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把紙張一折,慪氣似的道:“我要聽書。”
這纔是小寶玉的性子。襲人失望了很多次,也不差這一回,當下搬了杌凳坐在旁邊,一字一句的讀。
寶玉把前後勾串起來,遇見不認識的字就仔細記憶,可惜襲人識字不多,很有些他和襲人一起不認識的字。
“罷了,你去旁邊,我要練字。”
襲人喜笑顏開,乖巧的搬了杌凳跑遠處坐了。
沒多久晴雯帶着兩個丫鬟走進來,淡藍色細麻布打底,外面套了桃紅色雙襟短褂。跟她和襲人相比,這兩個的穿着打扮才正像個富貴人家的丫鬟。
她和襲人的打扮,妥妥富家小姐的樣子。
晴雯看見寶玉右手執筆像模像樣,嘴上不饒人,“這是哪家的太陽從西邊起來了,咱家寶二爺也會讀書?不吃胭脂了?”
說着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湊過來要看。
寶玉連忙扯碎紙張丟進炭盆,火焰騰了一下,“不急看,你和襲人坐一起去。我練字呢,練不好字誰都不要看。”
指指隨後跟來的麝月秋紋,“你們也去。”
“還挺有心氣的,不吃胭脂了?”
晴雯不依不饒,把弄胭脂盒。
寶玉哭笑不得。
吃胭脂?
他盯着晴雯櫻桃似的小嘴,讓晴雯紅了臉,啐他口往邊上去了。
吃胭脂可不是直接吃的,要吃,吃的也是那櫻桃小嘴上抹着的。
【晴雯只是十三歲吧,這樣小女孩嘴上的胭脂也吃得下去?不對,小寶玉才11歲,當真是個從孃胎裡就風流慣的。】
感嘆一下也就完了,寶玉沒心思想有的沒的。他套了襲人的話,知道賈府滿門狐妖,薛府一門青鳥,史王兩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到底也是妖怪那種的。
這要是泄露了身份,剝皮抽筋還是點天燈可由不得他選。
【必須作出個練字的架勢來,要會寫字,要寫好字,這樣纔不露餡。】
寶玉側了下身子,擺出一副‘誰上前就燒書’的架勢出來。
晴雯橫着眼睛睥他一眼,哼哼唧唧打開食盒。
香氣逸散開來,寶玉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腸胃飢飢漉漉。
晴雯和襲人看見他把紙張燒掉,就一人端着青花小瓷,一人抱着精巧的粥盆過來,香氣更濃。
“粳米和糯米摻着熬的,養胃。”
晴雯嘴上不饒人,心底還是疼他,“我讓柳家的加了些葛根粉、芝麻粉、柏子仁,又磨了半兩參,最是養氣不過。趁熱喝了再寫字。”
寶玉感嘆賈府的奢華,悶了好幾碗,見底了算完。
一連幾日都是練字,襲人、晴雯和他親近,到底是個守規矩的,也或許怕斷了他上進的心,一直不偷摸亂瞧。
寶玉把炭盆挪遠了些,又打開窗戶,有點冷,總比呼吸看不見的煙氣來的好些。
小寶玉的身子骨太差,事事都得注意。
對此寶玉很是懷疑過:要說賈府滿門狐妖的話,小寶玉應該也是狐妖,不說身輕體健,有個健康的身子骨總歸不是難事。
可他就是身子骨弱,不像妖怪,反而像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哥。
想問,不好問,只好練字。
正寫着,襲人推門進來,踱兩步又出去了,不多時響起晴雯鈴鐺似的嗓門:“我說寶二爺,您可別練了,再練襲人姐姐可要愁斷了眉,哭得跟淚人似的。”
晴雯推門進來,雙手卡腰,豎起眼睛喊:“你要練字也好,不該讓襲人姐姐擋駕。這可好,姑娘院裡的、夫人院裡的,連老太太親自來都給擋了,讓襲人姐姐還活不活?”
寶玉把寫滿字的紙張扔進炭盆,端杯茶出去。
襲人眉眼還是那般俏,就是多了不少愁緒,她看見寶玉強作笑容:“無礙的,寶二爺吩咐了,襲人自然照做。”
寶玉把藍瓷茶杯兒給她。自己的吩咐還真是苦了妙人。
襲人是個溫柔和順的,如桂似蘭,她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跟了自己,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吩咐她擋駕,還真是把她往火坑裡推。
雖說是大丫鬟,還有個寶二爺貼身丫鬟的身份高人一等,但在賈母、王夫人,還有掌家媳婦鳳辣子的眼裡算個什麼東西?便是幾個姑娘那,她也是招惹不起的。
襲人不接茶水,寶玉給她推過去,看着她喝了,笑問道:“今個有什麼事了?晴雯你說。”
襲人扯晴雯,被晴雯一句‘二爺吩咐的’堵回去。晴雯推襲人坐了,這才卡着腰瞪寶玉:“別的也就罷了,還有地方說道。今個老祖宗遞了話來,說林家姑娘進府,您怎麼着也得露面不是?”
