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敏兒還在絮絮說著, 分明也只是簡單的幾句交代,可聽在康星瀾的耳中,只覺得仿若學堂上先生唸的文章那樣長。終於等到敏兒說完退下去, 康星瀾僵硬的脊背這才鬆垮下來,輕輕舒了口氣。她後知後覺自己的手還在姬星漏握在掌中,慌忙將手抽-出來, 恍惚發現手心裡沁出虛汗。
「哥哥這是做什麼?」她埋怨地看向姬星漏, 微紅的眼中帶著一絲惱意。
姬星漏看著自己空了的手,不太高興。他拿起長案一端疊好的錦帕, 說:「把手給我。」
康星瀾把雙手背到身後, 警惕地盯著他。
姬星漏笑笑, 欠身, 將康星瀾的手從她身後拉到面前。他把康星瀾手心朝下握成拳的手一根一根掰開手指,又將她的手翻轉過來, 手心朝上, 拿著帕子給她擦手心裡的汗。
康星瀾往回抽手。
「再動咬你。」
康星瀾氣得鼓起軟軟的雪腮, 月白綴著祥雲紋的繡花鞋從湖藍的褶襉裙下探出, 在姬星漏的小腿上使勁兒踢了一腳。
姬星漏一愣,擡起眼睛去看康星瀾的臉,康星瀾轉過頭去不看他。
明眸輕滑, 姬星漏忽然就無聲笑了, 他也不急著去哄生氣的康星瀾,只低著頭給妹妹擦手。
「咚咚咚——」
顧見驪站在門外輕輕叩門。
康星瀾一驚,迅速大力將手抽, 出來,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向一側挪了挪。
「府裡新換了個廚子,星漏嚐嚐可好吃。」顧見驪走進來,跟在後面的丫鬟把食託輕輕放在長案上。
姬星漏瞥了一眼淡粉色的糕點,也沒仔細看,隨便抓來吃。
「近日朝中這麼忙的嗎?你這個時候過來居然還是帶著奏摺的。」顧見驪說著,低頭去看長案上的奏摺。
康星瀾嚇得脊背生了一層冷汗,在顧見驪伸手去拿奏摺前一刻,迅速伸出手壓住了奏摺。
「哥哥都已經把這些處理好了,不用再勞煩母親的……」康星瀾急急說。
顧見驪驚訝地看向她,目光掃過她的臉。
康星瀾知道自己的臉紅了。
她垂下眼簾,強作鎮定地說:「屋子裡有些熱。」
說著,她起身,穩住步子,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
顧見驪淺淺笑起來,轉而看向姬星漏,道:「處理完了就好,都這麼晚了,也該歇下了。今晚就不回宮,宿在家裡好了。」
「是困了,想睡覺。」姬星漏打了個哈欠。
府裡一直給他留著屋子,他也偶爾會回來住。
他又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糕點,卻被顧見驪拍了手背。
「本來還想著你要再看一會兒奏摺,才讓廚房給你備了糕點,既然馬上要歇下就不要貪嘴了。」
姬星漏撩起眼皮瞪顧見驪:「顧見驪,我都當皇帝了,你怎麼還是那麼煩啊。」
站在窗口吹涼風的康星瀾轉過頭來,說:「我要去告訴父親你又直呼阿孃的名字。」
姬星漏嗤笑了一聲,擡起一條腿來翹起二郎腿。
顧見驪微笑著端起長案上的糕點轉身遞還給丫鬟:「拿去給你們幾個丫鬟吃了。」
她又在姬星漏的肩膀拍了一下:「快去梳洗歇下,明日可要早起的。」
「知道了——」姬星漏拖長了音,怏怏起身往外走,經過康星瀾身邊的時候悄悄看了她一眼,見康星瀾目視前方根本不看他,他皺起眉,黑著臉大步往外走。
顧見驪摸了摸康星瀾的頭,說:「今天晚上去陪瀟瀟睡吧,她剛剛還唸了你。」
康星瀾愣了一下,對上顧見驪的眼睛,頓時明白了顧見驪的用意,她迅速紅了臉,急急分辯:「阿孃多慮了!」
