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溫簡言一開始掉下來時不一樣,現在的井下已經完全恢復了本來該有的模樣。
圓弧的井壁間,空氣潮溼沉悶,唯有一點極暗淡的光從頭頂落下,勉勉強強照亮了眼前僅能容納一人,轉身都顯得有些困難的窄小空間。
井下一片死寂。
溫簡言的緊緊貼在後面凹凸不平,冰冷黏膩的牆壁之上,蜷縮在井中一角,驚恐地注視着不遠處的腐爛屍骨。
誠信至上直播間的信號總算恢復,重新亮起的屏幕上出現了現在的一幕。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想剛剛人家碧藍姐姐,面不改色摸屍體,然而她家隊長遇到同樣一幕弱小可憐縮牆角。”
“笑死,我願稱之爲預言家。”
“不過好奇怪啊,爲什麼屍體突然開始動了?之前雲碧藍在井下待的時間也不短啊,爲什麼之前不動現在動,難道副本里的鬼也知道什麼叫做欺軟怕硬?”
“因爲血吧,之前雲碧藍下井裡的時候沒有傷口,但主播手上的傷很嚴重,我剛纔看到了,很多都混進了井水裡,可能是因爲這個才把屍體喚醒的。”
溫簡言被陡然活動起來的屍體嚇得汗毛倒豎,元神出竅,反射性地就準備打開揹包,激活道具,但是,在最後一刻,他的動作卻突然停了下來,頓在了半空中。
誠信至上直播間
“?主播怎麼愣住了?”
“被嚇傻了?”
“得了吧,你被嚇傻了他都不會被嚇傻,別以爲我沒見過,這傢伙見了鬼可是跑的跟兔子一樣快。”
“咯、咯咯。”
刺耳的骨骼摩擦聲在井下回蕩。
掛着腐爛皮肉的屍骨以一種僵硬的姿勢,一點點地從及膝的冰冷泥水中站了起來。
微弱的,陰沉沉的光從井口落下,勉強照亮了井下狹窄的空間。
“咯。”
它的頭顱詭異地耷拉在一旁,黑洞洞的眼眶歪斜着,無聲無息地注視着他。
溫簡言臉孔煞白,脊背緊緊貼着牆壁,像是要把自己深深嵌入牆體之中一樣。
他的喉嚨艱難地吞嚥了一下,但卻仍然沒有動。
先前,在夢魘的推動下,他進入了興旺酒店的原始箱庭之中,並在裡面度過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與之相比,他被無數鬼手拖入井中之後所經歷的驚險一幕,就像是在上輩子發生的一樣遙遠。
但是,在即將激活道具的前一刻,溫簡言卻突然將這些畫面全部回憶了起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潮溼的井泥,半埋在井泥之中的無數骸骨。
無論是從井內伸出來的慘白鬼手,還是在井泥之中重新活動起來的腐爛屍體,全部是遠遠小於成年人的體型。
也就是說,全部都是小孩。
在這個小鎮之中,全部是小孩子的地方,僅僅只有一處。
如果是其他人的話,可能僅會感到疑惑罷了,但溫簡言不一樣。
他曾經進入過“箱庭”的深處,也曾和即將解鎖全部劇情,打出副本白金成就的雨果進行過十分深入的對話,所以,他十分清楚,這些喪命的孩童屍骨究竟是什麼——
它們是材料。
是爲了解開監牢,送走獄卒所準備好的餐食。
而將這些材料送給雨果的npc,正是那個藏於畫中的白衣女人,正是那所小學之中的老師之一。
冥冥之中,許多看似毫無關聯的信息連成了一線。
是誰在這個副本之中無形地引導着他們,又是誰背後操控着這一切,讓事件走向最後的終局……
但是,由於還有許多疑問沒有得到解答,所以,之前在箱庭之中時,溫簡言纔會用最快速度離開了街道,回到了酒店內部,但還是棋差一着,功虧一簣。
在他趕到房間的時候,宴會已經開始,而作爲“住客”,那個面目模糊的白衣女人已經離開,只留給了他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
腐爛的屍骨邁開雙腿,向着前方走了過來。
“嘩啦——”
冰冷的,摻着泥的水晃動着,沉積已久的沉渣因此而被攪動,逐漸浮起。
注視着眼前的情形,溫簡言渾身冰涼。
強烈的恐懼感在心中發酵,催促着他做點什麼……
他咬咬牙,強行用意志力摁住自己微微哆嗦的手指。
“嘩啦——”
水聲持續響起。
溫簡言強迫自己將視線落在面前一步步緩慢靠近的屍骨之上,屏住呼吸,用盡自己全部的意志力,仔仔細細地觀察着。
