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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 23春和(四)

24.第24章 23春和(四)

第24章 23.春和(四)

昭昭用手中的毛筆桿敲了敲桌子,問道:“張掌櫃,你要借多少,做什麼用?”

張掌櫃低下頭,臉紅到脖子:“……借十兩,彌補家用,等這批藥賣出手就還。”

他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把檀木鑲銀老算盤:“可以用這個抵押。”

十兩不多,臺下的姐兒們隨便湊湊就有了。可她們平時受慣了張掌櫃白眼,哪肯借他?

姐兒們輕飄飄地諷刺了幾句,起身就要走,小多連忙攔住,認真道:

“他的錢都給妓女辦白事了!”

“哪個妓女?”

“還你們金器的那個暗門姐兒。”昭昭淡淡道,“上吊死了,只有張掌櫃和他婆娘去送了一程。”

姐兒們神情俱是一滯,前前後後都坐了回去,默了會,纔有人問:

“幾分利?什麼時候還?”

沒等張掌櫃答,昭昭舉起了手中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九出十一歸’,道:

“你們若是樂意,也可以讓他九出十歸,或者十出十歸。”

那哪還有利錢可賺?

姐兒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有人說這一筆有風險卻賺頭少,不划算;有人說反正他借的也不多,就當還個人情唄;還有人說他是替那個姐兒辦白事花光的錢,於情於理我們都該搭把手。

一番討論後,姐兒們看向昭昭:“我們借。”

昭昭提起筆,準備仿着手邊的借據寫狀子:“幾分利?”

卻聽姐兒們道:“不要利錢,也不用還。”

張掌櫃震驚地擡起頭,看向這些平時被他鄙夷慣了的妓女,做夢也沒想到她們不僅肯施以援手,還不要利錢。

姐兒們笑了笑:“你有情有義,我們也不是沒心肝肺的畜生。”

說罷,她們一個個走上臺,從袖中掏出不同分量的銀子放在昭昭面前。

昭昭剛學寫字,字寫得又慢又醜,記她們的名字和出款記了老半天,許久後才寫好了。

張掌櫃來畫押領錢時只覺得如在夢中,原先以爲昭昭叫他來只是演出戲的,卻沒想到真得到了救助。

“多謝大家……”他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望着姐兒們:“等我週轉過來了,你們來買藥統統打折。”

姐兒們沒做過好事,偶爾發一回善心,倒把自己整不好意思了。

她們甩着手絹說煩死了,讓張掌櫃趕緊走,別在這兒佔臺子。

張掌櫃拿着一張不需要還的借據,抱着沉甸甸的銀子走出了宿春風。

守在外面的看客們圍上去問他:“當真不用還?”

張掌櫃抖了抖手中的借據,讓衆人看清了:“連押物也沒要我的。”

看客們一臉驚訝,卻又有些不相信:“……這銀子是假的吧?”

張掌櫃從懷裡的布包裡隨便拿出一塊碎銀子,用牙咬了一口,把牙印露給衆人看:“看清了?”

他抽身往自家藥鋪走去,看客們不肯放過他,攔住他接着問:

“你又老又有婆娘,那羣婊子送你錢做什麼?”

男人們看不起這羣姐兒,一口一個婊子的喊。

可婊子也是美人,美人送錢,誰不盼着遇上一回這種好事?

張掌櫃停下腳,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輕飄飄地說出昭昭教他的臺詞:

“她們說我有德。”

德?

德是個什麼狗屁東西?

長相俊不俊一眼就能看出來,才氣高不高也能用紙筆驗,可這有沒有德,如何能判斷?

衆人愣在原地,相視無語,也不知是誰猛地一拍腦袋,大喊道:“我也有德!”喊完便急慌慌地衝進了宿春風。

另一人唯恐不及,連忙跟上去:“老子也有!”

德可化財,誰他娘沒個虛無縹緲的德呢?

衆人像咬餌的魚一樣涌入了宿春風,鑽進了昭昭的網。

*

宿春風的名號像水一般淹過了青陽縣的每條街巷。

人人都把這看作撿錢的機會,又把妓女們肯借多少銀子,要幾分利視爲一種評價。

借的多利錢少,你德高望重;借的少利錢多,你品行不端。

大家天一亮就去宿春風門口排隊,等着小多敲鑼叫號,像唱戲的戲子般挨個登場,向臺下的姐兒們表現自己有多品德良善,有多辛酸不甘。

都是鄉里鄉親,誰不清楚誰?