「沒有。」顧見驪牽著康星瀾的手,帶著她往外走,溫聲細語:「你和星漏都是好孩子,阿孃是放心的呀。不過有些表面上的事兒還是要做做,府里人多眼雜,星漏還是那個身份,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盯著,被放大。瀾瀾可不能留下一丁點可能被編排的話柄呀。」
夜裡涼涼的風吹拂在臉上,不覺得寒,只覺得涼爽舒適。康星瀾緩緩點頭。她知道顧見驪不僅是爲了防流言和護著她,也是在教她。
康星瀾挽著顧見驪的手臂,歪過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淺淺笑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特別幸運才能做顧見驪的女兒。
很小很小的時候,哥哥和一個安靜的小院子幾乎是她的全部。廣平伯府裡的小孩子很多,可是沒有人會跟她玩,不管是主子還是僕人家的孩子。那些孩子會用天真的臉,笑著說她是來路不明的孩子,說她髒。
她會哭鼻子,紅著眼睛找哥哥要抱抱。哥哥會幫她報仇,可哥哥報仇之後會被府裡的大人們責罰。於是她學會了說她很好她沒事,一切都好。
慢慢的,她又學會了笑。甜甜地笑,說別人愛聽的話,她開始得到別人的誇獎,說她可愛說她乖。
其實她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笑臉罷了。
後來,她遇到了顧見驪,再後來,父親也不再整日睡著。顧見驪會把她抱在懷裡,是很溫暖的一種香。父親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把她抱在腿上給她染指甲,會拽她的小揪揪,小揪揪歪了,可是她是受寵若驚的。
那些幼時本能討好的笑臉,日漸一日,更純粹了些。
就在她以爲一切都會越來越好時,父親口氣隨意地告訴她她並不是父親親生的。失落會有吧,可是很少。她鑽到顧見驪的懷裡繼續聞她身上溫暖的香。
緊接著,哥哥離開了。嬤嬤也被家裡人接走安享晚年,父親和阿孃也有了他們親生的瀟瀟。
那些不能言說的百轉千回細瑣心事也只能藏在心裡,慢慢學著接受,學著往前走。
可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在新的路上,顧見驪一直陪著她,會溫柔笑著摸摸她的頭,也會仔細教她往前走。
父親那日不高興地說她越來越像顧見驪,她不知道心裡多歡喜。她跟著顧見驪的腳步亦步亦趨。姬無鏡嫌棄的評價,卻是她心裡最好的褒獎。
翌日一早,姬星漏打著哈欠起來,早膳桌上,磨著要帶康星瀾進宮去。
「母后要見你,你總不能不去啊。」他抱怨。
康星瀾輕輕蹙眉。
「不去,留家裡陪我玩。」姬無鏡隨口說。
姬星漏張了張嘴,求助似地看向顧見驪。
顧見驪奪下瀟瀟手裡捧著的胡蘿蔔,把筷子塞到她手裡,問:「好些日子沒進宮了,瀟瀟想不想太后呀?」
瀟瀟因爲手裡的胡蘿蔔被搶了很不高興,輕哼了一聲,說:「想陪姐姐一起進宮就去唄,拉小孩子做幌子。哼。」
她撇撇嘴,忽然把姬無鏡面前的魚粥搶了來,一雙小手緊緊抱著。
哼,她啃不到胡蘿蔔,某人也別想吃魚。哼哼哼。
姬無鏡黑了臉。
「胡蘿蔔有什麼好啃的……」顧見驪無奈地把胡蘿蔔重新塞給她,換回了魚粥還給姬無鏡。
瀟瀟這才心滿意足地捧著胡蘿蔔,在胡蘿蔔的尖尖啃呀啃。她並不是喜歡吃,只是喜歡啃呀啃。
顧見驪環視一桌老大小四個孩子,含笑搖頭。
因爲姬星漏還要上早朝,早膳簡單用過,除了姬無鏡外,家裡其他人便要一起出發進宮。
顧見驪將瀟瀟交給芫順帶去換衣服,她也回房換身入宮的衣裳。
