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南煙揚起娟紗彩袖做的扇子,在窗櫺上敲了敲,引來別人的注意道:“諸位,我說諸位恩客,可別光顧着抹眼淚了,寶二爺把這首曲子送了咱們,但曲子都可以聽,這首版加着原創金光就只有一個,誰要?”
衆人愣了一次,縮起脖子,呲起眼睛,鬥雞似的懟了起來。
“我要!我是秀才!”
“秀才算什麼?我年長,是長輩,你們要讓着我來!”
“都別搶!鄙人對音律很有研究,這首曲子給你們誰都是浪費,給我纔是大善!”
“混賬!價高者得!”
“銅臭!”
“無知!”
“就你有錢?”
有那富商捋起袖子,招呼家丁,就有生員燃燒才氣,正氣加身,渾身不足的三兩肉好像吹氣一樣的鼓起來。可沒等他們露點威風,就聽見鋪展紙張、筆毫揮灑的沙沙聲,嚇得縮起脖子往後退。
幾個素袍的秀才一字排開,咬牙切齒的書寫詩詞,慪氣道:“我叫你們爭,我叫你們搶!有秀才文位的都出來,咱們一起紙上談兵,把他們都給灰灰了去!”
剩下的秀才怔了一下,鋪開紙張,抽出筆毫,大笑道:“合該如此,大善!此等名動的曲子,就算硬搶也不失文人風骨!我們一起把他們打出去,然後比詩詞、比文章,他麼的捋起袖子比拳頭也成,那也是咱們秀才的事!”
生員們都亂了團,富商們都傻了眼……他們看那些平日裡慢吞吞、文縐縐的秀才通紅眼睛,要吃人似的瞪着他們,差點哭出聲來。
值什麼?值什麼?你們是秀才啊,還要點臉面不要?
白南煙又一次磕碰窗棱,發出彷彿金鐵交擊的一聲大響,幾十個姻香樓的嬤嬤、侍女雲煙一般的捲了過去,搶硯的搶硯,抽紙的抽紙,奪筆的奪筆,硬是把秀才們塞進了寬大的桃花木椅子裡去,她豎起眼睛道:“寶二爺可不是讓你們打架的!”
衆人安靜下來。
白南煙這才展露笑容,勾起傾國傾城的嘴角兒道:“寶二爺的心思,大家都懂,他最是個心繫災民的。今個我姻香樓豁出去了,開價白銀一千兩,用來購買糧食衣物,賑濟災民,這首曲子的首版加原創金光,我白南煙要了!”
“我開價……”
一個儒雅富商剛要開口,一溜兒花朵雲彩般的侍女圍了上去。有斟茶的,有倒酒的,茶水酒水混着碧綠的茶葉片兒一股腦的灌下去。
白南煙莞爾一笑,道:“原來是南沙木行的白老爺。白老爺,咱們可是本家,小女子平日開銷大,全部身家就這一千兩了,您可別跟我搶。”
“咕嚕…我想…咕嚕嚕,好好好,我不想了,給你,給你…….”白老爺好不容易把茶水酒液混雜的古怪東西吞下去,跳起來指着罵:“白花魁,你還要臉不要?”
“白老爺……”白南煙拉長了調子,幽幽的。
白老爺敦壯的身子激靈發抖,差點被迷人的妖精勾了魂去,“好好好,我不要,不要了,真是可惜……行,你白花魁難得不要次臉面,我白某人讓了,看在本家的份上,讓了!”
“如此,奴家謝過白老爺。”
白南煙煙視媚行,一雙漂亮眼兒掃過下面的衆人,問道:“沒人搶吧?那我姻香樓的姑娘們也省了幾分力氣。大善,這首曲子歸奴家了。”
聲音剛落,十幾個秀才差點跳腳,生員們也蠢蠢欲動。可這時白南煙好像不經意的嘀咕道:“不過是首曲兒,鄉村俚語,下九流的好曲子而已,那邊還有《詠麻雀》佳作,那纔是你們文人雅士、高尚才子該搶的東西呢。”
奢華、漂亮,又滿是才子風流氣息的姻香樓立馬變了,像座鬥雞的臺子,上面一個個的都炸了毛。
剛憋屈了一次的白老爺吩咐家丁,大咧咧的要把家裡的妖族護院都請來,多少個秀才也揍了。
他扯着脖子道:“誰搶?誰搶!你們哪個比我有錢?白花魁可是說了,要銀子是用來賑濟災民的,自然是多多益善。我出紋銀兩千兩,誰要是比我多,我……我還能再出!沒我多的要是敢搶寶貝,揍了也是白揍!”
“豎子不足與謀!”
“銅臭商人,可鄙!”
“入寶山而不得寶,空手而回,空手而回吶!奈何囊中羞澀…...銅臭欺人,可鄙!”
白老爺哈哈大笑,得意卡腰道:“很好,那這首《詠麻雀》就歸我白某人了!可喜,可賀!諸位放心,我白某人定當重金禮聘書法大拿,絕不屈就此等好文!”
