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秀臉色變了。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大蒼禮制》第三百二十七條第二款:大儒之上,朝堂之外見君可不跪拜,施禮即可!
這是對文道的推崇。
這是禮法。
只要你是大儒以上級別,你就享有見君不跪拜的特權。
當然,朝堂之上例外。
此地並非朝堂。
林蘇早已越過了“大儒”這條線。
理論上他在宮外見到陛下,都可以不跪拜,何況太子只是儲君,還根本不是陛下!
於禮法,於朝堂法度,他半點都沒違規。
可能有人會說,禮制上規定,施禮即可,你總也不能坐在地上隨意拱拱手吧?
但是,熟知禮制的人都清楚,拱手也是禮!
詳見《大蒼禮制》第二百一十三條……
秋子秀如同吃了一堆狗屎一般,啞口無言。
太子臉上的烏雲都差點溢了出來,也是無言。
旁邊的人面面相覷……
這位林大人,也太奇葩了吧?
雖然說禮制的確有這規定,但天下大儒誰真的會這麼幹?
禮制只說“可不跪拜”,也沒說跪拜就違禮!
在可拜可不拜之間,九成九的大儒還是會拜,禮多人不怪,油多菜不壞的道理,誰不懂?除非那些功成名就的退隱大儒,愛惜羽毛、自重身份才真的不跪拜!
伱非得鑽這條禮法的空子,非得在大年初八讓太子發毛,豈不是有病?
章浩然和秋墨池等人面面相覷,也是輕輕搖頭。
大家其實也都知道,太子跟林蘇之間的矛盾早已不可調和,但是,真的有必要弄得下不來臺嗎?
何必呢?
你起個身鞠個躬,怎麼地?能掉你塊皮還是爛你塊肉?
前方的柳香河,突然動盪了……
一條小船從上方而來,伴隨着一個縹緲的女聲:“今日良辰吉日,高才滿坐,天音小姐有興,親撫一曲,以謝嘉賓!”
啊?
滿場人全都興奮了!
林蘇耳邊傳來章浩然的聲音:“柳天音親自撫琴!這可是幾個月來從來沒有過的事,你覺得她今日之琴爲誰而撫?”
旁邊也有議論紛紛……
傳說天音小姐三不撫:地方不對不撫琴,時間不對不撫琴,人不對不撫琴,今日太子殿下親至,天音小姐終是破例……
聽到這些傳言,太子鐵青的臉色有效地得以舒展,雖然這個姓林的不識相,其他大多數人還是識相的。
比如說天音坊。
他當日初來之時,天音坊就告訴過他,太子親至天音坊,實是恩重,三月之內,天音小姐必有迴應。
目前剛好是三個月快過完的時候。
天音坊還是兌現了當日的諾言。
他這麼想,三皇子也這麼想。
當日三皇子首次進天音坊的時候,得到的說法,跟太子一模一樣。
天音坊,非同一般!
如能得它之認同,爭儲之事,興許一錘定音!
天音坊,在京城衆人心目中,是勾欄聽曲之地,聽的是天外妙音,但太子和三皇子豈是勾欄聽曲之人?他們着眼的,永遠都是億萬裡江山,誰主沉浮之宏圖偉業!
爲了這份宏圖偉業,哪怕勾欄聽曲這種敗名聲的事兒,他們也可以背起。
柳香河上游,小船兒順流而下……
宛若一幅畫卷徐徐拉開……
船上一幅紗簾輕輕拉起,紗簾之內,一人盤坐於船尾,雖然面孔完全看不清,但那股子優雅絕倫的風姿,還是第一時間讓全場鴉雀無聲。
她的手輕輕一落,落於膝上瑤琴之上。
瑤琴聲起,輕如嘆息……
只此一聲嘆息,就勾動了滿場人……
天音迸發,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即便是林蘇,也似乎一步踏入了一個新世界……
不,是他曾經的世界……
夕陽西下,田野一派金黃,縣城邊小院之中,沒有車鳴聲,只有田野的寂靜。爸爸親手種下的矢車菊,香味瀰漫在深秋的空氣中,還夾雜着小院廚房裡傳來的香氣,廚房中丁丁當當的,是媽媽在他做他最愛吃的辣子雞丁,媽媽還哼着歌兒,媽媽的歌兒總也不唱出歌詞,他不知道媽媽在唱什麼,但這旋律他很熟悉,他也知道,媽媽唯有心頭充滿快樂的時候,纔會哼出這樣的聲調。
他研究生畢業之後,到科研所上班的那兩年時間,回家太少了,每次回來,媽媽都開心得象個孩子,搜遍小縣城的每個角落,找他童年時、少年時吃過的所有吃食,如果說她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他得找個女朋友。
他也答應媽媽了,今年春節的時候,我一定帶個女朋友回家過年,但是,在研究三星堆青銅樹的時候,一道閃電穿空,透窗而入,他就此穿越,記憶中最後的影像,是電腦屏幕上出現青銅樹,不,有可能不是青銅樹,而是電腦屏幕燒壞形成的裂痕……
到這個世界,已經快三年了,從來沒有聽過故鄉的聲音,沒有聞過家鄉的滋味,現在終於聽到了……
不!
林蘇突然猛地一驚!
媽媽的歌聲,乃是那個世界九十年代的流行樂,這個柳天音怎麼可能奏得出來?
他的精神力陡然一張。
歌聲消於無形,林蘇意識歸位,千度之瞳牢牢鎖定柳香河……
柳香河上,一條空船順流而下,何曾有過抱琴女?