姬無鏡慢悠悠地從後面跟進來,懶散倚靠著屏風,瞧著顧見驪換外衣。
「又要走啊——」他拉長了音。
「胡說,就進宮一日,晚上就回來的。」顧見驪低著頭,將玉帶扣好。她急著往外走,經過姬無鏡的時候卻停下來,手自然搭在姬無鏡的腰側,靠近他懷裡,彎著眼睛看他。姬無鏡陰沉的臉色才稍緩,他俯下身來想要吻顧見驪的脣,顧見驪急急雙手交疊擋在脣前,小聲說:「剛塗的脣脂!」
姬無鏡「哦」了一聲,就勢拉過顧見驪的手,將輕吻落在她的手背。
「星漏等著呢。」顧見驪笑著退開,往外走。
姬無鏡慢慢跟了兩步,倚靠著門邊,望著顧見驪往外走。
康星瀾牽著瀟瀟的手已經在院子裡等著了,見顧見驪出來,她牽著妹妹的手迎上顧見驪。
瀟瀟回頭看了一眼,皺眉問:「阿爹是不是也想去?」
「他不去。」顧見驪溫柔笑著,摸了摸瀟瀟的頭。她的另一隻手背在細腰後,輕輕擺了擺手。
姬無鏡慢悠悠地扯起一側脣角,心滿意足地笑了。
姬星漏早就登上了院門外的車鑾等著。顧見驪帶著兩個女兒剛走到院門口,便看見程梅雅的女兒鍾予珂被她的小堂哥鍾頤鳴牽著小手,站在一旁。這是打算要進府,先遇見了姬星漏。
鍾予珂比瀟瀟小半歲,兩家也近得很,所以程梅雅經常帶著女兒過來找瀟瀟玩,只是這半年程梅雅又懷了身子不宜走動,來得少了,偶爾鍾予珂嚷著要找瀟瀟玩,便是被她的小堂兄帶過來。
鍾頤鳴今年剛十五,秀氣斯文,知禮而又聰慧。
「太后是要進宮,我們來得不是時候。」鍾頤鳴輕哄小堂妹。
顧見驪問瀟瀟:「瀟瀟想進宮去,還是和予珂妹妹玩?」
鍾予珂甜甜笑著說:「予珂明天再找瀟瀟姐姐玩兒。」
聲音甜甜的,樣子也乖巧極了。
康星瀾說:「琳琳最近可忙?若是不忙,我明日帶著瀟瀟去小坐。」
琳琳是鍾頤鳴的親妹妹,時常和康星瀾走動。康星瀾和鍾頤鳴又說了幾句,坐在鑾輿上的姬星漏冷眼看著。
國父府離皇宮並不遠,路上也沒耽擱得太久。車鑾和馬車在宮門前停下,換上宮內的鑾輿。姬星漏要往前殿去,顧見驪帶著兩個女兒去後宮見太后,分道揚鑣。
顧見驪帶著兩個女兒在正賢太后處說話,約莫著前殿下朝的時辰,趙家夫人帶著女兒趙月鬆進宮來。
「不想見。」瀟瀟把手裡的手鞠扔出去。手鞠落在羅漢牀上,又彈起來,打在溫靜姍的腿上。溫靜姍隨手撿起來,笑著朝康星瀾招手,說:「咱們瀟瀟不想見就不見,瀾瀾你帶著她去後面玩去。」
趙夫人帶著女兒進來,沒想到顧見驪也在,行過禮後,沒說幾句話,姬星漏下朝過來給太后請安。
顧見驪看了趙月鬆一眼,瞭然。這是掐著點刷臉啊。
後院有個芍藥園,瀟瀟坐在石臺子上,晃盪著一雙小短腿,一雙小手捧著偷偷藏好的胡蘿蔔啃。康星瀾挨著她坐,望著遠處隨風輕晃的芍藥微微出神。
瀟瀟皺眉,也不啃胡蘿蔔了,往小手心裡一吐,吐出一顆小牙來。她啃胡蘿蔔把小牙磕掉了。她想了想,扭過身子,折了一條花枝在花圃的土裡捅了捅,捅出一個小洞洞,把小牙埋了進去。
埋好之後,她拍了拍手,歪著頭看向康星瀾,說:「姐姐爲什麼不高興?」
「沒有呀。瀟瀟牙疼不疼?給姐姐看看。」
「就那麼回事吧。」瀟瀟揪著小眉頭胡亂應了一聲,又關心地問:「哥哥惹你生氣了?」
「沒有呀。」康星瀾垂下眼睛,拿著帕子仔細給瀟瀟擦手。
「哼!」瀟瀟晃了晃腿兒,「別以爲我不知道,有人惦記哥哥,你不高興。」
康星瀾怔了怔,變了臉色,嚴肅起來:「瀟瀟,是誰在你耳旁亂說了話?」
下人亂說是小事,可不該說到瀟瀟面前。
瀟瀟撩起眼皮無語地瞥向康星瀾,不緊不慢地語調:「很難想嗎?我是沒有眼珠子還是沒長頭?」
康星瀾審視地看著瀟瀟這雙酷似姬無鏡的狐狸眼,倒是鬆了口氣。
「哥哥來找你了,終於可以自己去玩了!」瀟瀟從石臺子上蹦下來,噠噠踩著石板路朝芍藥園深處跑去,一排小宮女急忙跟了上去。