每每有人在上面做作,下面就有一夥人起鬨,三言兩語就將臺上人的老底戳破。

姐兒們磕着瓜子看戲,時不時跟着譏諷幾句。偶爾遇上真可憐的,也會溫聲細語地安慰,大手一揮,讓昭昭立契放錢。

這可比戲好看多了。

虞媽媽是個精明人,昭昭搞出這樣烈火烹油的場面,雖妨礙了她安排姐兒們做皮肉生意,但這波客源加以利用也能大發橫財。

她在樓下門前都擺了桌子,賣茶賣點心賣酒賣滷菜,讓閒着的夥計都去前堂跑腿後廚做菜,再賣上比平時高一倍的價格,短短几日就賺得盆滿鉢滿。

大家也不全是傻子。

很快就有人發現,這羣妓女只放小錢出去,免利免還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這不就是拿蠅頭小利做噱頭,引得大家都來當冤大頭麼?

一日,幾個被虞媽媽坑了酒菜錢的漢子結夥鬧事,大罵虞媽媽打着做善事的名頭開黑店。

他們剛砸了幾個盤子碟子,準備大鬧一場,就聽門外傳來了笑眯眯的聲音:

“是誰在這兒污衊良善啊?”

陳監市帶着幾個兵走進來,笑着打量那幾個鬧事的漢子:

“我看這是一等一的好買賣,你們覺着呢。”

那幾個漢子一見官兒就慫,哆哆嗦嗦答道:“……小的們和陳老爺一個想法。”

陳監市帶着兵尋了個桌子坐下,虞媽媽趕緊送上酒菜,笑臉相迎。

他一來,原本熱烘烘的氛圍就冷下去了,樓外看戲的和排隊的人作勢要散,卻聽人羣中響起一把透亮的嗓子:

“我要借二百兩!”

衆人駐足,紛紛往聲源望去,好奇什麼樣的人會窮得這樣失心瘋,竟想找一羣賣春的婊子借這筆鉅款。

只見阿明走出了人堆,踩着一道道目光走上了無人的臺子。

他這幾日沒做活計,身上乾乾淨淨的,少了壓力,日子好過了臉也變俊朗了。

“我要借二百兩。”他從袖中掏出一張令書放上桌,道:

“這是朝廷明發的糞道委任。雖不體面,但也算是丟不掉的鐵飯碗。我押這個,借二百兩。”

臺下看客紛紛大笑,心想這挑糞的真是窮瘋了,那令書雖是真的,可這羣婊子難道會因此借他二百兩?

要知道,姐兒們放的都是小錢,而且都放給了頗有威望、丟不起臉的老好人,豈會放給一個挑糞的?果如大家所想,妓女們默不作聲,估計在尋理由拒絕。

大家都等着這家黑店出醜,卻見一個二八模樣的妓女站起了身,斬釘截鐵道:

“我出三十兩。”

話音剛落,其他妓女又一個個站了起來,三言兩語就把二百兩湊夠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還疑心有假,吼着問道:“錢呢?二百兩銀子呢?”

只見小多領着幾個龜公從後院擡出一箱白花花的銀子來,定定地放在了阿明身前。

昭昭利落地寫了借據,一手遞給阿明,一手收走了阿明的令書,輕聲道:

“我答應過你,前三個月免利。後面利錢得正常給,每個月一成。”

這是姐兒們的錢,且數目不小,昭昭得幫她們謀利。

跟趙四的每月三成利滾利相比,昭昭簡直厚道得不行,阿明感激地點點頭:

“多謝了。”

木已成舟,外面卻有人不服氣地喊道:

“不是說看德行放錢嗎?這臭挑糞的有什麼德行!”

陳監市停下剝花生的手,冷眼看過去,威壓道:

“他沒德行,難道你有?沒這些傾腳伕我們內城會臭成什麼鬼樣子?喊人家臭挑糞的,明天老子就安排你去挑!”

