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心頭微微一跳，大步出了正廳，幾步一過，身上的官服憑空出成，轉個角，他就看到了謝東，坐於偏廳的謝東。
林蘇深鞠躬：“參見大學士。”
謝東站起：“你已是侯爺，不必如此！”
“下官之封侯，亦是大學士之提攜也！”林蘇道。
謝東道：“林侯之封，基於林侯西河豐功偉績，陛下依仙朝法令而封，何需領他人之情？林侯，找個安靜所在，老夫與你有事相商。”
“大學士請！”
書房，林蘇也是第一次進。
進入書房，林蘇輕輕揮手，一步一趨的管家，還有兩名侍女同時躬身而退。
林蘇親自持壺，給謝東倒茶。
謝東接過茶杯，輕輕品上一口：“鵲橋會上，林侯再度出手，重挫紫氣文朝之挑釁，揚我朝仙威之事，陛下已然知曉，聖心大悅也。”
“微臣受陛下無邊厚恩，豈敢不知恩而報？”林蘇抱拳斜舉，致敬陛下。
“君寵臣之能，臣報君之恩，古今皆如是，各朝皆如是！”謝東道：“今日已是臨近九月，陛下已然備好天道靈珠，林侯三個月之後自可拿到，無需憂心。”
天道靈珠，因天淚之咒而特異。
林蘇如果天淚未解，每年一顆靈珠，就是他的續命之緣。
這是陛下對他的承諾。
今年的天道靈珠穩了。
林蘇嘆息：“陛下對微臣之眷顧，微臣何以言說？”
謝東道：“林侯身在輪迴宗之時，陛下於雀臺觀星，一句感慨，老夫亦是惶恐，陛下言，登基二十餘載，愛才招賢，然在特殊時局之下，身邊竟然只有兩人可用，一爲老夫，二爲林侯！”
林蘇猛地站起，再致天恩：“陛下此言，微臣惶恐！”
“坐下吧！”謝東道：“陛下此言，老夫雖然亦是不敢承受，但也必須得說，陛下身邊，可用之材還是太少，以至於一些關鍵事情，無人可用。”
林蘇道：“不知陛下尚有何種心結未解？”
“比如說……天窗！”謝東手指輕輕擡起，直指天空。
林蘇的茶杯已經端到脣邊，就此停下。
謝東目光慢慢移過來：“你於天窗，所知幾何？”
林蘇輕輕搖頭：“下官實不知。”
謝東輕輕一笑：“所謂天窗，也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如若皇權爲天，而天窗，即是跳出規則之外的人，當世東域，至象六人，劍道大能劍三，真凰族主鳳長生，天族族主天君，涼山掌門盧惠達，蓮花峰太上掌教段幽，死谷死七，即爲天窗！”
林蘇輕輕品一口茶：“原來如此，謝大人釋疑。”
謝東也品一口茶，聲音悠然而來：“天窗，你如何看？”
這大概就是這位深受陛下信任的首席帝師，正式就某件敏感之事，問計於林蘇。
林蘇毫不含胡：“世俗間有一說法，無規矩不成方圓，規則，保障的該是衆生秩序，跳出規則之外而開天窗，於皇權，此爲失控；於法度，此爲失度；於民衆，此爲失公，斷然不該存在！”
謝東笑了：“林侯於此事，還真是坦誠也！”
“下官身爲朝堂命官，面對皇朝大事，豈敢含糊？自然是如何想的就如何說。”
“不該存在！不該存在！所有人都知道這種現狀不該存在！可偏偏，它就是已經存在……”謝東輕輕吐口氣：“可有解法？”
林蘇目光慢慢擡起：“大人既然已經提到這一節，自然也已經有了解法，下官洗耳恭聽……”
謝東道：“面對天窗，多年來朝堂形成的共識就是施恩，也一直是如此做的，效果客觀上來說，到目前爲止還是可控的，然而，陛下與老夫均有憂慮，所慮者二也，其一，施恩太過，法度有損，恃寵而驕，後患無窮。其二，眼前只有六扇天窗，但是，放眼將來，絕對不可能只有六扇，一旦數量增加，施恩之策就無以爲繼。”
第一條就不用說了。
施恩太過，損傷法度，而且那些天窗行者，個個恃寵而驕，而且變着法兒向仙朝索取更大的好處，只要有一人爭得了好處，其餘天窗行者也全部跟上，如此一來，天窗行者以及他所屬的宗門，慢慢變成法外之地，真凰一族就是這樣漸漸變成朝中之朝的。
西河就是這樣丟掉法度的。
第二條就更可怕了。
這方天地，林蘇也是剛剛知道，上面是封了頂的。
至象境界就是頂峰。
到了至象，就是天窗。
到了這一級別，上溯無門，只要你敢再朝上半步，就是“微步天塹”，那是找死。
是故，這一級別的人，不可能再上。
