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累了一夜,直打呵欠。
要說累的,三個大丫鬟纔是最累。昨個他沒回府,襲人帶着李貴和潑猴茗煙就找來了。茗煙年紀小,早耐不住,也就睡下,王善保和李貴護着寶玉,在府外不敢懈怠,也就沒能幫手,唯獨襲人、晴雯、麝月三個大丫鬟,燒火熬粥,硬是忙了一宿。
寶玉兩次幫手,一次燙了手,一次差點崴了腳踝,被晴雯豎着眼睛罵,安排賈芸扯着他在旁邊看。
賈芸的肚子叫喚,還是先端了小碗給寶玉盛上,遞過來道:“爺,眼看天就亮了,您先填填肚子。”
寶玉接過來看,這是第四鍋粥了,用大鍋熬的,以至於把握不住火候,稠了浠了都不好。他看眼前這碗,白黏黏的米粒透着稠,聞起來香氣撲鼻,喝一口,只覺得渾身舒坦,好消化。
“這樣正好,不怕傷了災民的腸胃。”寶玉很看重這個。
他說了一個好字,賈芸很有眼色的下了樓,讓一層的幾十個災民依次上來。這些災民在屋裡有了點暖氣,肚子更餓,早就耐不住,要不是王善保表演了一場開碑裂石,怕是要上來搶。
他們排好隊,接過麝月手裡的粗瓷大碗喝粥,呼呼嚕嚕的。等喝完了,抱頭痛哭。
寶玉不怪他們失禮,他是沒餓過的,也能想象那種難以言喻的‘美妙’滋味。
賈芸低聲道:“爺,那邊都安排好了,只要咱們過去,北城衛的人就會放下繩索和吊籃。千戶大人說了,要是有需要,他會開放城門,就是城門離這邊遠了些,沒喝粥的災民受不住。”
“慢慢來。”寶玉點頭笑了。
都說與人爲善乃爲人之本,他以前不懂這個,但是看到災民痛哭後滿足的笑容,他的心裡一片溫暖。那種開心,不是一般得了樂子能夠比較的。
賈芸湊趣笑了一陣,旁邊王善保推開他,把王商人的事跟寶玉說了,寶玉嘴角的笑容高高挑起,笑容之中,隱約有點抱憾的感覺。
“我本想饒過他的。”
王善保聽得此話,悶悶的道:“老奴明白。”束手站在一邊。
寶二爺說過:秀才大考前不殺人。自然,也只是秀才大考之前而已了。賈芸聽出話裡話外的意思,也不在乎,畢竟以賈府的地位,殺人什麼的早就做過。
唯一的區別是,對方是不是有取死之道。
他衝寶玉笑,衝王善保笑,也衝睡得昏沉的茗煙笑了兩回,又把諂媚的笑容奉給襲人幾個大丫鬟。他是個有本事的,會做事,只求寶玉願意用他,別的,他都不在乎。
寶玉等幾十個災民都吃了粥,揚揚手,賈芸就先行一步,搶着下去推開門。外面一片光亮,冬日裡泛着暖光的半個太陽露出東邊城牆,很是舒坦。
三間門臉全部打開,十二個災民扛了三口大鍋出去,剩下的跟襲人、晴雯去了樓上和後院,都燒着火,架着鍋,整個後院堆滿了成包的糧食,等着變成災民肚子裡的暖氣兒。
“賈府賒粥!”
“寶二爺賒粥!”
“排好隊伍,不可爭搶,擅自蜂擁者,不管死活!”
幾聲吆喝出去,無數災民蹣跚走來。他們的骨頭都凍僵了,仍然往這走,步履蹣跚,眼睛透着希望的光。王善保八尺的身材往前一站,拳頭揚起來,卻發現沒人蜂擁爭搶,一個都沒有。
年幼、年老者上前,中年漢子自發圍在一邊,有那忍不住的,啪嗒給自己一巴掌,也就忍住。
寶玉覺得鼻子發酸,揉一揉,還是發酸。
【這就是儒家天下?】
【這就是儒家天下!】
寶玉想把那些忍飢挨餓還受着凍的漢子們挨邊抱一回,回望東城,驀然牙關緊咬——百姓們都是如此,那些高官貴爵,那些君子文人,又在做什麼?
他親自上前,用長杆的大勺挖了粥,給災民發放。
…
“賈府賒粥?”
“寶玉賒粥?”
東城皇宮一側,有書架三百排的文淵閣顫了一回,一道難以言喻的波紋往四面八方橫掃了出去。高空有紙鳶飛翔,與波紋碰了一次,炸出三兩聲細微的笑。
“賈雨村見過文淵閣大學士。”
“免禮,你不去做你的伎倆,怎麼也關心起寶玉賒粥的事情了?那賈寶玉,難不成能進了你三甲舉人的眼?”
