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笙穿戴完畢,一宮女悄然上前,扶她坐於妝奩臺前。
妝奩臺上各色胭脂水粉,還有許多精緻華貴的首飾璀璨奪目,但柳笙仍覺得臺前似乎缺少了些什麼,卻頭腦昏沉,一時無法捕捉那模糊的空白。
宮女們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地開始爲她挽起髮髻,施上粉黛。
柳笙依舊任由她們施爲,身體的倦怠讓她有些不自覺地迷失在這醺醺然的奢華中。
等妝發整理完畢,柳笙這才順着宮女的力道,被攙扶着起身。
身上那件華裳裙襬過長,如同鳳尾長長拖曳在地上,有種絆腳的感覺。
若不是有宮女扶着,習慣了穿便於行動的勁裝的柳笙早就被絆倒在地。
紗簾之外的桌子上已經擺滿了精緻的餐食,甜粥湯品、各色點心還有葷素小菜,都用金銀器皿裝盛,看起來色香俱全。
宮女扶着柳笙坐下,隨後一一用銀著試了,纔給柳笙佈菜,甚至喂入嘴中。
全程靜默着,動作溫柔輕巧,只有銀著觸碰到杯盤碗盞的聲音,就連這種聲音也是極輕,生怕驚擾到柳笙進食一樣。
然而這些餐食看着精緻美味,柳笙吃進嘴裡卻覺寡淡無味,且看着這些無面宮女,又如何能有食慾?
進食以後,柳笙又是被宮女們引到一旁的偏殿,那裡倒是佈置了琴棋書畫種種消遣之物,像是當時她曾經經歷的抓週一樣陳列四周,花樣衆多供她選擇。
她站在原地,這些宮女們靜靜注視,沒有聲響,但膝蓋一點點彎起,隱隱有着催促之意。
若她不做出選擇,宮女們將最終跪在地上。
屆時某種未知的懲罰或許便會落下。
只是不知是落於柳笙頭上,還是這些宮女頭上。
時間在這一瞬間凝固,柳笙的背脊開始漸漸沁出冷汗,敵意如陰影般滲透進她的每一寸肌膚。
看着這些宮女們的腿咔咔作響,身形一點點矮了下去,膝蓋即將觸碰到地面,她終於將手伸向了那把最靠近的箜篌。
這些宮女瞬間無聲地鬆一口氣。
那股凝結的敵意也隨着一陣風消散,彷彿一切都是柳笙的錯覺。
柳笙低頭看着手上的箜篌,也隱隱在想會不會是自己過於警惕,竟然如此猜想。
畢竟在這巨大的籠子裡,不做些什麼消遣,如何耗過着漫長歲月?
她們只是爲了她好。
她實在是有些不識好歹。
這麼想着,腦海中的聲音漸漸遠了,也靜了。
柳笙坐下,彈起了箜篌。
其實她根本不會,只是隨意撥弄,彈出不成調的刺耳聲響。
聲一響,那些宮女們紛紛震了震,甚至走遠了一些。
在這裡,時間的概念變得很模糊。
不知彈了多久,柳笙又被引去進餐,之後是午睡。
醒來後,依舊是無休止的消遣時間。
然後,晚餐,就寢。
等醒來,又是相似的一天。
日復一日,重重複復,或許只有柳笙把玩的物事有所不同罷了。
彈琴,嘈雜刺耳。
下棋,賴皮耍滑。
畫畫,血腥刺眼。
起舞,滿屋凌亂。
因此,每到這種時候,宮女們都不大願意靠近。
終於有一天,宮女們發現,消遣時間結束,柳笙不見了。
只有因爲起舞留下的滿屋狼藉,以及一扇洞開的大窗。
大窗之外,一條條斷裂的金色籠條閃爍着絕望的光芒。
……
柳笙終於離開了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要掙脫那嚴密包裹着宮殿的金條,幾乎費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幸運的是,她還有“媽媽”的幫助。
一開始,她確實在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中幾乎沉醉。
逐漸忘了自己,更是忘了還有“媽媽”。
她捏了捏自己滿是贅肉的肚子,在如此養尊處優的養膘生活中,她身上的肉變得鬆弛而肥胖,幾乎要耷拉到地上,走起路來也是笨拙異常。
不過若不是柳笙精神很快恢復,心海中的聲音再度出現,提醒了她眼前的異常,她恐怕會在這牢籠之中不知不覺活過一輩子。
於是她順而爲之,慢慢放下那無處不在的目光的警惕,讓那存在相信她真的成爲籠中鳥了。
這才一舉破出金籠。
走出宮殿,紅色立柱的長廊寬闊筆直,無限延伸,而長廊之外,是一道道眼熟的金色籠條。
鳥籠之外,只是更大的鳥籠。
一個個面目全無的宮女和太監,紅衣一列,藍衣一列,分爲兩側整齊排列,向着柳笙深深鞠躬。
鞠躬之深,柳笙幾乎感覺他們的腰身都要折斷。
不知道走了多久,經過了多少這樣深深折腰的宮人,柳笙終於走到了一座有些熟悉的宮殿前。
紫宸殿。
然而,這座紫宸殿,似乎在她眼中被無限放大,顯得異常高大。
殿前的臺階高聳入雲,柳笙幾乎要雙手並用,才能勉強夠到。
在她的身體裡,沒有靈氣的存在。
再加上現在的身體滿是贅肉,邁不開身子,想要做出爬行的動作也是艱難。
雖然有小觸手,但是柳笙看到這一張張沒有五官的臉無處不在地凝視着自己,就知道自己恐怕不能隨意動用這樣特異的能力。
