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我若是不願呢?
李穆應該算是個英俊的男子。
雖然他和洛神習慣的父兄、陸柬之他們身上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儀容和風度完全不同,但洛神並沒覺得他難看。
就在他傾身向她,開口微笑著,溫柔喚她小名,問她醒來的那個短暫一瞬間,她的腦海裡,甚至彷彿又再次涌入白天在船上遠遠地第一眼看到他的笑時,那種似乎衝擊了她整個人的舊日相識之感。
但是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伴著他的傾身靠近,洛神清晰地聞到了迎面撲來的一種陌生味道。
酒氣。中間猶如還混雜了帶著強烈體溫感的男子陽剛的氣息。
咄咄逼人。
她的呼吸變得困難,汗毛瞬間豎立,露在外的敏感而嬌嫩的脖頸耳垂處的肌膚,悄悄地冒出了一顆顆的細小疙瘩。
她立刻憋住呼吸,皺眉,厭惡地朝後仰了仰臉,躲開那種伴他而來的叫她極是不適的壓力之感。
李穆顯然留意到了她的反應,肩膀微微一頓,隨即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餓了嗎?”
他望著她,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但語氣依舊很是溫和。
那種憑空而來的壓力之感,終於消失了。
洛神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氣, 瞥了眼燭臺上的紅燭。
紅燭已經燃得只剩一半了。
也就是說,到了此刻,這一夜,至少應該過去一半了。
傍晚被那個沈氏接上岸之前,在船裡,她吃過些東西。
但當時滿腹心事,不過幾口,就咽不下去了。
睡了這麼久醒來,被他一問,洛神感到肚子確實空了,有點餓。
“不餓。”
她冷淡地偏過臉,不去看他望向自己的兩道目光。
被他多看一眼,都會令她多增一分不適。
李穆揚了揚眉:“也好。那就睡吧。”
他語氣尋常,說完便轉過了身。
洛神偷偷地扭回來一點脖子,借著眼角的餘光,看著他背對著自己,解那條束在他腰間的九節鞶帶。
很快解下來了,他隨手擱在牀頭一張放置衣物的几上,恰壓在了她先前脫下放在那裡的那件雜以金絲織錦的青綠色連裳婚服之上。
腰帶上的銅質勾頭掛落,和木頭幾面相碰,“嗒”的一下,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之聲。
洛神心口一跳,睜大眼眸,眼睜睜地看著他又繼續脫去身上的衣服。
第一層,緋紅男式婚服外衣。
第二層,玄黑色的襯襟。
第三層,白色的絹衫……
窸窸窣窣聲中,衣裳一件一件地從他身上被除去了。
隨著他衣服一件件地脫去,洛神的心也咚咚地狂跳,跳得幾乎就要蹦出了喉嚨。
雖然這樁婚事,從阿耶開始,高家沒一個人樂見,天天愁雲慘霧,但畢竟,人還是要出嫁的。
所以婚期到來之前,阿菊也背著人,曾悄悄地告訴了洛神一些關於女子嫁人的隱秘之事。
十六年來,這是洛神第一次知道,原來所謂的“嫁人”,竟是那個意思。
至於洞房,更是女子從少女變成婦人的開始。
她震驚無比,覺得極其噁心。
她不能想像,她要在新婚之夜,和這個名爲她“郎君”的陌生男子去做那種阿菊告訴她的事情。
無法接受,完全無法接受!
李穆除去衣裳,身上剩一件中衣,轉過身,瞥了她一眼。
她還是那樣坐在牀上,雙手緊緊地攥著被頭,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知道她起先還偏著頭,大約只肯用眼角的餘光瞥著自己。
但此刻,她已經轉回了臉,雙眸睜得滾圓,用一種滿含著戒備和厭惡的目光盯著自己。
他望著這樣的她,腦海裡,忽然閃現出了很久以前,他和她的第一個洞房之夜。
那時候,他已年過而立,是權傾朝野的大司馬,旁人眼中的野心家和篡位者。
她和她的家人,要仰承鼻息,命運就攥在了他的手裡。
那時候,他也知道她嫁自己,並非出於心甘情願。
但在那個新婚之夜,她卻是如此的溫柔,在他的面前,甚至帶了點小心翼翼般的委屈和求全。
多年以來,她在他的心底裡,原本就是個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她高高在上,真實地存在著,卻又模模糊糊,宛如雲端一位仙姬,他只配對她仰望。
後來,在他權勢大得足以翻雲覆雨之後,偶在夜深人靜的空虛之時,他也不是沒有起過得到她的渴望。
但他心知,這應當不是她的所願。
所以那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
直到那個婚禮之前,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真的走下雲端,成爲他李穆的妻。
那個夜晚,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不再是幻想裡的她,徹底地激發出了他對她的無限憐愛。
二人相對帳中之時,殺人從不眨眼的他,竟也熱血沸騰,渾身戰慄,彷彿回到了青澀的少年時光。
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等待著他的,會是那樣一個用血來畫就的結局。
他還是低估了那些人對他懷有的仇恨。
那是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刻骨仇恨。
留在他最後印象中的她,和眼前這個顯然稚嫩未脫、渾身帶刺的少女,是如此的不同。
她還是那個小時候曾救過他的女子。
但是,她卻又不是那個記憶中喚他“郎君”,呢喃“妾之餘生,託於郎君”,親手爲他解衣,懂他,願意去愛他,令他爲之戰慄的溫柔女子了。
他帶著對她的所有記憶而生,心中裝著一個曾令這天下翻雲覆雨的男子的畢生遺憾和愛恨。
而她,卻不過還只是個小女孩兒。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李穆的心頭,涌上了一陣濃重的失落和孤獨之感。
彷彿天孤地寂,他獨立荒原,四顧,不過孑然一身。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迅速地排遣去了這種和他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心緒。
這一輩子,等著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或許終其一生,都未必能夠競願。
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像那些士族文人一樣,傷時感世,發這種無謂的感嘆。
他邁步朝著牀的方向走去,還沒坐上,就見她一骨碌爬了起來,拖著被子挪到牀角,遠遠地躲著他,彷彿他是個瘟疫來源,然後指著牀前的地兒,命他站住。
“李穆,我有話和你說!”
