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蕭永嘉回到高府,便吩咐阿菊替洛神收拾行裝。
洛神找了過去,見母親正在指揮下人收拾她自己的東西。
她的神色,看起來比出門前平靜了許多。
“阿孃?”
蕭永嘉見女兒來了, 露出笑容, 柔聲寬慰:“不必擔心。沒人能逼迫你出嫁了,你先隨阿孃去白鷺洲吧。”
洛神一怔,隨即就明白了。
母親應該是從阿舅那裡得了什麼應允, 這是想先把婚事給拖下去。
她遲疑了下:“阿耶呢?我們走了,阿耶怎麼辦?”
聽女兒這時候還不忘父親,蕭永嘉的火氣又上來了, 恨恨地道:“還管他做什麼?若不是他,咱們會落到這樣的境地?”
她冷哼了一聲:“你阿耶是當衆答應這婚事了,可沒說何時將你嫁他!你先跟阿孃走,到了那裡,阿孃再想想別的法子。總能想出辦法。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一個江北武夫!”
得知不用馬上就嫁,洛神終於稍稍心安了些。但想到這亂成一團的現狀,又心亂如麻, 更不忍就這樣丟下父親一走了之。遲疑了下,轉過臉,卻看見父親不知何時也來了,正默默地立在門外,神情慘澹,看著自己和母親的目光中,滿是愧疚。
“阿耶!”
她喚了一聲。
高嶠還在想著方纔聽到的母女對話。
都這樣了,女兒卻還對自己念念不忘。
他的心裡,更加難過。
“阿彌,全怪阿耶不好。失口在先,今日又令你陷入如此境地。你母親既從陛下那裡求來了日子寬限,你就先隨她去白鷺洲,小住些時日也好。阿耶無事的。你放心吧。等過些天,阿耶去看你。”
“阿耶,女兒不怪你!”
洛神心裡一酸,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撲到了他的懷裡。
女兒漸漸長大後,和自己就不再像小時那樣親暱了。
但此刻,她卻彷彿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傷心了就要自己抱的小女孩兒。
高嶠眼眶發熱,擡眼,卻見蕭永嘉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脣邊掛著一絲譏嘲般的冷笑,壓下紛亂的心緒,輕輕拍了拍女兒的後背,柔聲道:“你先出去一下,我和你阿孃說幾句話。”
洛神點頭,又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高嶠關了門,朝著蕭永嘉走了過去,停在她的面前。
兩人中間,相隔了一段距離。
蕭永嘉依舊那樣站著,冷冷地盯著他。
“阿令,我對不起你和阿彌……”
高嶠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
“你還知道你對不起阿彌?”
蕭永嘉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
“女兒已有意中之人了!就要談婚論嫁!卻因你之過,被迫要嫁一個人品低劣的江北武夫!高嶠,但凡你當初說話能稍留點餘地,也不至於叫女兒陷入如此境地!”
高嶠默默不語。
蕭永嘉的情緒彷彿被勾了出來,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我真是後悔!怎會相信你能解決這事!早知道,就不用你,我自己想法子了!如今弄成這樣,騎虎難下,我真是……”
她怒極轉悲,聲音忽然哽住,眼淚竟撲簌簌地從眼眶裡滾落下來。
高嶠怔住了。
二人成婚多年,大半日子,夫婦不睦。
在高嶠的記憶裡,哪怕夫婦間起了爭執,不論對錯,她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又何曾於自己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今日不過短短半天,先在皇帝那裡,她必流過眼淚了,此刻在自己面前,竟又傷心至此地步。
高嶠望著她溼漉漉帶淚的一張面龐,心底裡,慢慢地泛起了一陣久違了的難言情緒,似乎有什麼在翻涌。
“阿令——”
他低低地喚了聲妻子的小名,擡臂,手握住她的肩膀,輕輕一帶,便將她帶入了自己的懷裡。
蕭永嘉咬緊牙關,起先拼命掙扎,耳垂上懸著的那對水滴狀玉墜耳環,隨她動作,不停地晃動。
高嶠非但不放,反而收緊臂膀,將妻子摟得更緊了幾分。
蕭永嘉掙扎片刻,彷彿失去了力氣,身子漸漸軟了下來,最後閉目靠在他的懷裡,面頰貼於他胸膛之上,一動不動,只剩眼淚不住地滾落。
高嶠被懷中的妻子哭得亂了心腸,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纔好,遲疑了下,只能像方纔安慰女兒那般,擡臂,輕輕地拍她後背。
蕭永嘉靠在他的懷裡,默默地流淚了片刻,情緒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了高嶠,隨即轉身,抽出帕子,低頭自己擦拭面上的淚痕。
高嶠望著她的背影,心底起了一縷淡淡的失落。
蕭永嘉擦完眼淚,吸了吸鼻子,轉過了身。
“高嶠,你給我聽著,我不管你對天下人說了什麼,我也不管什麼大局,那個李穆,分明是受了許泌差遣,二人狼狽爲奸,這才蓄意壞了阿彌和柬之的婚事,挑撥我們和陸家的關係,好叫許家從中謀利!便是不計較他的出身,他也是個品性低劣之人。倘若阿彌真嫁給了這種人,這輩子就毀了!陛下已經答應不會逼婚。我遲早會想出辦法的!你若敢爲了你的什麼名聲,這會兒便強行要把我女兒嫁出去,我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你知道的!”
