藟,通蕾。
藟國,處於神國與帝國夾縫的混亂地域,在七王國十九公國中,是爲數不多有名額將家族子弟送入書院學習的國家。
至於什麼家族?那自然是藟國王族,靳氏。
靳氏一族發家於三千年前,以商行起家,統御七城。
後三千年烽火連天不休,靳家始終未倒。至七王國十九公國時期,已將三十六城納於麾下。
藟國沒有王城,沒有王宮。
因爲靳家從不自詡爲國。
只有位於于勒城的靳家祖宅,傳承三千年,始終是藟國的商業與政治中心。
哪怕平民百姓,只要有正當事務,皆可自由出入靳家祖宅。
其中靳貴樓高三層六丈,乃大臣議事、羣臣歡宴、以及國主起居之所。
其中最後一項功能與前兩項擺在一棟樓中很是違和。但三千年來,始終如此。
靳家組織,亭臺樓宇九十九,其形如花,靳貴爲蕾,故得混亂地域“藟國”之稱。
國主姓靳,名青。
自三千年前囿於靳貴樓三層,至今未出,至今未死。
以至於在追求修煉長生之法的混亂地域,靳家國主被民衆視爲活神仙。
但靳家國主長壽,是因爲其身中劇毒。
其名溯寒!
自靳家當政,三十六城以商爲本,奉行“和光同塵,誠以爲信”八字。在混亂地域,竟是爲三十六城在亂世中謀了一分太平。
混亂地域之所以有“混亂”二字,自然沒有真正的太平。但藟國有法,且執法,與其他二十五國相比,太平得許多。
所以本國民衆,以及自其他國家而來的民衆,心甘情願爲藟國繳納賦稅。
藟國的賦稅很有意思。除了與其他國家相同的按比例繳稅之外,還有第二種選擇。
每月每戶上繳一斤鮮血,可抵本月稅收。
不得使用十八歲以下居民鮮血;不得連續兩個月用鮮血抵稅;不得使用他人或動物血液……
一連串完整的規定,保證了三十六城的幾百萬居民既可以用血抵扣稅務,又不會使得人們因過渡出賣鮮血而引發社會問題。
人們都知道這些鮮血的作用。
……
不管是在故事之中的耳聞,還是在現實中的眼見,韓風第一次知道了靳貴樓的第三層是什麼。
二層沒有通向三層的門,想要上來只能通過靳家祖宅某個隱秘處的傳送陣。
韓風以鬼駭的身份,替癸亥班接取了又一個甲級紅線任務。
任務要求幫助藟國國主,靳家當代家主,靳青。
就這麼一句話,沒有更多的解釋。
但韓風看着任務發佈時間一欄寫着的“三分鐘前”,知道只可能是一種幫助。
靳貴樓的三層十分空曠。
到不是因爲整個空間有多大。不僅不大,這裡還使用空間法術摺疊了一部分空間,使得整體的面積比下方的一二樓要小了四分之三。
但三層的陳設十分簡單。
一桌,一椅,一人。
再無他物。
桌子是一張普普通通,大理石製成的實心長墩。沒有絲毫設計感,彷彿製造之初就只有一個目的——耐用。
椅子是一張普普通通,黑桐木製成的實心豎墩。這種鏡花星特產的木材沒有絲毫特殊,彷彿生長之初就只有一個特性——結實。
人是一個普普通通,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看着書的人。可以自動清潔的道袍一塵不染,沒有絲毫特色的中年面孔中透露着一絲慵懶與淡然,整個人渾身上下就寫着三個字——不想動。
但韓風知道他不是不想動。
十幾根拇指粗細的血色管子自天花板垂下,深深刺入他的天靈、涌泉、風池、神門等重要穴位。
他不是不想動,他動不了。
所以也真的只是需要一桌一椅而已。
韓風與鬼駭上來時,椅背上扶着一隻手,一人單手扶椅,與坐在椅上之人淡淡說着什麼。
之所以在說房間佈局時是“一人”而不是“兩人”,是因爲韓風從鬼駭向椅旁那身躬身行禮的動作中,判斷出那人是書院的老師。
韓風跟着鬼駭行了一禮,同時耳邊響起鬼駭的傳音:“牧雲,書院老師,負責法師團無距。”
牧雲看到韓風與鬼駭行禮,對兩人點頭致意。
“牧老師怎麼來這裡了?”鬼駭問道,聲音沒什麼恭敬,也沒什麼不敬,就是很正常的一句發問。
書院是個很講規矩的地方,但不管多大的規矩,都要遵守最根本最關鍵的那條規矩。
拳頭大的人就是規矩,功勞高的人就是王法。
至於拳頭大的和功勞高的起了衝突怎麼辦?