沒錯,和他之前見到過的孩童屍骨完全不同,的確是屬於成年人的身形。
那被泥污和腐朽組織覆蓋的骨架之上,還殘餘着些許零星的布料,雖然幾乎無法認清最初始的樣子,但卻仍然能隱約瞥見些許殘餘的顏色。
像是一襲白色的裙子。
“……”
溫簡言聽到自己的心臟急促地鼓動起來,砰砰地撞擊着肋骨,呼吸變得不穩,身體之中的血液像是跟着沸騰起來,又因恐懼而凝結。
沒錯了。
他之前在箱庭之中,費勁千辛萬苦尋找着的畫中女子,雖然遠遠算不上“活生生”,但卻實實在在地立在他的面前。
思考的時間轉瞬即逝。
溫簡言不過出神了幾秒,散發着腐臭氣味,面目全非的恐怖屍體已經近在咫尺。
雖然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生理性的恐懼仍然是無法被完全克服的,溫簡言的脊背上竄起一陣寒意,胃裡像是墜着沉甸甸的石頭一樣,令他驚慌不已。
毫無預兆地,女屍停下了腳步,不再移動。
它直挺挺地站立在原地,頸椎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着旁邊偏折着,腦袋倒向一邊,空洞的眼眶毫無神采。
它就這樣立着,提線木偶般一動不動。
“……?”
彷彿能夠將人吞噬的恐懼漸漸冷靜下來,最終被心中逐漸升起的疑惑所取代。
爲什麼不動了?
溫簡言清了清嗓子“那個……”
女屍仍舊一動不動,像是柱子一樣杵在井底的正中央。
他顫顫巍巍地補了一句“……您好?”
女屍仍舊一動不動,完全沒有任何被他的話語觸動的跡象。
半腐爛的,裸露出骨骼的頭顱在微光下顯得越發恐怖。
果然,和這個副本之中的其他鬼一樣,這句屍體毫無例外,僅僅憑依着規則與本能慾望行事的鬼,而不是酒店經理那樣能夠溝通和交流的npc。
忽然,溫簡言一怔,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覆蓋在臉上的面具。
冰冷蒼白,看上去猶如堅硬瓷器,但摸上去,卻是猶如人類皮膚般的柔軟材質。
一個猜測緩緩浮上心頭。
在這個副本之中,面具的作用是將人類僞裝成鬼怪,使鬼無法將他們認出。
如果按照這個方向進行推測的話……
屍體停止了移動,其實是因爲無法辨認出,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人是鬼嗎?
這麼想着,溫簡言猶豫了一下,然後緩緩擡起手,按在了自己臉上的面具之上。
他一點點地將面具揭了開來。
“咯。”
屍體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向着溫簡言的方向扭過頭。
伴隨着它再度邁開步伐,“嘩啦嘩啦”的水聲再次迴響起來,注視着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屍體,溫簡言的心跳已經飆到了二百邁。
他雖然現在站在原地,一動未動,但實際上,溫簡言早已做好了隨時激活道具,給自己製造跑路機會的準備。
隨着距離的縮短,溫簡言注意到,它的脊椎上有着十分明顯的,粉碎般的擠壓痕跡,像是被從半中間硬生生地折斷一般。
屍體緩緩地擡起腐爛的胳膊,然後……
把手遞了過來。
手指上的血肉已經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了白森森的指骨。
溫簡言的心高高提起。
他注視着屍體半握着拳頭的姿勢,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他艱難地吞了吞唾沫,鼓足勇氣,伸出了手。
屍體的手指落下,有什麼冰冷的東西被放在了他的掌心。
下一秒,像是被剪斷了控繩的人偶一般,剛剛還直挺挺站立在溫簡言的面前的屍骨轟然垮塌。
溫簡言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一股令人作嘔的刺鼻腐臭涌入鼻腔。
溫簡言呆呆地站在原地,臉色煞白,愣愣地低頭往懷裡看了看。
斷裂成幾段的屍體躺在胳膊間,滑膩膩的,沾滿血污和泥污的黑色長髮噁心地纏繞在頭骨上,耷拉在他的手臂之上,黑洞洞的眼眶似乎還在注視着他。
“!!!”