“恭喜白老爺。”
“雖不願,也是大喜事,劉某人在此賀喜。”
生員、秀才們礙於禮法,依文采、輩分,一一上前賀喜了,也有那出了名的剛正秀才,想起銀子要賑濟災民,再不情願也要上前湊個熱鬧。可這時突然有人雅笑道:“底下可是南沙木行的白老爺,賈雨村這廂有禮。”
衆人看向高處的大日廳,神色驚惶,特別是敦壯的白老爺,差點嚇得跪了下去,“勞煩有禮,勞煩有禮,您老人家可是三甲舉人,將來要做進士的大人物,怎能勞煩您來問禮?真個折煞小人了!”
白老爺彎着腰,快走幾步,想拐過樓梯上去問安,他見大日廳的黑珍珠細簾從內撥開,趕忙跑回來,低頭候着。
黑珍珠細簾兩邊中分,露出一個面目儒雅的中年男子來。男子約三十歲上下,面白無鬚、鼻如懸鐘,眼眸漆黑宛若星辰,不厚不薄的嘴脣略微彎曲,似是習慣了,總帶着笑,流露溫文爾雅、翩翩的君子風度來。
身上穿一件青色長袍,是舉人的標準服飾,腰間繫着犀角帶,只綴着一枚素白玉佩,長袍外是一件白色大麾,無風自舞,宛如玉樹。
“白老爺,雨村對不住。”賈雨村長鞠了一躬,歉道:“那《詠麻雀》作得極好,剛仔細品讀,細細思量,不想恍惚間竟是下筆把那好詩詞書寫了。白老爺,諸位生員、秀才,賈某無心之失,還望恕罪。”
白老爺疼得肝顫,嘴巴癟癟着,又不敢多話,忍疼道:“賈三甲客氣了,白某不是文人,但知道見了好詩詞是個怎樣的情況,理解,理解。”
“可這到底是您的,就當賈某代爲執筆吧。”賈雨村取出文章,上面三尺才氣未消,煞是誘人。
“不敢!”
白老爺嚇得差點摔了,後退道:“白某怎敢讓三甲舉人執筆,是您的就是您的,兩千兩銀子白某照出,權當爲災民盡心,爲國家出力。賈三甲,還請您收好文章,莫要嚇壞了小老兒。”
衆人也連連勸說。
當今大周等級森嚴,要說生員、秀才也沒什麼,只是空有文位,做不得官,舉人就不同了,哪怕普通的舉人,那也是能補了一方父母官的缺,絕對的上層人物,更何況賈雨村名列三甲!
雖然還是布衣,但白老爺身爲平民,又是賤職行商之流,哪敢讓三甲舉人代爲執筆?這不是擡舉,而是擡舉上了天,要狠狠的摔死他!
賈雨村搖搖頭,道:“也罷,不勞白老爺花費銀兩,既然是兩千兩,賈某掏盡家財,也要把銀子出了。”
他取下腰間白玉佩,脫掉白狐大麾,嘆道:“可惜賈某身無長物,唯獨筆墨紙硯,以及這兩件物什還算過得去。筆墨紙硯是文人文房四寶,自是不能動的,這兩件是賈某摯友甄士隱臨別所贈,價值千兩,就暫且變賣抵下,剩餘的一千兩,賈某自當籌來。”
有人勸道:“既然是摯友所贈,怎麼能抵了變賣銀子?我等信得過賈三甲,您把寶物收好,手頭方便了,再記這兩千兩不遲。”
賈雨村思索片刻,笑道:“我還真捨不得,如此,賈某謝過諸位。”
他和衆人作了別,退回大日廳,黑珍珠織造的細簾洋洋灑灑,把個大日廳遮蔽嚴實了。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覺得世事變幻,果然非比尋常。
有人讚歎賈三甲一身坦蕩,兩千兩銀子自有兌現之時,也有人以爲賈雨村沽名釣譽,所謂道歉,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但不管是誇讚的還是腹誹的,都明白一件事情:
以賈雨村賈三甲之文名,他們誰也動搖不得!
“唉,散了吧,今個知道寶二爺乃是謙謙君子,已然足夠,我等不可再以訛傳訛,壞了別人文名。”
“沒錯,這已經警醒我等,大有收穫了。”
話雖如此,衆人還是覺得可惜,寶玉兩首名動篇章,一首打油詩,一首下九流俚語,這簡直是說出去都沒人信的事情。且不說寶玉先前文名如何,單單兩首都是名動,足夠成爲佳話。
如此匪夷所思、百年難遇之盛事,他們見了就是心滿意足,只是可惜了首版原創…..
想及此處,衆人不由心灰意冷,不自覺的,給寶玉傳揚文名的心思都淡了。
“散了散了。”衆人嘆息着、回味着往門口走,可這時跳進來一個小廝,險些跟人撞個滿懷。
“咦?怎麼都要走?我家寶二爺說了,讓我來找人呢。”
茗煙大咧咧的往裡走,一路咋咋呼呼,引得衆人拐個彎兒,原路跟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