拳頭不夠大你拿什麼有的功勞!
鬼駭是仙級,又是癸亥班的老大,戰功顯赫。所以她對這些與她沒有直接關係的老師,只是保持了對師長的尊敬,遠遠談不上恭敬。
牧雲也很習慣鬼駭的態度,說道:“我在直播上看到了你們的戰鬥。院長想着畢竟是聯邦外敵,派我來看着點。”
韓風挑眉,默默將領口的黑色眼狀石頭取了下來,收到了儲物手鐲中。
於是遠在學院正爲這種叫“直播”的東西感到新奇的學生們紛紛發出了惋惜的聲音。
韓風透過靳貴樓三樓的窗戶,也聽到了城市中隱約傳來的,由衆多聲音匯聚在一起的惋惜感嘆。
於是他的臉色黑了下來。他沒想到,北冥明竟然是搞了場直播,而且竟然在混亂地域也有這麼多人看。
而且好像大家看得還很開心。
“戴上吧。”
房間中有聲音傳來。
韓風擡起頭,與坐在座椅上的中年人對視。
平靜如水的目光沒有絲毫波瀾。如果說韓風能從那雙眼睛中看出什麼的話,那便只有慵懶。
慵懶是一個聽起來就讓人感覺很放鬆很享受的詞,所以在想到了面前這人的身份後,韓風知道了那不是慵懶。
是疲憊。
二者展現出的行爲很是接近,只不過一者主動,一者被動,但都有着一種懶得動彈的意味在其中——一如面前這人身上散發的氣質。
但不同的是,疲憊這個詞,沒辦法讓人放鬆且享受。聽到這個詞,人們往往想到的是導致這個詞出現的辛苦與苦痛。
“戴上吧。人們太久沒見過我,不知道還是否記得我的英姿。”中間人笑了起來,竟是說了句俏皮話。
但依然帶着疲憊。
雖然早有猜測,但知道看到這個任務開始,韓風才知道,原來故事中的主人公並沒有死。
他中了溯寒毒,卻又活了三千年。
沒有殺一人。
沒有服一花。
所以韓風重新拿出了眼狀石頭,戴在了領口,聽到了窗外傳來的萬聲匯聚起來的隱約歡呼聲。
他向靳青鞠了一躬。
如他一貫的想法,無關什麼正邪善惡,只是對面前這個中年人模樣的老人的尊敬。
牧雲說道:“任務是我在你們回到于勒城時發佈的。”
韓風點頭表示明白,然後說:“如果是我,這個任務可能已經掛了三千年了。”
牧雲笑而不語,看向了靳青。
靳青放下手中書,捋了捋有些糾纏在一起的紅色管子,說道:“聽說你剛剛來到書院?”
韓風點頭。
靳青說道:“你對溯寒花了解多少?”
