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步入後院。
一個皮球一般的東西從隔壁翻滾而下,來到他的面前,手捧一隻烤兔子笑嘻嘻:“公子,剛纔會戰中我看到你了,你怎麼那麼利害啊,會吹曲還會寫詩呢……”
“所以呢?你拿只偷來的兔子犒勞我?”林蘇瞅着她的兔子有點食慾。
“給!”小豬直接將兔子一分爲二,給了林蘇一半。
啃了一口,她的腮幫子不動了,眼球溜溜轉,然後伸脖子吞,開口,很神秘的語氣:“我還給你準備了一樣好禮物,瞧瞧……”
她的手兒輕輕一指後院。
後院院門邊,刻着三個字:“西風院”。
另外,小亭上也刻了三個字:“獨涼亭”。
字絕對是拙劣的,類似於捉只不安分的公雞準備殺,公雞拼命折騰用爪子在地上抓的痕跡……
林蘇怔住了。
亂刻亂畫?
誰幹的?
豬丫頭很得意:“公子你的詩兒太好了,我喜歡死了,所以給這後院改了個名字叫西風院,給這亭子取了個名字叫‘獨涼亭’,公子,我是不是特別有才?”
林蘇咳嗽:“我覺得……我覺得你真是沒將自己當外人……”
“是啊,我也不知道爲啥,一看到公子就覺得公子是很親近的人。”豬丫頭更有成就感了。
林蘇瞅着她得意洋洋地臉,完全不知道應該拿她怎麼辦。
本帥哥的確長着一張親和的臉,但也並不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在我家院子亂刻亂畫,西風院倒還罷了,你來個獨涼亭……
不覺得這兩個字甚不吉利?
獨涼?
我一個人來到這片天地,你來個獨涼?
你才涼,你全家都涼……
“咳!”一聲咳嗽起於兩人之側。
豬丫頭心頭亂撞的小鹿直接被關進了鐵籠子,一彈而起:“小姐。”
計千靈瞅着她:“還認得我這個小姐呀?”
“嗯,認得。”丫頭似乎一點都聽不出她的話裡有話。
“回去吧,在你房間裡獨自涼快涼快!”計千靈斯文開言,輕輕揮手,豬丫頭遠走高飛……
院子裡一燈亮起,是夜熒。
計千靈在林蘇面前坐下,托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品一口,輕輕嘆口氣……
林蘇也托起茶杯品一口,瞧着她,眼睛亮晶晶……
計千靈慢慢放下茶杯:“我大概有一個誤區,我曾以爲我對你開始慢慢熟悉,事實證明,這熟悉是一個誤區!”
“比如呢?”
“比如你的性格完全不適合官場!”計千靈道:“你需要知道,縱然心頭火光沖天,縱然對某人完全沒有敬意,其實也是可以演的,演一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戲,傷不了筋動不了骨,更加死不了人!”
林蘇笑了,他的笑容,輕鬆灑脫。
計千靈瞅着他的笑容更加不滿了:“你不以爲然?”
林蘇道:“是啊,常規情況下,我沒必要跳出來將太子殿下朝死裡得罪,但是,眼前情況不常規,唯有跟他劃下一條清晰的界限,才能讓我接下來海闊天空。”
計千靈眉頭猛地鎖緊:“得罪死了太子殿下,你接下來能夠海闊天空?爲何我的理解恰恰相反?”
林蘇道:“因爲你並不知道我接下來想做什麼。”
計千靈目光擡起:“現在呢?可以知道嗎?”
“可以!接下來,我需要一個職位,仙朝監察使!這個監察使,不能是太子可以掌控的人!”
“爲何這個監察使不能是太子掌控的人?”
“因爲這個監察使最終的指向,就是太子本人,還有昊元宗!”
夜熒燈這一刻,突然停止了搖曳。
計千靈的呼吸似乎也完全停止。
他今日得罪太子殿下原本毫無理由。
因爲只要有三分情商在,都知道在今天這種場合,你好我好大家好纔是最好的,實在犯不着跟人翻舊賬,但他的表現太象是一個魯莽衝動的楞頭青,硬是在絕不應該的情況下,將太子朝死裡得罪。
計千靈一開始的解讀是,林蘇畢竟太年輕。
他進過東宮,太子全程睡覺,對他缺乏最基本的重視,甚至還有侮辱,他挾大功而報這一箭之仇。
但是,現在聽他這麼一說,觀感全變。
他得罪太子,只是他的一步棋。
他着眼的是仙朝監察使這個職位。
他目前是五品學士,但這只是職級,不是具體職務,沒啥職權,然而,他要的是以官場身份真正行事,監察使就是最好的職位。
監察使是幹嘛的?