溫簡言呼吸一窒。
他一臉絕望,幾乎預感到了自己在離開這個副本之後,必然會經歷的多日噩夢。
溫簡言彷彿遊魂般從井裡爬了出來。
他的臉色發青,身上溼漉漉的,懷抱屍體的觸感似乎還牢牢地殘留在身上,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理打擊。
溫簡言邁着搖搖晃晃的步子,白着臉,向着面前能夠暫時擋雨的屋子走去。屋子內空無一人。
顯然,在他被拽到箱庭之中後,他的隊友們也離開了這裡,不過,他們顯然並不是覺得隊長已死而放棄等待,而是爲了達成某個目的,主動離開的。
溫簡言擡起眼,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張溼漉漉的紙。
顯然,這是念寫天賦的主播隨身攜帶的紙張,被折成了小小的方塊,夾在了屋子後側暗門的位置。
只有從井的方向推門進來,這張紙纔會自然落下,否則的話,它就會被夾在門軸之中,被藏得嚴嚴實實。
紙上寫着一行字
“我們知道了獲勝的方法,立刻聯絡。”
是陳默的字跡。
溫簡言頓了頓,沒有立刻照着紙張上說的內容去做,而是將它折起塞到了口袋裡。
他低下頭,打量着自己剛剛在井內,從屍體手中得到的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黑色的盒子。
上面沾滿了骯髒的泥污,但是,僅僅如此,仍然能夠瞥見下方詭異而熟悉的金屬表層。
等一下。
這個材質……
溫簡言微微一怔。
他用袖子急急忙忙擦掉盒子表面的泥污,將它舉到光下,對着光線仔細端詳。
錯不了的。
溫簡言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盒子。
他上次見到類似的東西,是在平安療養院副本內。
溫簡言清楚地記得,在平安療養院副本內,十分類似的盒子裡,裝着這個副本里的史詩級隱藏道具,而盒子是能夠用銜尾蛇戒指打開的,打開之後,他就得到了那張牛皮紙——牛皮紙顯然不止一張,紳士也同樣有一張類似的道具。
而正是那張牛皮紙上給出的線索,引導着紳士來到了這個副本之中,告知了他們進入裱畫店的路徑,以及給自己留下畫像的方法。
猶如……殊途同歸。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隱隱相連。
無形的暗線深深潛藏於看似繁雜混亂的副本之中,像是有什麼不可視的龐大力量,正在暗中操控着。
溫簡言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加快,眼前彷彿看到了某種詭異的
他嫺熟地將盒子翻轉,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這一次,黑盒子上的鎖孔卻並沒有銜尾蛇的凹陷,而是有一個十分清晰的鎖孔。
溫簡言嘆了口氣,倒也不覺得有多麼出乎意料。
好吧,也對。
夢幻遊樂園和平安療養院之間本就密切相關,夢幻遊樂園內的關鍵道具銜尾蛇,本就是平安療養院內的產物,二者本就密切相關,且有着十分明確的時間先後關係,所以,平安療養院之中的黑盒子,才能被夢幻遊樂園之中的銜尾蛇道具打開。
但是,在興旺酒店和平安療養院之間似乎並不存在這一層的關聯。
現在看來,它們兩個副本似乎是被同一力量體系影響和干擾了,但是,彼此之間並不存在什麼因果先後的關係,甚至,由於那些黃銅器件,甚至部分規則的存在,興旺酒店這個副本反而同昌盛大廈副本更接近一些。
那麼,來自於夢幻遊樂園副本之中的銜尾蛇無法將盒子打開,也是十分正常的事。
溫簡言沒有氣餒,反手將盒子揣回口袋裡。
這些零散的線索分散在各個不同的副本之中,他甚至並不完全確定,能夠打開這個盒子的要是就在興旺酒店副本之中,即使現在打不開也沒有關係,未來總是有機會的。
不過……
溫簡言頓了頓,從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張紙條,掃了眼上面的內容,視線在“立刻聯絡”四個字上停頓了一瞬。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拿出手機,給自己的同伴發去信息。
如果是在看到黑盒子之前,他肯定是會這麼做的。
但是,從屍體手中得到的這個意外道具,令溫簡言轉變了想法。
那個通體漆黑,材質不明的盒子,與某個未知的,超然而恐怖的存在息息相關,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光怪陸離的造神計劃,和這個無論是時間,地點,還是風格,都與療養院毫無相同之處的,老舊的小鎮莫名其妙聯繫了起來。
這一點令溫簡言感到格外的不安。
之前一些始終沒有得到解答的疑問在心中浮現,甚至變得令人無法忽視起來
現在或許暫時還不是時候。
