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看着風塵僕僕的母親徐氏,不由得手心一酸。
她不動聲色的將那竹簡包得更嚴實了些,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母親已經遭受過一次喪子之痛,她如何忍心叫她再瞧見浸有兄長血跡的遺物,再叫她痛上一回。
又如何忍心告訴她,若那憑空出現的祭文是真的,那麼一個月之後她就會死在天英城。
母親要再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
“你們何時回的長安?事情可還順利?”
徐氏卻是沒有回答這些問題,只死死地盯着周昭的脖頸瞧,“你受傷了?常左平對你用了刑?怎麼會被當作兇手抓起來?”
周昭一愣,她倒是忘記這一茬了。
她訕訕地笑了笑,隨即又擡起下巴來,自信滿滿地說道,“這長安城裡,除了我自己,哪個又能傷得了我?”
“那死者被人刺了喉,我比劃着思量兇手刺入的角度,一時之間忘了形。”
“不過在廷尉寺中錄一份供詞罷了,哪裡就有北軍說的那般邪乎?阿孃瞧我這不是好手好腳的出來了。”
徐氏狐疑的看了周昭一眼,復又想起了她平日裡想案情之時瘋魔的模樣,終於是信了她。
她伸出手來,心疼地摸了摸周昭的發頂。
“我們剛到府門前,遇見了前來遞消息的北軍小將祝黎,阿孃便立即調轉車頭過來了。”
周昭心頭微暖,將母親徐氏扶上了馬車,自己也跟着一躍而上。
“你二姐姐也要跟着來,我沒準她。”
徐氏說着,有些慚愧地看了周昭一眼。
“你阿爹的話,你也莫要怪他,他還沒有想好要怎麼來見這些故人。”
“他很擔心你。”
周昭垂了垂眸,沒有接這個話茬兒。
“阿孃,最後你們選了誰過繼?”
馬車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徐氏方纔開口說道,“選了你三叔家的承安。”
“你阿爹考校了其他幾房子弟的學識,承安拔得頭籌,且他性情敦厚,是個好相處的。我們商議之下,便選了他,已經開了宗祠,上過族譜了。”
“他比你年長些,你日後喚他二哥便是。”
“你莫要怪你阿爹……他一直想着周家三代都能做廷尉。”
周昭瞥見徐氏擔憂的臉色,搖了搖頭,安慰道:“我怪他做甚?阿孃不怪他便是。”
周不害同徐氏二人青梅竹馬,成親之後一共生得三女一子。
長女周暄早已出嫁,次女名叫周晚,三女便是周昭;而周晏,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周家已經有兩代人都執掌廷尉寺,原本週晏德才兼備,連陛下都對他讚不絕口,假以時日那定會是周家的第三位廷尉。
可不想四年前的山鳴長陽慘案,周晏不幸被害……
周不害頹唐了許久,直到今年才聽從了周老太太的建議,決定從旁支裡過繼一個來。
只可惜,像周晏那般的天才,周家生出來一個已經是祖墳上起了大火,哪裡還有再燒得出第二個?
“希望父親這回沒有押錯寶,那周承安當真能有大出息。”
周昭說着,挑了挑眉,扭頭朝着窗外看去。
夜晚的風吹來,將周昭的髮絲吹得凌亂飛舞,她側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徐氏瞧着她胡亂飄起的那根黑色髮帶,伸出手去壓了壓,可那上頭的百無禁忌四個字,卻像是怎麼都壓不住的反骨,直挺挺地朝着車頂飛去。
就像是周昭這個人一般。
“阿昭,阿孃只希望你平安順遂,一輩子都好好的。”
周昭回過頭來,衝着徐氏笑着舉起了自己的胳膊,她生得一雙好看的鳳眼,笑起來的時候,波光流轉自帶着一股子傲氣。
“先前不是同阿孃說了麼?這整個長安城,哪裡有人傷得了我?”
“等我老了,我還要吃阿孃給我燉的蓮子羹呢!要剔掉蓮心,還要加紅豆冰鎮的那種……”
徐氏許是想到那場景,有些愁苦的臉一下子舒展了開來。
她伸出手指來,戳了戳周昭的腦門,“你這孩子,淨是胡說!等你老了,阿孃早就不在了,到時候讓你夫君……讓你二姐姐煮了給你喝,她煮的好。”
周昭笑着點了點頭。
自從四年前周晏去世之後,黑髮人送白髮人成了母親徐氏最奢望的心願。
周家與廷尉寺同處一坊之中,雖然相隔不算很遠,但等馬車入府之時,已經是深夜了。
府中的燭火跳躍着,隔得老遠周昭便瞧見了撐着頭靠在桌案邊打着盹的父親周不害。
連日的舟車勞頓讓他的眼下有些發青,下巴上也滿是胡茬兒,看上去像是山中的野人。
在他身邊,跪坐着一個穿着青衣的青年。
他身形挺拔,手中握着一卷竹簡,聽到周昭的腳步聲,有些侷促的站了起身。
他遲疑了片刻,認真的見禮道,“母親,三妹……”
周昭對周承安並不陌生,從前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她也見過這位三叔家的堂兄。
她點了點頭,安安靜靜地回禮道,“叫父親同二哥費心了。”
這會兒周不害已經醒了過來,他站起身甩了甩頭,明明是文臣出身,他卻是生得格外的強壯,像是一拳能夠打死一頭蠻牛似的。
從前在廷尉寺審問犯人之事,周不害一個眼神過去,那些人便先嚇了個肝膽俱裂。
周昭的鳳眼,就是像了他。
周不害張了張嘴,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到了嘴邊卻是又變成了一句生硬的“早些歇息”。
周昭點了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便拱了拱手告辭離開。
待一回到院中,她立即啪的一聲關上了門,顧不得換掉沾着紅色泥土的鞋,將那藍色包袱甩在了桌上,快速地將竹簡掏出鋪開了……
雖然早就已經料到,那竹簡已經變得空空如也,可她卻還是忍不住失望了幾分。
周昭呆呆地跪坐在桌案前,仔細的回想起了那封《告亡妻書》。
這絕對不是一場夢。
她是真實的瞧見了竹簡上憑空的生出字來。
雖然沒有來得及看完全,但那明顯就是蘇長纓的筆跡,應該是他寫的悼念她周昭的祭文。
這至少說明了,蘇長纓他還沒有死。
周昭想着,搭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可若是蘇長纓沒有死,他爲何不會到長安城來?
爲何不回來告訴她當日山鳴別院究竟發生了何事?
她的兄長周晏又是被誰給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