她直呼他的名字,以此表示對他的蔑視,語氣是高傲而冷漠的。
李穆瞥了她一眼,聽話地站住了。
“李穆,你是如何娶了我的,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和你從前素不相識,你千方百計定要娶我,無非就是圖謀前程。你救過我阿弟,我感激你,如今我也嫁來了,你應該達成目的了。今夜開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你我各不相干!你身邊若需女子作陪,儘管納妾去,我絕不會說半個不好的字!日後等你飛黃騰達,達成了心願,你若覺我空佔了你妻室之位,也儘可以離絕於我,我絕不會糾纏於你!”
“我說到做到!”
洛神終於一口氣說出了這些時日在她心裡反覆盤旋過無數遍的念頭。
李穆有些驚訝。
他是真的驚訝。
他知道她必定厭惡自己,也做好了她哭鬧的打算。
卻沒有想到,她打的竟是這樣的主意。
李穆望著她,見她緊緊地盯著自己,明眸中分明流露出緊張的神色,面上卻偏要強作冷漠,驕傲地揚起那隻漂亮的尖尖下巴,用不屑的神情,睨著自己。
不知爲何,對著如此的她,方纔因憶起前事而在心底涌出的那種荒涼之感,忽然就消失了。
他忍住想要發笑的感覺,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
洛神見他目光閃爍,似笑非笑,就這麼盯著自己,神色很是怪異,只哦了一聲,便一語不發,一時也不確定,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挺起小胸脯,怒道:“你聽見了沒?”
李穆一笑,忽然擡腿,一腿跪在了牀沿之上,毫無防備地,整個人竟朝她靠了過來。
“我若是不願呢?”
兩個人的距離,隨著他的這個動作,一下拉近了。
他的臉就在她頭頂的上方,洛神再次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陣迎面撲來的帶著酒氣的熱烘烘的壓力。
他肩膀動了動,似乎就要擡手探向自己了。
“忽”的一下,洛神渾身汗毛倒立,飛快地爬到牀頭,伸手摸出了那把藏在枕頭下的匕首,一下就橫在自己的脖頸前。
“你敢碰我,我就不活了!”
洛神篤定他不敢傷害自己。
他處心積慮,好不容易娶到了高氏女,不管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到底爲何,至少現在,他是絕對不願自己有任何閃失的。
高家對這婚事,本就極度不滿,若她再有個好歹,十個許泌,也沒法阻攔高家對他的報復。
洛神那隻手,握著匕首,睜大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他彷彿一怔,視線掃過她橫在脖頸前的匕首,竟朝她再次伸過來手。
“李穆,你別逼我——”
洛神心一橫,正要發力,忽感到手一暖,他伸過來的手,握住了她捏著匕首的那隻手。
他帶著她,將匕首從她脖頸上輕輕地挪開了。手勁不是很大,更沒有弄痛她半分,但她的胳膊,就是沒法抗拒來自於他的那種力道,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從自己的手裡拿走了匕首,拇指指腹試鋒般地,輕輕擦過那道雪亮的匕刃,隨即擡頭,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刀會傷人,你一個女孩兒家,日後還是不要碰爲好。”
他起了身,將那把匕首放在案几之上,隨即走到那張坐榻側,翻身仰躺下去,閉目道:“睡吧。”
洛神坐在牀上,盯著那個人看了半晌,見他一動不動,彷彿已經睡了過去,終於,慢慢地躺了下去。
手微微發抖,一顆心,還在噗通噗通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