這是幻境!
他不知不覺間被帶入了一個幻境之中!
這幻境最恐怖之處,在於它能勾起聽衆心中最想看到的往事,它撩撥的從來不是人們的聽覺,而是人的內心!
林蘇心頭已是雪亮。
難怪京城之人都言,天音坊之音樂妙不可言,但出了門後,卻又沒有人能哼出聽到的旋律。
只因爲它原本就沒有旋律。
它只有內心的牽引!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太子看着那條空船,臉上是陶醉的神情。
三皇子也是。
章浩然、秋墨池等人同樣如此。
看着空船,聽着風聲,每個人似乎都聽到了這世上最美妙的音樂……
好你個天音坊,以幻境來賺錢,將滿城之人戲耍得團團轉……
就在此時,一個輕柔的女聲鑽入他的耳膜:“看破莫要說破!林公子請入後院!”
林蘇目光左移,左側的那片竹林不知何時悄然分開,出現了一條通道,延伸向竹林深處。
林蘇站起身來,走向這條通道……
通道之側,幾個美女臉上全是詫異……
天音小姐親啓秘道迎賓,這位公子何種來頭?
林蘇踏入竹林,每一步踏出,身後的竹林就如同大門一般,層層關閉。
走出九步,身後已然沒有了任何聲音,四周宛若曠野,也看不到任何京城風貌,連在外面能夠看到的高大西山,此地也看不到。
唯有一座涼亭,立於一座小池邊,竹林搖曳,涼亭輕紗飄起,一個似曾相識的美女坐於亭中,膝上一把瑤琴。
她正是剛纔幻境中,出現於船上的抱琴女。
那是幻境,如今坐在涼亭中的她,纔是真身。
“林公子果然無愧青蓮第一宗師,能夠從‘天音妙境’之中脫身的,大蒼京城到目前爲止,唯你一人!”
柳天音的聲音輕柔和緩,帶着空靈,卻也帶着近乎九天仙子的冷漠。
林蘇踏上涼亭:“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營造這方妙境,用意何在。”
柳天音微微一笑:“大千世界,芸芸衆生,命格交織,命途交匯,有人順天應命,有人逆天改命,自然也有人中流觀命。”
短短一句話,五個“命”!
命格,命途,應命,改命,觀命……
林蘇心頭微微一動,只要涉及“命格”之事,他就多少有些敏感,因爲他的命格,與衆不同。
“中流觀命?”林蘇目光擡起:“柳姑娘莫非與天機一系有些淵源?”
柳天音輕輕一笑:“公子多慮了,天音坊還不屑於與天機道門沆瀣一氣!”
沆瀣一氣四字一出,林蘇打消了顧慮,只因爲宗門榮耀,沒有哪個宗門弟子會用如此輕蔑之詞來形容自己的宗門,尤其是自視極高的清貴道門。
她不是天機道門的人。
那麼……
“姑娘請小生入室,所爲何來?”
柳天音嫣然一笑:“想請公子聽上一曲。”
林蘇笑了:“姑娘之妙琴人稱三不撫,地方不對不撫,時候不對不撫,人不對不撫,現在姑娘確定什麼都對了嗎?”
柳天音搖頭嘆息:“哪有那麼多不撫?只不過小女子生性喜靜,不喜打擾,下人們才以此來堵俗人之口而已。”
“沒想到我林某人還混了個‘不俗’之名聲,還真是受寵若驚了,姑娘請!”
柳天音手輕輕一擡:“公子,請慢品手中茶,聽小女子撫此一曲!”
一張白紙從她袖中飛出,托起面前的一杯茶,悠悠飛到林蘇的面前。
林蘇接過這杯茶,白紙飄落他的面前,化爲一個優雅的茶托。
這張紙亦是精緻至極,上面有暗格花紋,花紋如流水,精緻絕倫,將這玉杯映襯得分外優雅……
還真是分分寸寸盡是精,點點滴滴都是雅啊!
林蘇托起茶杯,聽她撫琴。
柳天音手落瑤琴之上,姿勢是絕對的優雅,甚至比剛纔船上的姿勢更加優雅三分……
“嗆!”
石破天驚!
琴聲起,林蘇手中杯子輕輕一震……
他大吃一驚……
如此美妙的姿勢,如此優雅的一舉一動,她的瑤琴奏出何種舒緩、優雅之曲他都能接受。
但是,這奏的曲子,跟他預想中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哪裡是什麼優雅之曲?
這分明是殺伐之音!
不僅僅是殺伐,甚至是末世之音!
鬼哭狼嚎,兵刀四起,殺伐陣陣,陰風怒號……
整個天地間,瞬間全是悲呼慘號,城破,人亡,大地淪陷,蒼生同悲,烏鴉食人肉,白骨滿人間……
剛纔亭子之外的竹林,此刻成了末日道場!
亭下的池水,成了血池,上面水花浮現,盡是浮屍!
空氣中似乎瀰漫着壓抑的死氣,殘陽如血,一派蒼涼……
柳天音瑤琴餘音嫋嫋,她開口而唱……
“山河碎,故國悲,風行萬里不知歸,雨灑蒼穹天灑淚,匯入長河代代追,江湖路遠,百世輪迴,何人識我我是誰……”
一段琴音從末日的殘陽下響起,將天地帶入了一個殘破的滅世囚籠……
一段歌聲從遠而近,講述着一個無比酸楚的故事……
歌聲終於止歇,林蘇慢慢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