他們停下了，下面的人呢？可不會停下，恰恰相反，他們看到天窗行者享受到的各種特權，他們會更加有激情朝上面幹，只要他們幹到了這個層級，那他們也是跳出規則之外的天窗行者。
這重巨大誘惑刺激之下，天窗行者這個隊伍，是不斷擴張的。
就象當年的白玉京，至象這一境界直接幹到了三百七十四人，何等恐怖的數目？
如果將時間線放長，東域仙朝，上千仙宗，無數的法門，每天都在發生的機遇，十年增加一個至象境，一百年就是十個，過得千年，東域仙朝照樣是山頭林立。
是故，天窗絕對不能這樣開下去。
聽之任之，遲早會成爲仙朝心腹大患。
這是幾乎所有仙朝、幾乎所有國君都必須面對的難題。
而且是終其一生，都在反覆思考的難題。
林蘇輕輕點頭：“下官也聽出來了，大人於先前這種施恩之法並不認同，那麼，大人的意見呢？”
謝東目光閃動：“老夫設置的新法，是內耗！”
“內耗？”林蘇道：“意思是，給這幾位天窗行者製造一些對立面，讓他們相互之間消耗實力，是嗎？”
謝東笑了：“林侯果然懂！真凰一族與劍宗，同在南荒，數千年地盤爭搶，資源爭奪，子弟相殺，本就有隙……”
他這一開口，就是一條匪夷所思的大計。
他走的路子，是挑起天窗行者之間的爭鬥，讓他們狗咬狗。
怎麼一個咬法？
真凰一族與劍宗配對，兩方都是南荒頂級勢力，這麼多年來，爭端本就存在，即便是兩方最高首腦，鳳長生與劍三，不也有過賭約麼？那賭的東西，不也是爭搶麼？他們身爲天窗行者都在敵對，他們手下的人，打出何種狗腦子都不稀奇。
如果說真凰一族與劍宗，還只是爭奪資源之中衍生出來的一些矛盾的話，蓮花峰和死谷直接就是血仇。
死谷的死七，曾經因爲他唯一的弟子、死谷的希望死十八被大月相術所殺，怒而反擊，一巴掌將千里山川夷爲平地，不好意思，那山峰，是蓮花峰的地盤，山峰裡面的上千萬子弟，因爲死七一巴掌，身死道消！
而涼山與天族呢？
結的仇就更玄了……
是因爲站位。
這些年來，涼山站在前太子身後，天族站在二皇子身後，而且都是這兩位皇子身後最強大的力量，基於爲各自主子賣命的想法，兩方早已打得頭破血流。
原本天窗計劃還缺一環的。
這一環是輪迴宗李輪迴。
李輪迴相對於六大勢力而言，處於遊離狀態。
無仇亦無親。
這樣的人才是最難辦的。
謝東（確切地說，是陛下）想挑起六大勢力之間的戰鬥，最忌諱棋盤之外還有一尊龐然大物，但是，現在問題解決了。
林蘇入輪迴宗，用一種決絕無比的姿態，將李輪迴直接打入了輪迴道。
棋盤之外的人沒了。
剩餘的六人都在計劃之中。
所以，謝東主導的天窗計劃，或者叫“狗咬狗”計劃，可以實施——六個人，剛好可以分成三組，朝死裡幹！
謝東肆無忌憚地說着這個忌諱的話題。
林蘇縱然身經百戰，神經如鋼，也多少有些心驚肉跳。
謝東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最老練的獵手。
他是最通人心的“心瞳”擁有者。
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他也是最精權謀之人。
他本不需要如此反常，如此坦誠，但今日，他偏偏坦誠得不象一頭老狐狸。
何種用意？
大約用意有二。
其一，測試林蘇對陛下的忠誠度。
其二，測試林蘇的智商。
爲何這件事情可以測試出林蘇對陛下的忠誠度？因爲大家基本形成了一個共識，林蘇跟真凰一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甚至有人認爲，他就是真凰一族的親傳弟子，甚至極有可能就是鳳長生的弟子。
現在，謝東將針對真凰一族的圖謀和盤托出，且看你林蘇如何決擇。
如果在往日，林蘇跟真凰一族勾連越深，陛下越是看重他，但到了更高的層級，這種勾連也會是一種桎梏，因爲涉及天窗計劃的時候，需要林蘇在鳳長生與陛下之間作一輪新的選擇。
至於測試智商，那沒說的。
天窗計劃謝東面對林蘇拋出來，潛臺詞其實已經出來了。
他是計劃的提起人，林蘇不出意外的話，將是執行人。
你一個執行人，如果連計劃本身的深意都弄不明白，那還執行個蛋？
是故，這位老狐狸今日就坦誠了。
全部說完，老狐狸慢慢露出了笑容：“此即爲老夫設計的‘天窗計劃’，林侯以爲如何？”