至少現在的敵意,不是她可以抗衡的。
於是,她只能手腳並用,身體蹭着臺階,勉強一寸一寸往上爬。
如此一來,就算是柳笙穿着華貴的服飾,等終於到了頂端的時候,也已經滿身污穢,看不出原本高貴璀璨的模樣。
不過好處是,經過這麼一番攀爬,她身上的贅肉總算是消了一些。
而且,她剛開始爬的時候,還是天剛剛亮起,等到了頂端,日頭也到了頂端。
已是午時。
從高大無數倍的紫宸殿中,此時走出許多身影,都穿着官服,正是柳笙見過的朝廷命官打扮,可能因爲在唐國早期,看着都是男子。
這些人的形象看着比柳笙還要高大許多,而經過養膘甚是肥碩的柳笙在他們面前,只能到腰部的位置,仰頭看去,有種渺小的感覺。
所以在他們的目光裡,完全沒有柳笙的存在,只是喋喋不休地議論着她完全聽不懂的事情,徑直朝着臺階之下走去。
這個對於柳笙來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上來的臺階,對身形高大的他們來說,只是輕輕一邁。
柳笙看着他們輕鬆的模樣,心中不免憋屈。
“你怎麼來了?”一個冷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在這個詭異如夢的世界中,柳笙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而且是她聽得明白的。
她回過頭,看到紫宸殿前,站着兩個更爲高大的男子,俯視着自己,眼神裡充滿了輕蔑。
他們一個穿着杏黃色龍紋服飾,一個穿着深紫色服飾,明顯身份有所區別。
柳笙默然注視着他們,嘴巴彷彿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封住,說不出話來。
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能說話。
“怎麼不說話了?因爲你也說不出你的癡心妄想是嗎?”
“皇妹啊皇妹,你還在做夢嗎?”
柳笙默然。
【我確實像是在做夢。】
然而,她的目光卻被大殿內,隱藏在幽暗中的一抹高大的身影吸引。
那身影是如此巨大,如同神像一般,散發出可怖的氣息,只能隱約看到垂下的明黃色下襬,上面繡着繁複的龍紋。
這麼一來,柳笙終於知道了那個困惑許久的問題的答案。
自己的身份,原是唐國公主。
柳笙的目光過於投入殿內,被這兩個應該是她“皇兄”的高大男人給發現了,頓時又是不絕於耳的輕蔑嗤笑。
“走吧。”
“有些東西,你一出生就輸了……”
說着,袍袖一揮,一股微風,輕輕鬆鬆地將柳笙刮落臺階之下。
柳笙狼狽地擡頭,卻只能看到又長又遠的臺階盡頭,兩個巨大的頭顱俯視着自己。
她莫名地從那沒有五官的面孔中讀出了一絲如同看着蟲子的情緒。
隨後,兩個頭顱消失在她的視野裡。
柳笙重新爬起,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
又幸好有一身肉,竟然從這樣高的地方掉下來卻沒有多少疼痛,只是有些磕碰的傷痕。
但沒關係。
柳笙咬牙,再度往臺階上爬去。
那些面孔依舊注視着她,越發貼近。
柳笙沒有動用小觸手的力量,只能依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爬。
等她終於爬到頂端,太陽西下,將殿前染成一片血紅。
紫宸殿前,那一黃一紫的兩個身影依舊守在原地,冷漠地注視着自己。
這一次,柳笙的身形又健碩了一些,那種養在深閨已久的笨拙虛弱感消散許多。
她似乎找回了一絲力量。
柳笙冷眼望着那兩人走近,似乎又要故技重施。
她冷哼一聲,用尖銳的手指在自己臉上劃拉,漸漸地在臉上扣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一滴滴落下,滴在血紅的臺階上。
那兩個身影似乎被柳笙這個動作震懾住了。
腳步頓了頓。
柳笙感覺到自己的身形竟然隨之變大了一些,雖然還是比這兩位皇兄低矮一些,但至少不再是那種無法承受的壓迫感。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紫色衣衫的皇兄冷冷說道。
明黃色衣飾的“太子”哥哥更是冷冽地說:“即便你如此,也沒有用。你開口了,誰也聽不見你的聲音。”
“是嗎?”柳笙冷冷開口。
但是很顯然,對方確實並不能聽到。
殿內也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那兩位皇兄一起朝着自己不斷嗤笑,像是看到什麼很愚蠢的蟲子。
“既然如此,那就用別的方法,讓你們聽到就好了!”