韓風回答:“不多,就算聽故事也只聽到了您上靳貴二樓,後面的故事還都是我猜的。”
頓了頓,韓風接着說道:“雖然瞭解不多,但我能解溯寒毒。”
靳青點頭,然後對韓風講述了後面的故事。
直到講到他那日如何走出靳貴樓。
韓風再次點頭:“跟我猜測的故事差不多。”
靳青說道:“所以我沒有掛跟我相關的任務。”
在確定了那個故事的後續之後,韓風便想明白了爲何沒有一個掛了三千年的解毒任務,於是沒有多問。
韓風沒問,鬼駭卻是沒有想明白。她看了看韓風,沒有憋着,直接問了出來。
韓風看向靳青。
靳青看向了韓風領口的眼狀石頭。
好一會兒,彷彿三千年那麼久的沉默。
靳青笑了起來,說道:“其實這個故事,在混亂地域生活過的人都多少聽過。”
鬼駭點頭。
靳青說道:“但現在還活着的人,沒多少人知道後面的事情了。”
的確如此。根據修行路線的不同,丹級修士能有幾百到千年的壽命;虛級能有兩三千年;仙級就說不清楚了。
三千年,對修士也已是漫長的一段時間,何況是對凡人佔大多數的世界。
靳青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那天我從靳貴樓出來,安葬了于勒,就已經準備自斷經脈,就此結束這一切。”
“但靳桐纏着一身的繃帶,讓人把他擡到了于勒的墓前。”
“他對我說,靳家剩下的族人已經不多了,你吸收了家主與我父親的血液,已是虛級巔峰的高手,靳家現在需要你。”
“那時我已被溯寒毒逼到發瘋,一心只想求死。但靳桐掙扎着從擔架上爬了下來,叫了我一聲叔叔。”
“你也聽過之前的故事,知道靳桐這混小子之前都是怎麼叫我的。”
“我想這聲叔叔不能讓他白叫,當然後來想起來其實只是捨不得死,所以我答應了他。”
“他爲我找來了溯寒花,爲想辦法弄來了血液,並保證不會殺人。這一切,只願我能多活幾年,活到靳家重新穩定。”
靳青伸手,拍了一下桌子的角落。
那張桌子被靳青用了三千年,他身前的部分已是有了一個明顯的凹陷。
但他右手邊的桌子角落不是經常用到的地方,卻也有着一定的凹陷
“我把溯寒花都放在了這裡。”隨着靳青的拍動,那韓風一直以爲是實心的大理石桌子,竟在右側向外彈出了一截。
韓風用精神力辨認了一下,意識到那的確是實心的桌子,只不過是隨着靳青的拍動,桌子上打開了一段摺疊起來的空間。
那被摺疊起來的空間中,是密密麻麻的溯寒花!
密密麻麻的,枯萎的溯寒花!
靳青呵呵笑了兩聲,揚起臉,以驕傲的神情說道:“但我一朵都沒吃過!”
窗外發出了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不知何時,靳家祖宅外聚集了大量了民衆。
或許透過韓風領口那黑色眼狀石頭的直播看不清靳青的眼神,但近在咫尺韓風卻清晰地看到,再如何驕傲的神態,也難掩靳青眼神中愈發墜入沉寂的疲憊。
那被拍到凹陷的桌角,見證了靳青在三千年中,多少個痛苦難耐的時刻,重重拍下了那個開關。
但是每一次,他都又收起了顫抖的手,重重摺疊起了那片空間。
靳青又拍了一下桌角,枯萎的溯寒花消失在空間中。他繼續說道:“我坐在這裡,把自己的血抽乾以遏制痛苦;當家族需要我時,靳桐會過來爲我注入鮮血,將我喚醒。”
“最開始的一百年,我時不時就會被喚醒,跟隨靳桐去斬殺各種各樣的敵人。我不會問他我殺的人都是誰。因爲每次我被喚醒時,都會看到靳家比我上次被喚醒時要強大幾分,這就夠了。”
“第二個一百年,靳桐每隔幾年來喚醒我一次,只是來請教我一些案件、治國、修行方面的問題,然後我便再度抽乾自己的鮮血。”
“第三個一百年,靳桐每十年纔會來喚醒我一次。他不再帶我出去殺人,不再問我問題,只是坐在石桌的那一頭,與我喝一喝茶,聊一聊靳家的變化。”
“第四個一百年,靳桐沒有來。靳芒爲我輸入了鮮血,告訴我,靳桐死了,死在一場保衛于勒城的戰爭中。他的屍體,是被千萬奮身衝進戰場的普通百姓搶回來的。”
“第五個一百年,我殺光了靳桐戰死那一戰中的所有敵人。”
“靳家欣欣向榮,民衆甚至願意冒着生命危險去搶靳桐的屍體。如今我將殺死靳桐的那些人殺死,我想我可以坦然去找于勒和靳桐了。”