「照看好小公主!」康星瀾叮囑。
她轉過頭來,果真看見姬星漏走過月門,正往這邊來。
趙月鬆忽然小碎步從後面追上姬星漏,姬星漏停下來看向她,她絮絮說了兩句話,這才轉身離開。
姬星漏走到康星瀾面前,劈頭蓋臉第一句:「以後離鍾家那小子遠點。」
康星瀾沉默地看著他,沒說話。
過了好久好久,姬星漏實在是不耐煩了,問:「你聽到了沒有?」
康星瀾溫聲細語慢慢說道:「如果是以前,我可一定要向哥哥回一句『那哥哥以後也要離趙家姑娘遠一點』,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再說這話不合適。所以哥哥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姬星漏瞪著她半天,悶聲說:「你現在也可以說!」
「真的?」康星瀾小聲問。
姬星漏冷哼了一聲,悶悶不樂地坐在石臺子上,說:「你過來坐。」
康星瀾猶豫了一下,走過去,隔著姬星漏很遠一段距離才坐下。
姬星漏有些沮喪地抱怨:「長大了可真不好,我把瀾瀾弄丟了,我的瀾瀾現在整日躲著我。」
康星瀾抿脣,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從褶襉裙下探出來的腳尖,輕聲說:「所有人都會長大的,雖然會丟掉一些東西,可也會得到別的東西。何況哥哥現在是天子,得到的東西只會更多。」
「可我還是更想要伸開雙臂要抱抱的瀾瀾啊!」
康星瀾迅速去看遠處的宮女可有注意到這邊,然後才小聲說:「哥哥以後會遇到很多很好的姑娘,趙姑娘,劉姑娘,孫姑娘,蔣姑娘……」
「我們拉過勾的!」姬星漏打斷她的話。
康星瀾這才擡眼望著姬星漏的眼睛,眉心微蹙,心裡有些難受。
「你是不是怕我當了皇帝學壞了?不能的,不當昏君的,也不會三宮六院,只你一個好不好?我兩個爹都行爲端正,我也能的,你得信我。」他又重複,「咱們拉過勾的。」
朝中文武百官定然想像不到朝堂之上雷厲風行的小暴君在康星瀾面前,竟是收斂所有鋒芒,這般孩子氣。
康星瀾眼睛一下子紅了。她搖頭,小聲說:「沒懷疑過哥哥的,只是,只是……」
只是怕你困於幼時承諾里。
姬星漏挪到康星瀾身邊,捧起她的臉,輕輕去吹她的眼睛。
「你可別哭。也別隻是,我都知道,都知道。」
康星瀾本來沒想哭的,姬星漏這麼一說,她忽然就一下子哭了出來,淚珠兒落在姬星漏的手背上。
他們自小一個被窩裡長大,日夜在一起,本就心意相通。
顧見驪和溫靜姍站在窗前,遠遠望著後院芍藥園中的兩個人。溫靜姍道:「最近小半年朝中多有提議立後之事,看來也是時候了。」
顧見驪卻說:「不過十四歲的兩個孩子,還是小了些。」
「那依你的意思?」
顧見驪想了想,道:「再過一年,等瀾瀾及笄了,兩個孩子也更大一些,男女之事懂的再多些,若還想在一起,再大婚也不遲的。」
「也好。」溫靜姍點頭。
傍晚回家時,顧見驪帶著兩個女兒去了一趟紀敬意的家中。紀敬意的家是一處乾淨寬敞的農家小院,院中晾曬著些草藥。還沒走近,經過小巷都能聞到淡淡的藥香。
顧見驪去時,羅慕歌正在院子裡收拾白天曬的草藥。羅慕歌開了門,看見來人是顧見驪,愣了一下,不由向後退了兩步,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誰來了?」紀敬意從開著的門朝外望去。
「紀先生。」顧見驪臉上掛著淺笑,沒理羅慕歌,徑直往裡走去。
「太后怎麼親自來了?」紀敬意從椅子裡起身,想要行禮。
顧見驪疾走幾步將他攔下來。