在世俗皇朝,他是巡視各級官吏的欽差。
在這仙朝不一樣,地方官沒什麼存在感,各大修行宗門狂刷存在感,所以監察使基本職能是監察各大仙宗。
他真正的目的出來了,就是以皇朝欽差的身份,監察各大仙宗。
其中重點就是昊元宗!
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就一定得跟太子割裂!
否則,他監察太子生母之母宗,誰能相信他之公平?
萬千思緒心頭流過,計千靈心頭再次泛起“到底我是師姐還是你是師兄”的疑惑……
她輕輕吐出心頭久久徘徊的那口氣:“仙皇陛下,真的已有清查太子身世的心思?”
“世間男人,只要在心頭植入子女有可能非親生的念頭,就等於植入了一根毒刺,不拔除,心頭絕對不得安寧。何況他是九五至尊?更何況他的繼承人,還需要繼承這億萬裡山河?”林蘇悠然道。
計千靈道:“是否有些什麼信號已經傳入你的耳中,讓你堅定地相信,仙皇陛下會派人進入昊元宗?”
林蘇笑了:“所以說師姐你還是敏感的!昨夜,皇宮有一家宴,看似尋常,其實極不尋常。”
計千靈眼睛大亮:“什麼樣的不尋常?”
“仙皇陛下召集五子入宮,五子之生母也俱到場,另有一人,進了宮,卻沒有出現在宴會之上。”
“何人?”
“謝東!”
計千靈全身大震……
昨夜,並非節日。
傳統意義的家宴,沒有舉辦的理由,但仙皇偏偏舉辦了。
謝東,心瞳的擁有者,觀人而知心,乃是仙皇最強悍的一把刀。
刀出了,指向爲誰?
只能是一人,太子生母,黎貴妃。
家宴舉辦之時,這位謝大學士一定隱藏於黎貴妃的對面,盯着她的眼睛。
“這則消息……來自於南江王?”計千靈道。
“是!今日開賽之前,他就給我傳遞了這條消息。”林蘇道。
“那麼……那麼……黎貴妃暴露了麼?”計千靈的聲音極輕,雖然這是在夜熒燈下,即便萬象境大能都不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但她還是顯得異常謹慎,因爲此事之大,無與倫比。
林蘇輕輕搖頭:“咱們羅天宗有辦法逃避心瞳,昊元宗自然也有這種辦法,我們不能指望僅憑心瞳,就掀開天下最忌諱的面紗。”
計千靈道:“仙皇動用謝東,表明他內心那道縫隙尚在,黎貴妃在心瞳之下過關,也並不足以消除他的心上裂隙,是故,他必須動用另一顆棋子,就是你所說的仙朝監察使。”
林蘇輕輕一笑,托起茶杯:“一代仙皇,屁股下面坐着龍椅,身後靠着昊元宗,想針對昊元宗進行如此忌諱的查驗,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很難下決心,所以,南江王給他送上一條建議:當前各大仙宗情況複雜,需要一批精明強幹的監察使監察諸宗……”
話未說盡,但意思計千靈自然全都明白。
東域仙朝,諸宗同在。
各大宗門勢力盤根錯節,一直是歷代皇朝的老大難。
尤其是當今。
當今連太子都不能確定是不是仙宗的種。
你說這個陛下可有多窩火?
南江王往日提的任何建議,陛下都會視若放屁,但今日不同,今日的南江王,剛剛率領五大宗師橫掃白玉文戰,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給東域仙朝送上一份大禮包,他的名聲已是如日中天,他跟仙皇之間的父子情,是歷史上最好的時候。
這條建議,恰好對應仙皇內心最深的隱秘。
仙皇豈能不有所心動?
於是,林蘇與南江王策應的這場大棋局,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所有的環節,一環套一環,都是計!
甚至林蘇跳將出來,將太子激怒,竟然也是計策的關鍵一環。
得罪太子是愚蠢的。
但這時候得罪太子,卻可以取信於陛下,你說是愚蠢還是高明?
計千靈手起,給自己再倒一杯茶,慢慢擡頭:“這件事情暫且放下,說說其他的……”
“其他的什麼?”
“今日文戰,頗多不尋常!”計千靈道:“我不確定你看出了多少。”
“那麼師姐你呢?你看出了多少?”林蘇將皮球踢了回去。
計千靈道:“第一個不尋常,算道!那個霍東仁,計算的結果爲97805,怎麼得來的?”
這是她最大的疑惑。
在她沒有接觸林蘇算道之前,如果遇到這種問題,她基本抓瞎。
絕對不可能算到千位之下。
而霍東仁算到了個位數。
這不可能是估的,一定是算的,而且算法跟她的算法是一樣的。
那麼問題來了,霍東仁的算法從何而來?爲何最終的結果,卻跟她計算結果差了50?