林蘇眉頭慢慢鎖起：“大人之妙計，真正匪夷所思，然而……”
“然而什麼？但說無妨。”
林蘇慢慢擡頭：“然而此舉有兩大弊端，未知大人是否考慮周全。”
“哦？哪兩大弊端？”
“其一，天窗行者身後是六大超級勢力。雖然他們本人是跳出規則之外的人，但是，無可否認的是，這六大勢力，依然可以算是東域仙朝的勢力，如果就這樣兩兩相對，彼此內耗，東域仙朝的實力必將因此而消，如異域皇朝趁此良機，傾朝而攻，我朝將會如何？”
林蘇這個問題拋出，相當尖銳。
他的站位，此刻竟然似乎比謝東更高。
因爲謝東着眼的是關閉六扇天窗，避免東域仙朝內部生亂。
而林蘇着眼的是整個仙朝力量，着眼的是外敵。
謝東輕輕閉眼：“林侯能夠以仙朝大業爲重，着眼外敵，不枉陛下如此厚愛也，然而，林侯也該知道一則民諺：能握得住的柴刀，方是砍柴之利器，握不住的柴刀，越是鋒利，越是傷己。世上之事，不外乎權衡，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也。”
他的意思很明白……
這六大勢力是否是仙朝的實力組成部分，取決於一個前提。
你是否能夠掌控。
你能掌控，它們纔是你的力量。
你不能掌控，它們不是你的力量，只是你臥榻之側的猛獸。
林蘇輕輕搖頭：“此事暫且放上一放，下官再說說其二。”
“好，林侯請言！”謝東兩根拇指朝下，托起茶杯，微微一舉。
這一舉，是詢道。
代表着此刻，他與林蘇同桌論道，忽視掉身份尊卑。
林蘇道：“其二，大人設計的兩兩相對之策，過程完全不可控，即便我等有心促成，對方也非愚蠢之人，只要有人站將出來，挑破這一層薄紗，對方斷然不會中計，甚至會因此而同仇敵愾，真正形成天窗聯盟。”
謝東笑了：“老夫自然知曉這個計劃最大的弊端即在於此，原本也是陷入僵局，然而，借鑑林侯西河亂局之處置妙法，也有一些靈機……假如皇朝加入此三方中的某一方，真心實意助這一方成事，卻又如何？”
林蘇心頭微震。
老狐狸啊。
這纔是真正的老狐狸。
皇朝挑動六方勢力，兩兩作對，這原本是陰謀。
是陰謀只要一挑破，就會引起別人的警覺，那六方勢力想打也會忍住，避免掉進仙朝的圈套。
但是，如果走這步棋，陰謀立馬變陽謀。
陽謀是不怕挑破的。
仙朝真心扶助這六方勢力中的三方，完成對其餘三方勢力的打壓。
你說這受幫助的三方會不會願意？
他們當然願意！
他們憑空得到仙朝的全力相助，將他們的老對手朝死裡虐，最終吞併這個老對手的地盤、資源，只要不是腦子有坑，都會同意。
這樣一下來，六大超級勢力轉眼間做了個減法，變成了三大勢力。
六扇天窗關一半，也是天窗計劃。
而且剩下的這三扇天窗，從這間事情中得到靈感，背靠皇朝才能存活，沒準這三家以後還會爭着跟皇朝交好。
局勢就是如此的玄妙。
跟西河亂局，還真是頗有相通之處。
西河，三十六異族……
當時也是仙朝投鼠忌器，生怕局勢失控，林蘇怎麼幹的？
似乎無意失言，透露了“仙皇滅八族，然後將八族資源分給其餘族”的戰略圖謀，各族基於自身利益考量，坐視他滅了地族和翼族，這一坐視，後來想雄起都沒辦法雄起，在他的一手硬一手軟一手畫大餅的忽悠之中，越陷越深。
林蘇站起，深深一鞠躬：“大人妙計，下官佩服之至。”
謝東臉上露出了笑容，手輕輕點一點，示意他坐下：“林侯之策，於不可能處見真功，此計劃，亦是受你之啓發。”
“不敢！”林蘇重新坐下。
謝東道：“陛下有意，讓你執行此項計劃。”
真實目的果然出來了。
林蘇道：“信陛下看重，亦謝大人之信任，卻不知此三方之擇，陛下可拿定主意？”
六大勢力，三對三。
仙朝會幫助其中的三家，是真心幫助。
那麼，這選擇的三家，將會原地起飛，而另外三家，將會陷入滅頂之災。
可以說，仙朝的一個選擇，將直接決定三個傳承數千上萬年的超級勢力，最終的歸屬，這選擇權重得異乎尋常。
如果六大天窗行者此刻就在旁邊，恐怕也會後背冒汗。
謝東輕輕搖頭：“選擇亦是一門大學問，陛下並未最終拿定主意，未知林侯，有何建議獻於陛下？”
皮球又一次踢到了林蘇腳下。
林蘇托起茶杯沉吟……
謝東微閉雙目品茶，這是他的習慣，大概也是被逼出來的習慣。
