“她叫阿停,是穆兒的阿妹,今年十三歲,熟知這裡。你若有不知道的事情,儘管問她。”
阿停臉圓圓的,胳膊粗壯,看到洛神的第一眼,便雙眼發亮,一副想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樣子,方纔站在盧氏身後,一直偷偷瞧著洛神,聽到盧氏提及自己,小心翼翼地從盧氏身後走了出來,忸怩著道:“阿嫂,你若不嫌我笨,有事儘管差我。”
洛神猜這丫頭應是盧氏跟前的養女。因先前也沒人和她提及過,並沒準備見面之禮,便從自己手腕上拔下一隻金鐲子,走過去笑道:“怎會?往後我有不知道的事,便問你。”
阿停不敢要,急忙擺手後退。
盧氏聽著動靜,彷彿猜到了這場景,笑道:“你阿嫂給的見面禮,收下吧。”
阿停這才停下,看著洛神將那隻美麗的絞花金鐲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洛神手腕纖細,金鐲照她尺寸所打。阿停雖然比她小了三兩歲,兩人個頭卻差不多了,胳膊更是粗壯,那隻秀氣的鐲子套到她的腕上,並不十分相稱。
阿停卻極是歡喜,臉紅紅地道謝,隨即轉向李穆,歡天喜地地舉起自己戴著鐲子的胳膊:“阿兄你看,阿嫂送我的!”
李穆看了眼洛神,朝阿停笑著點了點頭:“你先陪阿嫂回屋。”
洛神看著李穆扶著他母親回了後堂,自己纔回了屋。
……
李穆送母親回了房,扶她坐下,轉身給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面前。
盧氏沒接,臉上方纔的笑容,漸漸消去了,道:“穆兒,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如何娶到高相公家的女兒的?”
李穆笑道:“阿母,你怎又問這個?先前不是和你講了嗎?兒子捨命救了高相公的侄兒,他感激我,便將女兒嫁了我。”
盧氏不快:“你當我眼瞎,心也瞎嗎?高氏何等的門第?我們李家如今淪爲寒門,別說你救了他一個侄兒,就算十個,高氏也不會樂意將女兒下嫁到我們李家的!”
李穆沉默。
“前些時日,我和阿停在這裡住的好好的,你蔣二兄忽然將我和阿停接去別的地方住了些天。先前我還稀裡糊塗,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前幾日,偶聽街坊閒談,才知道這裡來過幾撥人,彷似是要尋我。我一個瞎眼老婆子,尋我何事?我想來想去,莫非就是和高家的婚事有關?”
李穆忙道:“阿母,你莫多想。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穆兒!”
盧氏頓了一頓。
“我眼睛看不見,心裡可一清二楚!我覺著出來,阿彌分明不樂意嫁你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她一個高門貴女,平日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忽然嫁到我們這種人家,你叫她怎不委屈?又如何過的好日子?跟前也無外人,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如何娶了她的?”
李穆含含糊糊地說:“阿母,這個……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兒子給你娶回兒媳了……先前你不是一直催嗎……”
盧氏沉吟了片刻。
她知自己養大的這個兒子,極其孝順,但有些事,他若不願說,自己便是再逼問,怕也是問不出來。
她搖頭:“兒子大了,我管不住了。你不說,我也沒法子。只是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手段,否則你怎不說!”
李穆不語。算是默認。
盧氏出神了片刻,嘆了口氣:“罷了!我是想和你說,這個高家女郎到了我們家裡,能像今早這樣,已是很是不容易了。我覺著出來,是個好女孩兒!我實在是怕委屈到了她。我不管你先前如何娶的她,既娶進門了,你得給我好好待她。若是叫我知道你虧待她,莫說高家饒不了你,我也第一個打斷你的腿!”
李穆摸了摸鼻:“兒子記住了。”
……
阿停歡天喜地,隨洛神轉回新房。
她原本對這位坐了大船從建康來的阿嫂心懷敬畏。昨晚鄰人小孩進新房鬧,她也不敢入,唯恐她會瞧不起自己。
沒想到她不但美若天仙,還這麼和氣,原本的拘束很快消失了,跟著洛神回屋。洛神還沒問她什麼,她自己先就嘰嘰呱呱地道出了身世。
原來這阿停,是十年前李穆母子一行人在南下路上所撿的一個孤兒。當時她也就三兩歲大,病倒在路邊,不見父母,沒人照管,邊上野狗虎視眈眈,眼看是要活不下去了。盧氏不忍,便將她抱著一道南下,僥倖活了下來,直到如今。
“阿母可好了,以前眼睛好的時候,還教我讀書認字。我如今出去了,街坊還時常求我幫他們寫家書呢!”