林蘇道:“你的算法怎麼來的,他的算法就是怎麼來的。”
計千靈大吃一驚:“也是你傳授的?或者是……是……你師尊?”
林蘇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套算法既然我可以傳給你,自然也有人傳給他!”
“然而,我們的結果差了50,導致我還是贏了!”計千靈道:“這又是爲何?”
“因爲那個傳他算法的人,核心公式中小數點後面只有兩位,我告訴你的是3.1416,而那個人知道的,只是3.14!你用3.14再算一遍,就會知道。”
計千靈手一起,面前算道流光無限,半柱香,一柱香,結果出來了!
97805.2!
計千靈頭腦中浮現霍東仁所說的那句話:“這道題,還有一個更精準的答案,應是97805塊多那麼一點點,這一點點大概是一塊的兩成左右。”
這就是他計算如此精確的原因!
霍東仁也得到了他的這套算法,但是,霍東仁得到的只是3.14! 不是3.1416!
一個是簡略版,一個是詳盡版,這就導致她最終勝出。
計千靈無限感慨:“你師尊三千年未見,如果隱藏於紫氣文朝修行,傳紫氣文朝羅天算道,只要還知道有所保留,就算不得對東域仙朝的背叛。”
從她這句話中,基本可以看出,計千靈完全陷入了誤區。
她以爲她找到了答案。
羅天尊者一隱三千年,了無消息,羅天宗的人全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現在答案出來了,他隱藏在紫氣文朝。
他的算道已經傳給了紫氣文朝。
不過,他傳的還是有所保留的。
林蘇含笑不語……
他當然知道計千靈入了誤區。
但是,他不打算糾正。
他只是在想,當初在大蒼界,他將這算術公式列入算術課本之時,只寫3.14還是有道理的,這個數字,足以支撐圓方之題的求解,但又可以讓自己尚有操作空間,如果一開始就將這個圓周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今天怕是真的應了那句話: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基本確定大蒼界有人進了仙域大世界。
這個人帶來了算術新解,帶來了詞道,這都是他開創的東西。
這個人,會是誰?
計千靈道:“還有第二個不尋常,是你的樂道枷鎖!”
“是!”林蘇道:“你看出了什麼?”
“我看出來,白玉京的那位主持長老,對紫氣文朝有傾向!然而,那個女特使,對你有傾向!”
必須得說,計千靈的眼光也是有的。
林蘇的笛,未入《樂道器譜》是事實,但是,打個馬虎眼也是可以的,那個白玉京的長老拋出“靈哨奪魁”的說法,從而讓林蘇的笛不能作爲樂器出場。
是有偏向紫氣文朝的跡象的。
但最後,那個女特使,第一時間答應林蘇替代鄧幽參加詩文比賽的要求,正面封堵白長老,卻是非常明顯地爲林蘇站臺。
這站臺,或許是因爲這兩名特使看穿了白長老的小把戲,基於公平而作出的調整,也許是林蘇的樂道,還是打動了她,誰知道呢?
林蘇輕輕一笑:“除了這個之外呢?”
“除了這個之外,那就是素月心了,素月心前天晚上專程拜見,是否有些別樣文章。”
“那是必然!”
素月心前天晚上專程拜訪。
一來就與林蘇交流樂道。
交流樂道很正常,但是,她的交流方式卻不正常,她要用林蘇的笛,而林蘇,被她趕着鴨子上架,用她的天河琴演奏。
在當夜,計千靈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豬兒覺得很不對,但她的不對,着眼點基本在褲帶以下。
林蘇呢?
當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然而,當他踏上琴臺,面臨對手“亮琴”、面臨白長老“靈哨奪魁”之時,他心頭一片雪亮。
素月心昨夜拜訪完全變了性質。
素月心知道今天的文戰,人家會逼他放棄最拿手的笛,所以,她前來試一試林蘇除笛之外的樂道造詣。
林蘇短短一天一夜將琴用到大成之境,她才放心離去。
她沒有提及文戰,但她所有的行動,全都爲了他的文戰。
不經意間,林蘇竟然得了她一次巨大的幫助。
假如沒有她,今日的樂道比拼,可能就真的打了林蘇一個措手不及。
他的天賦不管強到何種境界,想在賽場之上,臨時學一門新的樂器,並與樂道宗師爭鋒,於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計千靈臉色慢慢沉了下去:“這是否說明一件事情,素月心知道對方的圖謀?”
“當然!”
“她又是從何處得來?”