說完,柳笙將拖沓的衣裙下襬撕下,更是引來一頓關於是否淑女的嘲笑聲。
柳笙置若罔聞,冷笑一聲,隨後舉起拳頭,朝着兩位兄長猛衝而去。
雖然她的身形依舊笨重,渾身的贅肉看起來有些笨拙,但動作卻猶如一道疾風,迅猛且堅定。
兩位兄長顯然沒想到柳笙竟敢主動動手,震驚之下,他們也毫不退縮,揮拳撲向她。
兩人的身影如同兩座大山,瞬間將整個臺階前的空間幾乎填滿,空氣中的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
然而,隨着柳笙的動作展開,原本束縛她身體的禁錮感終於逐漸鬆開。
她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力量在蠢蠢欲動,肌肉逐漸恢復活力,體格也在瞬間變得愈發健碩,身形微微拔高,關節愈發靈活。
於是,她藉着原本習武的本能,她猛地一個側身,輕巧地掠過了兩人笨拙的鐵拳。
拳頭幾乎擦過她的面龐,帶起一陣狂風,然而她的身形猶如幻影,未曾被一絲一毫觸及。
反而,兩人的力量因爲失去目標而瞬間失控,腳步一錯,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踉蹌。
柳笙緊跟其後,眼疾手快,拳頭微微轉動,凝聚了全部力量,毫不留情地擊向“太子”腋下的穴道。
一聲沉悶的痛呼隨即響起,“太子”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臉色一陣扭曲,手臂不由自主地猛地一抖,痛得嗷嗷直叫,腳步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另一個皇兄見狀,怒吼一聲,眼中閃過狂怒,立刻撲了過來,拳頭化作一道彎月般的曲線,朝着柳笙的頭頂砸去。
但柳笙身形如影隨形,她一轉身,輕盈地繞到了皇兄身後,腳下迅捷無比。
她穿着一雙繡花鞋,腳尖輕巧一挑,瞬間踹向了皇兄的膝蓋窩。
皇兄龐大的身軀根本來不及轉身避開這一擊,膝蓋窩遭遇重創,隨即發出一聲“啪”的悶響。
那股劇烈的痛感讓皇兄慘叫一聲,膝蓋幾乎要崩裂,整個人的重心瞬間失去,身形向前撲去,眼看就要跌倒。
趁着兩位兄長因爲劇痛而失去平衡、大呼小叫之時,柳笙毫不留情,一腳一個,將他們踹下臺階。
隨着他們一寸一寸地在臺階上滾落,磕磕碰碰的撞擊聲還有痛苦不堪的呻吟聲,不絕於耳。
每一次碰撞,彷彿皮肉與骨骼的摩擦都讓他們的身形更爲扭曲,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
皮膚不斷凹陷,肌肉漸漸塌縮,身形漸漸失去原有的膨脹感,像是空氣被抽離,變得乾癟又萎縮。
而隨着他們只剩下一副軟塌塌的皮囊,在臺階底端看着渺小又可憐,柳笙的身形不知不覺又高大了一些。
已經和那兩位兄長原本一樣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