「是想讓紀先生看看瀟瀟的小牙,這孩子啃蘿蔔把自己的牙磕壞了。」
紀敬意慈眉善目地笑著:「小公主還日日啃蘿蔔吶?」
「正是呢,也是想讓紀先生瞧瞧她怎麼一直啃著蘿蔔。」
瀟瀟鼓著兩腮,不太樂意看病。
「太后放心,小公主的身體很好。至於蘿蔔……具體原因我也說不好,可能只是一時嗜好,過一段時日便不會如此。蘿蔔也不是什麼毒物,沒有關係的。」
「如此便好。」顧見驪這才放下心來。
她讓康星瀾帶著瀟瀟暫時先去外面等候,有幾句話想要單獨與紀敬意說。畢竟她今日過來給瀟瀟看牙齒並不是主要目的。
等門關上之後,紀敬意不解其意地詢問:「您這是……」
顧見驪從袖中取出一個茶白色的荷包,然後又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遞給紀敬意,詢問:「紀先生,這可是你給五爺開的藥?」
紀敬意接過來,只看了一眼,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笑著點頭,說:「是,是我開的藥。您這是……背著五爺偷來的藥?」
「倒也不是……」顧見驪頓時有些尷尬,「五爺沒背著我喝這藥。只是我不放心,悄悄拿了一點點,想來問問紀先生這藥可對五爺的身體有損?」
「您放心,這藥無害。」
顧見驪蹙著眉,擔憂尚且解去:「是藥三分毒,何況五爺曾經病了那麼久,我實在是擔心著纔來問一問,不是懷疑紀先生的意思。」
紀敬意點頭,表示他明白。他解釋:「女子服用避子湯時間久了除了再不能有孕,還會有宮寒體虛等症狀。而男子不同,男子服用對身子的損害幾乎不如一場宿醉。只是可惜,從古至今服用避子湯的都是女子……」
紀敬意嘆了口氣。
顧見驪眉心稍微舒展來,道:「若是無害,我倒也放心了。天快黑了,也不再叨擾紀先生了。」
顧見驪起身,她猶豫了一下,又叮囑:「還請紀先生不要將今日我來過的事情說給五爺聽。」
紀敬意答應下來。
顧見驪披上斗篷,招呼院中的康星瀾和瀟瀟回家。她微微用力握了握瀟瀟的手。
姬無鏡與她說——她是唯一的,瀟瀟也是唯一的。
可顧見驪知道,姬無鏡執意不肯再要第二個孩子,不僅僅是因爲瀟瀟,也是因爲心疼她。
她孕期和生產雖然都很順遂,可女子懷胎十月、生產,和產後近月的惡露不止,怎麼可能一點不受罪呢?不過是絕大多數女子都要遭這麼一劫,便是天大的痛也笑著忘記了,並且過來人還要對旁的女子說一聲——就那麼回事。
顧見驪並不知道,她生下瀟瀟那天夜裡疼得醒過來,紅著眼睛輕輕的一句「好疼的」,就在姬無鏡心裡剜了一刀。
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顧見驪遠遠看見姬無鏡懶洋洋地坐在湖邊釣魚的身影。她讓康星瀾和瀟瀟先回房換衣服和梳洗,自己朝著姬無鏡走過去。
她停在姬無鏡身側彎下腰來,溫聲問:「五爺,你不是說湖裡的魚不好吃嗎?」
「是不好吃啊。」姬無鏡慢悠悠地說。
顧見驪忽然有了個主意,她說:「要不然我們搬去海邊住吧?這樣日日都能吃到更新鮮的魚呀。」
姬無鏡撩起眼皮瞧她,詫異問:「真的假的?」
顧見驪摸了摸他的頭,翹著脣角:「堂堂太后,這點心願還是滿足得了小無鏡的哦。」
雖然是忽然之間的想法,可是顧見驪想起很多年前還住在廣平伯府時,隨口抱怨的一句若是搬出去就好了,姬無鏡當天就帶著她搬走了。
哦,顧見驪想起來了。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眨眼,已經十年了。
如今,她瞧著姬無鏡驚訝的樣子,有什麼理由不滿足他呢?