“林黛玉?”
“呦,您知道啊。那可是老祖宗的外孫女,您的姑表妹。您說說,這讓襲人姐姐怎麼攔?她倒是想聽您的,還是推搪了,可我晴雯說句公道話,她躲不過老祖宗的三十大板!
咱當妖怪的也不是鋼筋鐵骨,三十個鐵板子下去,骨頭都碎成渣兒了。”
寶玉打了個哆嗦。三十大板?真狠!
晴雯斜眼睥他:“您給個話兒,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寶玉來回踱步,不斷思量。
他有四個大丫鬟,除了襲人和晴雯,還有麝月、秋紋。那兩個是說不上話的,一個乖巧,一個更加乖巧,早躲到了碧紗櫥裡去。
寶玉踱了幾下步子,看見襲人一雙俏目盯着他,張嘴就要替他說話,就猛一咬牙。
“去,爲什麼不去!”他笑得歡快。
躲不過就不要躲,伸頭一棒子,縮頭也是一棒子,怕卵!
他可是要做大文豪的人。
成聖!
賭是一賭,也要有點籌碼不是?
寶玉沒奔賈母暖閣,而是藉着‘偷瞧林妹妹’的由頭,讓襲人帶他把賈府走了一遍。
他沒小寶玉的記憶,要是連自家有什麼都不記得,可不在賈母那兒露餡。
晴雯是個尖嗓門的,吵架帶她,這時候吧,自然留下看家。
他和襲人出門,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是看慣了的,倒是拐過去的一株報春花頗爲奇異,引他多看了兩眼。
襲人溫言道:“二爺您這都忘了?這是老祖宗的報春花,花不開則春不至,金貴着呢。”
寶玉點頭,忍不住再看兩眼。這寒冬臘月的,報春花一截碧綠的莖子掛着三五綠葉,頭上一朵花苞粉嫩,頗爲奇異。
走過遊廊是小小的三間廳,對側是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就是穿堂,兩邊是抄手遊廊。
兩人好像賞景一般的走過去,遇見人了,都讓襲人應對。
襲人是個會妥事的,得虧有襲人在,不讓外面的奇怪。
過了垂花門,遇見的人就多了起來。
好在沒遇見厲害的,只有個穿着紫絹打底、紗質對襟的讓襲人矮了半頭。
寶玉裝成副‘不開心不理人’的樣子糊弄,這人就笑行了禮,朗然去了。
襲人低聲問道:“您連她都不記得了?”
寶玉說大話:“除了吃過胭脂的,二爺都不想認。”
襲人啐了一下,半嗔道:“這是老祖宗身邊的紅人,做人也好,喚作金鴛鴦的就是她。”
寶玉很無所謂的樣子。
心裡着實驚了一下,這金鴛鴦可不比旁人,紅樓夢有四烈婢這號,除了晴雯、金釧兒、司棋外就是她了。
這賈府的人沒見多少,四烈婢就見了一半,晦氣。
走了不知道多久,方纔看見三間獸頭大門,從內往外能窺見兩個大石獅子的一角。
寶玉看見門上規規整整布着黃銅大釘,橫豎六行,眼神一閃剛要開口就見了娟紗簾的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駛過,浩浩蕩蕩好大的一排。
襲人笑道:“正是林姑娘的轎子了。正門是不入的,要進西邊的角門。”
寶玉點點頭,原路返回,徑直去了賈母的暖閣。
暖閣的臺磯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忙都笑迎上來:“寶二爺可算來了,得虧老祖宗唸了幾日。”
也有那玩慣了的耍嘴皮:“老祖宗找了幾次都被搪了,這一聽林姑娘來,巴巴的就跑來了。二爺難不成喜了林姑娘的胭脂,不喜咱姐妹的了?”
鶯鶯燕燕,羣拱環繞,寶玉推說着急見老祖宗,於是三四人爭着打起簾櫳,一面聽見有人回話:“寶二爺到了。”
寶玉顫了三顫。
他想起襲人的話:老祖宗修爲高深,對三魂七魄也有很深的造詣。
要是被賈母看破了來路,那是想死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