無數想法在腦海之中旋轉而過,一一浮現,又一一消失。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將紙條重新塞回口袋,向着屋外走去。
雖然溫簡言已經打定主意,先暫時獨自行動,不向隊友告知自己現在的狀況,但是,有一點仍是確定的。
那就是,他必須要在僅剩的時間內回到興旺酒店內。
晚宴即將開始。
倘若他不在規定時間內回到酒店,從酒店經理人手中取得第三天宴會的入場資格,那麼,他或許就再也無法參與到副本最末尾,也是最爲關鍵一部分之中了。
所以,溫簡言的當務之急是,必須要用最快速度找到一副畫,通過它離開小鎮。
陰雨紛紛而下。
溫簡言戴着面具,在雨中快速穿梭着。
這個面具是他在原始副本之中,用冥幣購買得來的,因此也不會出現任何可能的殺人風險。
正因如此,溫簡言在雨中行走更長時間而不至於死亡。
隨着時間推移,鏡像副本似乎正在逐漸向着原始副本靠攏。
和第一天相比起來,現在的天空已經黑沉如墨,無數若隱若現的影子在雨中僵硬地徘徊着,簡直像是一個鬼鎮。
很快,溫簡言成功在一棟低矮平房內找到了一幅雙人畫。
取得這幅畫,回到興旺酒店內的道路就會再度開啓,通過將畫中的“住客”迎接入酒店,他也能成功回到酒店之中。
雖然他這次只有一個人,行動的難度比整個小隊一起要高得多,但是,溫簡言畢竟早已摸透了其中的規則,也已經帶着自己的小隊成功完成了多次,所以,雖然只有一個人,這種事還是難不倒他的。
溫簡言掃了一眼時間。
還有剩餘。
他深吸一口氣,單手把住畫框邊緣,準備將它取下。
但是,正在這時,背後傳來了房門被推開的“吱呀”一聲。
“……?!”
溫簡言一驚,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由於屋子外的雨聲太大,他完全沒有聽到接近的腳步聲,直到房門被推開,他才意識到,有另外一支小隊正在向着這裡走來。
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似乎有不止一人正在向着房間深處走來。
溫簡言猛地一個閃身,藏到了櫃子後。
他深吸一口氣,在腦海之中快速地思考着。
事實上,遇到主播並不完全是壞事,如果是紅方的人,那麼,對於單獨行動的溫簡言來說,就是十分難得的助力,能夠大大提升他的行動效率——
透過狹窄的縫隙,溫簡言不着痕跡地偷偷向外看去。
很快,狹窄的視線範圍內,一支四人小隊由遠及近地走來。
“……”
溫簡言的視線掃過那幾人的臉,心中猛地一沉。
不是紅方。
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看來,他只能等他們離開,再尋找下一個——
……
唔,等一下。
溫簡言眯起雙眼,淺色的眼珠裡掠過一絲流光。
這個也不是不行?
“隊長,找到了!”
黑方小隊隊員注視着不遠處的油畫,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是雙人畫像!”
“太好了,最後一幅了,我們快點行動,不然就趕不及了——”
幾人快步向前,正準備取得畫像之際,背後的地板處卻毫無預兆地傳來“嘎吱”的聲響,緊接着,平穩的,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響起,向着這個方向走來。
“?!”
幾人大驚,急忙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人影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
微弱的光落在那張慘白模糊,猶如厲鬼般的臉孔之上,令人不由膽寒。
所有人都不由地大駭,猛地後退一步,渾身肌肉緊繃,瞬間就擺好了迎敵的姿勢,做好了隨時交戰的準備。
然而,那個人影卻停下了腳步。
他擡起一隻蒼白的手,張開五指覆蓋在了臉上,然後取下了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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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之下,是一張十分熟悉的臉。
極度慘白,幾乎和麪具同色的臉孔,微微凸出的眼球,陰戾冰冷,看着令人膽戰心驚的神情,以及標誌性的,猶如昆蟲般細長的四肢。
那人緩緩地轉過頭,冰冷的眼珠緩緩掃過面前的幾人,用略微帶着嘶聲的陰冷音色,不緊不慢地問
“你們在幹什麼?”
幾人大驚失色“阿、阿尼斯先生?”
“……”
那人扭頭向着最先開口之人望了過去,以一種令人雞皮疙瘩狂冒的方式,森然冷笑了一下。
“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