他擁有心瞳，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跟人對視，否則，是非常失禮的行爲。
但是，林蘇的一舉一動，盡在他掌握之中。
林蘇緩緩擡頭：“下官以爲，此事事關重大，斷然不可隨意而決，不妨……不妨也對他們測試一番。”
“哦？如何測試法？”
“引入一個新的敵人，測試這六方反應，再作定奪。”
“何種敵人？”
“異域青蓮宗，無間門！”林蘇道：“如果這位天窗行者，以及他所屬的宗門，面對青蓮宗和無間門，痛下殺手，那值得仙朝扶助，如果他們在此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曖昧，那滅之，也並不可惜！”
謝東眼睛大亮，霍然站起：“林侯，這杯茶，該當老夫敬你！”
“不敢！”林蘇也起身。
“以異域宗門來測試，不僅僅是一個妙招，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辦法，老夫這就稟告陛下，陛下必定認同！”謝東道：“而執行人，依然是你！”
林蘇鞠躬：“爲陛下和大人分憂，微臣本分也！”
謝東推開書房門，看一眼外面的侯府：“府中缺些什麼物事，讓管家直接去老夫府上說一聲。”
“謝大人！”
“告辭！”
“恭送大人！”
謝東離開侯府。
林蘇站在院中，躬身而送，直到大門關上，他才慢慢擡頭。
天邊浮雲飄蕩。
院裡桂花飄香。
中秋之後的天氣，一天更比一天清涼……
不知不覺間，進入仙域大世界已經一年了。
離無心大劫那個要命的時間點，只剩下兩年時間。
兩年時間，何其短暫？
兩次花開花謝，兩個中秋月圓，修行人一個打座，時間老人一個輕輕彈指……
無心大劫，大蒼界的各位聖人，恐怕每一日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個“遁出的一”會如何做。
他們一定找不到答案。
因爲站在他們的角度，是想不出任何辦法的。
這場大劫是天道崩，天道道果，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縱然萬象、真象、甚至天窗行者，都在其中。
大蒼界是根本擋不住的。
林蘇就能擋嗎？
他唯有兩個辦法……
其一，他的修爲凌駕於所有人之上，憑一己之力鎮守無心海，大劫一起，神來殺神，佛來殺佛，以時間換空間，等待着大蒼界毀滅之後的宇宙重生，只要他能給大蒼界重生的時間，縱然大蒼界在漫無邊際的天道喪失歲月裡，會活得很艱難，但終究也會存活，也會擁有一線涅槃重生的機會，因爲這是宇宙定理，因爲天道七法之中原本就有毀滅、混沌與生命法則。就象他自創的那一劍：混沌生蓮。
然而，這個辦法不可行。
也是直到這一刻，林蘇才真正確信，這條辦法不可行。
爲何？
因爲他不可能凌駕於所有人之上。
時間太短是其次。
還有天道定規！
此方天道亦有定規，有一個“微步天塹”，對修行人的上限封了頂。
林蘇有通天的本事，有再漫長的時間，再寬鬆的環境，他充其量也只能到至象一級，即便他也成了至象，也不過是這方世界數百至象中的一人！
憑他一人，能擋住全世界？
那麼，有且只有第二個辦法……
借勢！
聯絡足夠多的人，足夠強大的勢力，分列兩大陣營，在無心海佈下天羅地網！
借勢也是艱難的，但終究有辦法可想，林蘇也一直在這條路上奔波。
進入仙域大世界，他的基業從無到有，也已經有了一些規模……
白玉京！
輪迴宗！
仙朝！
真凰一族……
這些力量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龐大得讓人窒息，然而，相對於整個仙域大世界而言，縱然這些力量全都爲他所用，也不過是螻蟻一隻。
更要命的是，他還根本做不到全部掌控。
目前能夠有效掌控的只有輪迴宗——這還是沾了當年海寧西院那一“搞”的光。
但是，事情不一直在發展進步的嗎？
謝東今日登門，就是送給他的一級天梯。
天窗計劃，真是一個好計劃啊。
能不能真的破開陛下頭頂的萬里晴空且不說，關鍵是給了林蘇棋盤落子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