林蘇淡淡一笑:“莫要忘了她身後的涼山,站在何人身後。”
計千靈身子大震……
涼山,太子身後!
她知道對方文戰中會出歪招!
說明什麼?
說明對方有與太子勾連之跡象!
這問題的性質就嚴重了!
“堂堂東域仙朝太子,與敵勾連,有可能嗎?”
林蘇道:“如果他尚在主導者位置上,可能性並不大,然而,他已經被排除出了文戰主導者位置。”
“因爲不在其位,所以希望事情辦砸!”計千靈臉色慢慢發青:“如此胸懷,何以成大事?”
“你還真以爲他能成什麼大事?”林蘇道:“我今日當衆鄙視於他,其實也早已算準,未來東域仙朝的版圖之上,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今日有些辛苦了,休息吧!”計千靈緩緩起身,手指指向夜熒古燈,就在即將一指點滅這燈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了……
林蘇目光擡起,看着她。
計千靈托起夜燈,俯身而下:“還有最後一件事情。”
“你說!”
“假如……假如陛下真有啓用你擔任仙朝監察使的打算,你有可能需要面對一雙眼睛!”計千靈緩緩道:“有無辦法應對?”
這雙眼睛!
謝東的心瞳!
如果陛下真的有啓用林蘇,且打算賦予他某種絕密使命的話,一定需要將林蘇所有隱秘都扒出來。
那麼,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謝東跟他面對面。
而林蘇,肚皮裡一肚皮的秘密,如何走到謝東面前?
林蘇淡淡一笑:“師姐你這話就真的體現關心了,請師姐放心,二皇子尚且可以在謝東面前順利過關,我又焉何不能?”
二皇子的過關……
二皇子何德何能能過關?
憑的可不是二皇子本身的實力!
他憑的是她爹的曠世神通!
計千靈一句話到了嘴邊,最終收了回去,她想問一問林蘇,是否需要她爹的幫助。
但是,看到他的表情,計千靈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大概是多餘的。
唯有一句話:“那師姐就期待你的新技能了!”
轉身,翻牆,消失……
林蘇目送她離開。
他的眼睛慢慢閉上。
心神沉入自己的識海,感受着無處不在的精神力。
精神力,是一門偏門,縱然在仙域大世界,這門偏門依然神奇至極。
精神力練到高境,可以演繹一方全新的世界,眼前他的精神力三十四級半,說不上曠古絕今,但是,卻也是絕對的高端傳奇。
且看精神力這種最神秘的秘術,如何與聖人心瞳開啓一場算計與反算計!
次日!
陽光明媚,西風院裡,綻放了菊花三五朵。
兩條人影踏湖而來,並肩出現在林蘇面前,這是兩個文人,身上的標識都是學士。
“林學士,大學士見召!”
林蘇鞠躬:“大學士見召,學生有幸,敢問在何處?”
“請林學士隨我而來!”
三人同時飛起,射向文淵。
隔壁,已經爬到院牆頂的豬丫頭停下了。
回頭看着下面的計千靈。
計千靈臉沉如水,手中一朵菊花被她慢慢揉碎。
她也算是見慣了世間風雲的算道高才,但此刻一顆心高高懸起。
大學士謝東清晨召見,他頂不頂得住?
萬一被他看穿一切,那真正是一場滅頂之災。
太子醜聞事件……
他是出謀劃策人。
二皇子是執行人。
她計千靈是牽線搭橋的人。
只要這重大計暴露,就會觸發一場史上最大禁忌,一場無邊風波將席地而來,任是誰,不掉塊肉也得蛻層皮。
文淵閣。
分內外兩層。
外層嚴格意義上說,算不得文淵閣,只要你有一技之長,都可以進來,冠以學子名號絲毫不奇。
但是,內層就有限制了,唯有學士纔可以自由出入。
當然,僅有學士頭銜,也只能接觸到一些非核心資料,出入非核心區域。
而林蘇今日進的,卻是文淵閣。
一座閣樓,氣象森嚴,遠看是閣,近看如宮。
一間看似普普通通的書房之內,他看到了一個風彩奪目的中年人。
謝東!
謝東,頭髮是黑的,短鬚是黑的,每一根都修整得無比整齊,每一分神態都是斯文儒雅。
看到這幅形象,林蘇頭腦中浮現出兩幅影像。
一幅是西海之側,年輕的人魚豔姬面前,站着一個年輕的文人,全身散發着文道之光。
另一幅影像是若干年後,自己人到中年,是否也能象他這樣,能保留着吸引異性的風流儒雅?
是的,林蘇都不太確定自己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能不能象謝東這樣,充滿中年男人的魅力。
單從外表看,謝東,真的是可以讓女人赴湯蹈火、智商清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