說要搬去海邊,顧見驪立刻行動起來,第二天花了半天時間從版圖中尋找地方,下午便決定乾脆搬到一個海島上去。
當然不能立刻就搬,匠人修建庭院就需要一段時日。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顧見驪握著筆自己設計新家的樣子。那邊匠人還在建造,她已經陸陸續續選好了好些擺設。
龍瑜君和顧見驪面對面坐在羅漢牀上,做著針線活。
瀟瀟忽然問:「島上會種蘿蔔嗎?」
「種,給瀟瀟種一大片胡蘿蔔。」顧見驪笑著逗她。
瀟瀟的臉上這纔有了笑。
龍瑜君頗爲感慨地說:「見驪,我可還記得你當初冷靜理智的樣子。現在呢?我瞧著你是把整顆心都放在了國父身上去。」
顧見驪坦然道:「冷靜又不是冷血。冷靜是冷靜地處理事情和感情罷了。因爲冷靜,更能清清楚楚看明白自己的心,也因爲冷靜,更能勇敢無畏。」
坐在窗前練習寫大字的康星瀾愣了一下,心裡困惑許久的一個地方忽然被輕輕敲了一下。她雙脣闔動,無聲將顧見驪的話重複了一遍。
過了年,開了春,要開始搬家啦。
一家人歡歡喜喜。
唯獨姬星漏陰著臉,十分不高興。
東西和僕人分次搬到島上去,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一家人才最後搬走。搬走的前一日,姬星漏來了,他坐在康星瀾的閨房裡,翹著二郎腿,一言不發。
若是往常,康星瀾定然將他從閨房中趕出去。可是今日並沒有,她走向姬星漏,在他身側蹲下來,仰起臉去看他的臉色,說道:「哥哥,我們還是會時常回來的。」
姬星漏繼續不吭聲。
康星瀾目光下移,落在姬星漏搭在膝上的手。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來,翹著小手指去勾哥哥的小手指,小手指牢牢相勾,輕晃。
姬星漏擡眼瞧她。
康星瀾認真地說:「哥哥,等到年底,若哥哥還沒有中意的姑娘家,我便再也不躲哥哥了。」
姬星漏眼睛一亮,問:「你同意嫁給我啦?」
康星瀾有些彆扭地移開視線,小聲說:「要公平一點,若這段時日我相中了別家的小公子,哥哥也要成全才好。」
姬星漏嗤笑了一聲,一臉不屑:「你能看上誰?那羣漁民?你連哥哥都看不上,還能看上他們去?」
康星瀾彎起脣,脣畔漾起甜甜的笑。
海島上的生活很悠閒,沒了許多京中權貴們的來往,更多大把的時光攢下來留給自己揮霍,也留來陪家人。
姬無鏡幾乎每個下午都在海邊釣魚。他釣魚的時候,顧見驪總陪在他身旁,拿一本志怪閒書懶懶地看。有時候,他們會手牽手沿著海浪輕拍的沙灘緩緩地走,任清澈淺藍的海水沒過腳背。
有時候說說話,有時候也什麼都不說也不無聊。
瀟瀟得償所願,姬無鏡給她弄了好大好大一片田,種滿胡蘿蔔。據說,她偷了姬無鏡的魚竿,威脅毒死海里所有的魚,讓姬無鏡沒有魚吃。姬無鏡雖然當時嗤笑一聲不理她,第二日就給她弄了這片蘿蔔田。
後來,顧敬元覺得日子無聊,帶著陶氏也搬來了海島。
「還是海邊釣魚好哇!」顧敬元哈哈大笑。
然而,姬無鏡給他畫了個界線,將沙灘一分爲二,誰也不越線。