*

昭昭花了半個月,將宿春風放善款的名頭打響,借貸生意漸漸走上了正軌。雖然賺的不多,但也算是讓妓女們除了皮肉錢外多了份收入。

烈火烹油的勢頭漸漸褪去了,虞媽媽沒機會宰客,便換了副嘴臉,變成了慈眉善目的信佛老鴇。

她將樓裡的裝修翻了個新,在過道走廊上掛了些佛像。

掛佛像這事很有講究,掛中原大乘佛教的不行,那些佛都太清心無慾,客人看見會失了興趣。

所以虞媽媽掛了西域來的佛,畫像裡淨是些什麼歡喜佛和陰陽靈脩,看得客人們慾火焚身。

虞媽媽每收一次嫖資,就會手拿念珠衝客人們閉眼默唸一句:

“善因結善果,您走好。”

有她這一句,宿春風的常客自此再也不說去嫖,而改口說自己要去積德了。

昭昭數着手裡的銀子,冷眼旁觀着一切,以前那種遊戲人生的態度已經煙消雲散了。

她從小就在底層市井摸爬滾打,看慣了種種荒謬醜態,如今當真是膩了——

她這樣的人豈能一直在泥裡打滾?她該飛到天上去。

她神遊天外,張掌櫃已經替窈娘把好脈,沉沉地嘆了口氣:

“昭昭兒,你娘怕是不好。”

昭昭回過神來,擔憂道:“怎麼個不好法?”

張掌櫃道:“胎兒太大,快足月了還沒有臨產的跡象……”他頓了頓話音,看向躺在牀幃間的窈娘,她正沉沉地睡着,彷彿被肚中的孩子吸去了所有生氣,“恐怕會傷了母體,這是個孽胎啊。”

昭昭的心沉了沉,她把手裡的銀子塞到張掌櫃手裡:“張叔,什麼藥好你用什麼,錢不夠再跟我說……只求你治好我娘。”

張掌櫃把手裡的錢放到桌上,搖了搖頭:“昭昭兒,不要你的錢。”

他猶豫片刻,“但缺了幾味貴价的藥材,只能去雲州最大的藥鋪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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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將紙筆遞給張掌櫃:“張叔你寫下來,我去買。”

張掌櫃提筆寫了,又囑咐了一番,揹着木簍走了。

屋子裡靜靜的,只有風吹窗紗和燈花明滅的聲音,昭昭心裡空空蕩蕩,她把桌上的銀子壘得很高,塌了又壘,壘了又塌。

如果沒了家人,她在世上就像無根浮萍一般,賺得再多爬得再高又能如何?

想着想着,昭昭鼻頭髮酸,卻覺得還沒到該哭的時候呢,於是又把淚忍了回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世上還有銀子治不好的病嗎。

“昭昭兒。”

門被敲響,是小多:“虞媽媽叫你去一趟。”

“來了。”昭昭揩了揩眼睛,起身打開門:“虞媽媽叫我去做什麼?”

大晚上的,樓里人都歇了,虞媽媽怕是有事要吩咐。

……難道又是去落胎?

見昭昭面露擔憂,小多笑道:“是好事,趕緊去吧。”

虞媽媽的住處是個二進小院,她養了許多隻貓,一到夜裡,空中就飄着青幽幽的光。

一看見昭昭,貓兒就圍過來,昭昭走在前面,它們跟在後面,彷彿昭昭長了條綠盈盈的尾巴。

在貓兒的簇擁下,昭昭推開了屋門。

虞媽媽信佛,愛在屋裡焚檀香,其中又夾雜着菸葉的苦味,和她過去幾十年的人生一樣沉悶。

“來啦。”躺在太師椅上的虞媽媽睜開了眼,用煙槍指了指旁邊的矮凳,“坐。”

昭昭說了句謝媽媽,坐下。

“這些日子你幫樓裡掙了不少錢。”虞媽媽彎下腰,從旁邊扯出一個小布包,“這是給你的。”

昭昭打開,裡面全是沉甸甸的銀子,數量不少。

“媽媽……”

“就這一件事。”虞媽媽閉上眼,疲憊地擺了擺手:“回去睡覺吧。”

昭昭抱着銀子,卻不走。

她說起要去雲州給窈娘買藥的事,虞媽媽準了。

昭昭謝過,正要走,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媽媽,做我們這行的,最高能走到多高?”

虞媽媽睜開眼,撫摸着懷裡的貓,看着昭昭笑了笑:

“賤籍出身,你想多高?”

說着,她用煙槍點了點昭昭懷裡的銀子,“你賺再多錢,人家當官兒的隨便給你按個名目,就能叫你家破人亡一無所有。”

“昭昭兒,逆時以命相搏,順時落袋爲安。天底下有太多你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自以爲翱翔在雲間,哪天摔得粉身碎骨了,才曉得那青雲之上不過是別人一手遮住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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