高嶠沉吟不語。
“你怎不說話?啞巴了?”
“阿令,我有話想對你說。”
高嶠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
“許氏與我高家確實一向有所爭鬥。這回的事,起因也是當日我對李穆的一句諾言。當時因他救下六郎,我對他極其感激,當衆許了那話。如今想來,確如你所言,當時是我太過大意。”
“李穆要的,便是我那一句話。”
高嶠微微蹙眉。
“我派人查過李穆十歲渡江後的大體經歷。他的寡母盧氏,如今還在京口,與人爲善,是個厚道婦人。京口是北方流民的聚居之地,民風彪悍。因他父祖當年的聲望,加上他前些年在京口常替人出頭,他在當地民衆當中,頗有聲望,提及他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他在那裡,也結交了一幫有著生死交情的過硬兄弟。而他此前在軍中的經歷,除了因軍功顯著,提拔快於常人外,和他關係最近的,便是楊宣。我查過,李穆當時雖是許泌軍府裡最爲年輕的一位別部司馬,但在此事之前,許泌對他,並無多少特殊關照。我細細盤問過楊宣。犒軍那日,他是第一個得知李穆有意求親於我高家的人。他知道後,以爲不妥,勸李穆收回此念。李穆卻執意不肯。他只得去尋許泌,將此事告知於他。”
“據楊宣言,許泌起先很是惱怒,稱李穆二心,意欲投靠我高家。很快卻又改了主意,令他即刻向我提親。隨後便如你所知,許泌一路攛掇,以至於事情不可收拾,成了今日地步。”
高嶠陷入了沉思。
蕭永嘉有些意外,看著丈夫,等他繼續說下去。
高嶠在屋裡踱步了片刻,停了下來。
“阿令,倘若楊宣所言屬實,則顯然,此次李穆求親,起因絕非如你所想,是受了許泌指使。倘若我所料沒錯,反倒更像是李穆利用了許泌與我高陸兩家之爭,一步步達成其原本看似不可能的求親目的。”
蕭永嘉驚訝了。
“他爲何如此處心積慮,定要做我高家女婿?莫非是要攀附於你?”
高嶠緩緩搖頭。
“不像!就算他對許泌不滿,想要投靠於我,有他對我高家的恩情在先,完全不必以徹底得罪了你我的方式來求取前程。以他所作所爲,絕不像是如此蠢笨之人。”
“那他到底爲何,如此行事?”
蕭永嘉徹底地迷惑了。
高嶠嘆了口氣:“若說他傾慕阿彌,以至於非她不娶,更是荒唐。故這些日,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此人心機深沉,遠非表面那般簡單,這一點可以確定。”
蕭永嘉眉頭緊皺,揉了揉自己發疼的兩個太陽穴:“罷了罷了!不管這個李穆有何盤算,反正他休想打我女兒的主意!”
高嶠說:“今日考校,原本照我所想,柬之必勝無疑。他若勝了,這事便過去了,卻不料如此一個結果,也是天意弄人。”
他搖了搖頭,看向妻子:“我知你疼愛阿彌。既從陛下那裡求來了寬限,你先帶著阿彌去白鷺洲避幾日也好。我再想想,看能否還有轉寰餘地。或者至少,要弄清楚那李穆求娶的意圖。否則,我怎會放心將女兒嫁出去?”
他望著妻子的目光中,漸漸流露出了一片柔色。
“今日也不早了,已折騰一天,你和阿彌想必都累了。去那邊也不急著一時。晚上在家中再住一夜吧。明日我親自送你們過去。”
蕭永嘉幾乎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丈夫對自己如此溫柔說話,是在什麼時候了。
突然聽他用這樣的口吻和自己說話,彷彿有一陣細細的溫流,無聲地從心底深處涌出,慢慢地,遍佈了她全身每一處的四肢百骸。
她怔怔地望著他,一語不發。
高嶠看了眼屋裡那些方纔已收拾一半的東西,微微咳了一聲,試探般地問:“那就這樣?我叫阿菊來?”
他望著妻子,見她不做聲,遲疑了下,終於還是轉身,去了。
蕭永嘉望著高嶠離開的背影,腳步微微動了動,才邁出去半步,卻又停住。
她咬了咬脣,神色間,一片淡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