“文淵君說笑了,雨村謀算再多,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與寶玉計較。賒粥是善舉,賈寶玉又找到路子,要在石頭山安放萬餘災民,此等大事,自然要廣爲傳揚。”
“你倒是個君子。”
兩聲輕笑,一聲辭別,就見波紋繼續橫掃四面八方,紙鳶在天空盤旋片刻,也向東方碧空翱翔而去。
不多時,大周境內境外,傳出一陣輕咦。
“賈寶玉賒粥?諸位,可知這賈寶玉是何人?竟然有膽子賒粥,不怕冷暖交替下壞了災民性命?”
“方前輩說笑了,沒聽還有下文?那賈寶玉找到安置災民的辦法,城北石頭山……我卻是許久沒回中都城了,這石頭山是何等所在?”
“一座荒山而已,該死,我等駐守邊境多年,忘了此處也就罷了,爾等不過是追查瘟神,前些日子纔出的中都,竟然也忘了?諸位不比賈府小兒,委實可笑!”
“陳長弓你……”
“笑你不對?”
眼看就要爭辯起來,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只是一句,讓那盤桓天地間的神念盡數俯首,不敢多言。
文淵君咳嗽一下,道:“多是閉門讀書的,一座荒山誰還記得?此事作罷。”
碧空如洗,白雲悠悠。
文淵閣三百排書架中,一個髮髻亮白如銀的老者走了出來,邊走邊道:“都是閉門讀書的,呵呵,閉門讀書的,要不是陛下不讓多問,我就要打他們的板子。混賬東西,做進士的想當學士,成了學士又想追上我這把老骨頭,只顧讀書,家國天下都忘記了。”
“那一首鄉村俚曲說盡了三省吾身,要不要給他們看看?罷了,一個生員的作品,說給他們聽,那是要害人。”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賈寶玉聲名日盛,卻不知是好是壞,我……算了,由他去,去跟賈雨村鬥個痛快。”
文淵君拿起架上一卷書冊,看着看着,好像睡了過去。
…
寶玉耗費了十擔細糧,估摸差不多,帶着襲人等人,以及吃過粥的災民往北邊走。沒走多遠,迎面哄哄的馬蹄聲響,有人帶着百多個黑甲鐵騎過來。
領頭的一身亮銀甲袍,跨馬而下,上來就是一個擁抱。
“好二弟,你可真是幫了哥哥。”
寶玉擡頭一看,不認得人,這人把頭盔摘了,嚇了他好大一跳。“鏈哥兒,怎麼是你?”
來的是賈璉,賈赦的兒子,王熙鳳的夫君。
賈璉拍着胸口笑道:“我不比你文采過人,真個有用處的,還是咱青丘狐族的修爲。前幾日二老爺給我謀了個北城衛同知的缺,本以爲一輩子就是這樣,文官散職,卻不曾想你要用北城衛,還是賑濟災民的此等大事,讓我跟着沾光,連升兩級!”
使勁拍拍胸口的虎頭護心鏡,大笑道:“北城衛同知是個什麼東西,從六品的文官散職罷了,看看我現在,那可是堂堂的鎮撫大人,副千戶,從五品!也算對得起我老妖的修爲!”
寶玉撇撇嘴,他沒想賈璉跟着落好。
不過想起來,賈璉雖然是個懼內的,人品上還是不錯,也就放下。他讓賈璉前面開路,沒想拐個彎就到了北城牆,就把賈璉支使去門臉那邊,一是幫着賒粥,二是把吃過粥的災民從北城門送出去。
百多個騎兵呢,那可是有馬匹的,不用白不用。
或許有賈璉的幫忙,也或者朝廷上關注了,城牆垂下的不是幾十條繩索,而是三百有餘。寶玉讓王善保等人幫忙,把災民攙進吊籃,上面就傳出使勁的號子,把災民往上拉。
他也跟着幫手,襲人想攔他,自個卻被晴雯攔了。
只聽晴雯笑罵道:“你還不知道咱們爺的性子,就是個濫好心的,別礙着他幫忙。”
這話尖刻,但也暖心,起碼不是說他壞話,也沒‘你是個好人’那種憋屈的意思。寶玉跟她懟了兩句,攙一個有點矮小的災民進竹籃。
這個災民跟別的一樣,雖說吃了粥,身子骨也還沒好利落,步履蹣跚的,隨時都要摔倒。寶玉先抓着胳膊攙扶,等人進了一條腿兒,對着屁股推過去。
他以爲推了這個,就該下一個了,理所當然,卻沒想一用力,竟然把破舊的衣服下襬掛了過去。這災民看似個身材有點囊腫的矮少年,手掌推進去,發現全是稻草,裡面是個瘦骨嶙峋的少年而已。
寶玉沒當回事,手掌往裡送了送。
這一下把他驚得不輕,只覺得手感太過滑膩,又結實有彈性,連忙縮回手。矮個子災民也打了個哆嗦,一下子躥進了竹籃,回頭憋着氣瞪他。
寶玉退後一步,不好意思的笑笑。
【原來是個女孩,長得……應該不錯。】
災民用稻草取暖,純屬正常,女孩被人碰了屁股,生氣也是正常,他沒當回事。女扮男裝的事情自古就有,沒那麼多風流佳話。
就算有,他也懶得去頑。賈府那麼多美人坯子,也不見他變成個禽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