阿停的語氣,帶了點小小的驕傲,引得屋裡幾個侍女捂嘴發笑。
阿停頓時住了口,訕訕地低頭,眼中露出夾雜了幾分不安的忸怩之色。
洛神不快,盯了那幾個侍女一眼:“你們能替人執筆家書?”
侍女一愣,搖頭。
高家服侍在洛神身畔的這些侍女,除了最貼身的瓊樹和櫻桃也識文斷字之外,其餘的長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是能認得一些字的,但論書寫,卻還遠遠不及。
“既不能,爲何笑?”
侍女知是自己的無意之舉惱到了小娘子,急忙下跪認錯。
阿停站在一旁,有些緊張,忙要過去扶,被洛神叫住,將人打發出去了。
阿停看向洛神,眼睛閃閃發亮,愈發崇拜了。
洛神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反正無事,這會兒也不想睡了,叫阿停坐到自己邊上,將一隻裝了各色乾果的精美漆匣推到她的面前,問道:“既這樣,阿家眼睛後來又是因何看不見了?”
阿停嘴裡含了一塊果脯,聽到她問這個,嚥了下去,臉上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會兒剛來京口,這裡很亂,我們又人生地不熟,整天吃不飽飯。阿兄那會兒也還小,沒投軍,到處去做苦力,阿母也給人拼命做繡活,天天熬到半夜,眼睛就是被油燈給薰壞的,後來漸漸看不清東西。再後來,阿兄去投軍了,有一回卻傳來消息,說阿兄戰死了,阿母天天哭,眼睛就給哭瞎了,再後來,阿兄回來了,阿母眼睛卻好不了了。以前還能瞧見個影子,這兩年,什麼也看不見了。”
洛神呆了一呆:“都沒請郎中瞧嗎?”
“這幾年家裡好了些,阿兄請過好多郎中,可是都瞧不好。不過阿母很能幹的。你別看她眼睛看不見了,她心裡靈著呢!現在還能紡紗,紡得又快又好!自己也能走路,還會做飯!只要家中東西不亂放,她都可以的。”
阿停又恢復了興高采烈的模樣。
洛神沉默了片刻:“你阿兄時常不在家,他怎不再僱一兩個人來服侍阿家?”
“阿兄是想再僱人的,只是阿母自己不要,說跟前不用那許多的人。家中尋常事,有我和阿母兩人就夠了。蔣家阿嬸和街坊也時常來。對了,還有鎮南關酒樓女掌櫃謝三娘子,我們京口這裡,無人不知她的名聲,人人誇她能幹。她也時常來看阿母,幫了不少的忙!”
阿停樂呵呵地道。
蔣家阿嬸,想必就是昨天上船來迎自己的那位沈氏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鎮南關開酒樓的有名的謝家三娘子,又是個什麼來頭?
洛神正想再問,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見李穆回來了。
“阿兄!”
阿停立刻歡喜地迎了上去。
“方纔我和阿嫂講了些家中的事!阿嫂對我很好呢!”
洛神本不想睬他的,見阿停說完話,轉頭歡歡喜喜地看著自己,當著這個小姑的面,終究是做不出太拉下臉的事,最後還是勉強地站起了身。
李穆看向她,似乎遲疑了下:“你可要出去瞧瞧?我今日無事。”
“我乏,不去。”
洛神淡淡地道。
“阿嫂,你累的話,趕緊歇歇吧。那我先去了,等你養好精神,我再來陪你說話。”
阿停忙道。
洛神微笑。
李穆看了她一眼:“也好,那你休息便是。”
洛神目送阿停跟著李穆,蹦蹦跳跳地出了屋。
兩人身影,消失在了門外。
“阿兄,阿嫂對我這麼好,爲何你一來,她就不高興了?”
阿停走了幾步,湊到李穆身邊,小聲問道。
李穆一怔,回頭望了一眼,微微咳了一聲:“沒有的事。她只是累了,自己要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