“第六個一百年,我自斷了經脈,誰也沒有通知。但是我又醒了過來。就在這張桌子的對面,站着耶勒聿大和尚。他救活了我——當然,用的不是溯寒花。”
“他的嘴巴依然被縫着。所以他沒有說話,只是如當年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微笑不言。”
“我跟着他,將於勒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我以爲我幾百年也只出來幾次,沒有人會認識我。”
“但當我回到靳貴樓的時候,身後跟滿了沉默的居民。”
“他們就那麼靜靜跟着,當我回過頭時,他們像一列列多米諾骨牌一般,一個接一個跪了下來。”
“我讓靳芒給我送來了那幾百年來靳家所有的卷宗,不管大小事件,不管什麼方面,所有事情的卷宗。那些卷宗堆滿了打開空間摺疊後的靳貴樓三層,足足堆滿了三次。”
“第七個一百年,我看完了截止到那時爲止,不可計數且一直在繼續增多的卷宗。”
“靳家不再是靳家的靳家,而是整個藟國的靳家。三十六城的居民,因靳家而過上了比混亂地域其他城市幸福安寧得多的日子。”
“而所有人都知道,靳家有一個幾百年前的老祖宗,中了溯寒毒,卻在沒有服用一朵溯寒花,沒有殺一個人的情況下活到了現在!”
“耶勒聿再次站在了桌子對面。他嘴上的線在我的注視下漸漸消解。他對我唱了一聲佛號,告訴我我不能死,因爲我已經成了整個藟國的精神支柱。如果我死了,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民衆都會認爲我是終於無法忍受溯寒毒的痛苦,以死逃避。”
“所以我沒有死。直到第三十個一百年,我都沒有死。”
靳青說完了,窗外已是一片啜泣與經久不絕的掌聲。
韓風看着面前的中年人。除了那十幾根血色的管子,他看起來與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沒有任何區別。
但韓風看到了那幅畫面。
時光伴隨陽光溫暖,伴隨月光清冽,伴隨冬雪而來,伴隨流水而去。
只有一副枯骨,三千年如一日坐於小樓之中,等待着不知何時而來的喚醒。
他或是承受着全身沒有半點血液的痛苦;或是與靈魂深處的慾望對戰。止痛的藥在手邊,解脫的刀在心中。
但堅守的信念,在時間的盡頭。
那麼,對於靳青來說,時間的盡頭,就是今天了。
韓風走上前,暗金色細管刺入這中年人的肩膀,暗金色的長劍將所有血紅色軟管斬斷。
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傳送陣中走出。
靳芒面色帶着些蒼白,將手中木桶遞到了靳青面前。
靳青哈哈一笑,已經開始逐漸乾枯的雙手舉起面前木桶,沒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卻飲出了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氣勢。
空木桶被穩穩放於地面,靳青慢慢站了起來,發出了長久未曾活動之後的骨節撞擊聲,一如歡慶的爆竹。
鬼駭很是激動,在黑霧中悄悄握緊了拳頭,臉上露出淡淡歡喜。
但她馬上就注意到了韓風靜如無風之林的表情。
以及悵然與祝福的眼神。
靳青走到了窗邊,回頭看了看房間中的四人,堅定地推開了窗。
太陽斜掛,將鏡花星北半球的秋初照耀的如火,如花。
靳青飛了起來,從靳貴樓的三樓向着更高的地方飛去。
終於有一刻,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身影。
民衆就那麼靜靜看着,當靳青低頭時,他們像一列列多米諾骨牌一般,一個接一個跪了下來。
“溯寒毒已解。”靳青輕聲道,聲震於勒城。
靳家祖宅中有人鼓起了掌,瞬間掌聲與歡笑聲傳滿了整座城市。
“願諸君與我靳青一般,無論人禍天災,無懼命運前程,無畏苦痛坎坷。哪怕時間到達盡頭,生死由己,行止隨魂,動念從心。”
紅色的光雨自天空灑落,靳青的身形再無蹤影。
紅雨斜陽中的靳家祖宅,如於勒城中一朵盛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