呵,決不允許沒有眼力見的老東西打擾他和顧見驪每日下午的悠閒時光。
再後來,顧在驪時常帶著一雙兒女,從襄西直接乘船而來,小住。她每次都說常住,可每次她來了沒多久,榮元宥就可憐巴巴地跟來接她回家。
眨眼到了九月初七,康星瀾及笄的日子。
康星瀾希望一切從簡,便也沒有按照京中禮節,只是顧見驪爲了綰了發落了笄。
「哥哥來了!」瀟瀟跑進來。
康星瀾捏著髮飾的手頓了頓。她偏過頭,視線落在牀頭的櫃子上。那櫃子裡面裝滿了信件,都是這半年裡,姬星漏寄過來的信。
姬星漏寫信寫得隨意,時常批著奏摺時,胡亂寫幾句就成了一封送給康星瀾的信件。
就像康星瀾前幾年,每日悄悄給姬星漏寫了卻沒有送出去的,那些仿若日誌一般的書信。
小半年不見,康星瀾壓下心裡的緊張,強自鎮定地微笑著,說:「今日我及笄,哥哥可帶了禮物的?」
「帶了啊。」姬星漏拉長了音,慢悠悠地朝康星瀾走來,然後十分隨意地將一個盒子扔到康星瀾手裡。
康星瀾慌忙接住,打開盒子,臉上的表情微凝。
盒子裡裝的,是鳳印。
「要嗎?」姬星漏背著手,漫不經心地問。
康星瀾垂著眼睛望著手裡的鳳印許久,才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姬星漏背在身後的手緊張地發顫,得到了康星瀾的迴應,他頓時悄悄鬆了口氣,揚起了脣角。
他就說嘛,島上這些漁民哪個能有他好嘛。
「唉!」姬星漏重重嘆了口氣,認真問:「所以,我現在可以抱抱你嗎?」
康星瀾向後小小退了一步,小聲說:「不行……」
「哼!」姬星漏向前邁出一步,強勢地將康星瀾擁進懷裡。
時隔多年,他終於又抱到了妹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香甜,可是又不僅僅是小時候的香甜。他知道,還多了他更想要的東西。
傍晚,海島上的紅色晚霞美得仿若夢境,而海天之間又是另一種澎湃的遼闊。
一家人穿著寬鬆簡單的衣袍,沿著海灘緩緩往前走,漫天的紅霞都是他們的背景。
「累了。」瀟瀟拽拽姬無鏡的袖子。
一家人在海灘坐下,飛鳥掠過,海浪輕拍,溼了裙角。
瀟瀟坐在最中央,在她左側是顧見驪、姬無鏡,右側是康星瀾和姬星漏。姬星漏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趁大家不注意,抵在沙灘的手挪了挪,小手指輕輕勾起康星瀾的小手指。康星瀾嚇了一跳心跳如擂。她緊張地偷偷看了一眼姬星漏,低下頭,到底是沒鬆開。
海風拂面很舒服,顧見驪合上眼靠在姬無鏡的肩。
瀟瀟覺得無聊,她盤起腿兒,從口袋裡拿出胡蘿蔔,小口小口地啃。
光影將一家五口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餘生,亦很長。
作者有話要說: 雜七雜八的番外似乎還能寫很多,但是就到這裡吧,總有分別時。
追文的大家辛苦啦,咱們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