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平從甘道夫遮蔽他的斗篷下朝外張望,想知道自己是醒着還是仍在酣睡,是否仍在做着那個疾馳的夢——自從這趟長途奔行開始,他已經在這夢中陷了很久了。黑沉沉的世界從身旁急掠而過,風在耳邊大聲呼嘯。天上,他看得到斗轉星移;右面,他看得到遠方有遼闊的暗影映襯着天空,那是南方山脈在漸漸退後。但除了這些,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睡眼惺忪地試着計算時間以及他們的行程過了幾個階段,但是記憶昏沉又不明晰。
最初那段馳行速度驚人,片刻不歇。然後,他在黎明時分看見了一片淡淡的金光,他們來到了一座寂靜無聲的城鎮,山丘上有座空無一人的大屋。他們剛一避進大屋裡,那個會飛的陰影便再次掠過,人類全都嚇得縮成一團。但甘道夫輕聲安慰着他,他疲憊卻不安地睡在一個角落裡,模糊察覺到有人來來去去,有人在說話,而甘道夫在下命令。然後又是馳行,星夜馳行。自從他看了那顆晶石以後,這是第二個,不,第三個夜晚了。一想起那可怕的經歷,他徹底清醒過來,打了個寒戰,呼嘯的風聲也變得像是飽含威脅的低吟。
天空燃起一團光亮,有一團黃色的火焰在黑暗的屏障後燃燒。皮平往後一縮,驚恐了一會兒,猜想着甘道夫正把他帶進哪片可怕的鄉野。他揉了揉眼睛,然後纔看見那是月亮升到了東方的陰影之上,現在幾乎是滿月了。所以,夜還不深,黑夜中的旅程還要繼續好幾個鐘頭。他動了動,開口詢問。
“我們在哪兒,甘道夫?”他問。
“剛鐸境內,”巫師答道,“正在穿過阿諾瑞恩的大地。”
又是一陣沉默。“那是什麼?”突然,皮平喊道,抓住了甘道夫的斗篷,“看!是火,通紅的火!這地方有龍嗎?看,又是一團!”
甘道夫的迴應是對胯下駿馬大聲疾呼:“快,捷影!時不我待,我們必須加快。瞧!剛鐸的烽火已經點燃,呼求援助。戰爭已經爆發。瞧,阿蒙丁上烽火燃起,艾萊那赫上焰光熊熊!烽火正迅速向西蔓延:納多、埃瑞拉斯、明裡蒙、卡倫哈德,還有洛汗邊界上的哈利菲瑞恩。”
但捷影卻不再大步奔馳,而是放慢腳步改爲緩步而行,接着擡起頭來引頸長嘶。黑暗中傳來其他馬匹迴應的嘶鳴。隆隆的馬蹄聲響這時已經聽得見了,三名騎手疾馳而來,像月亮上飄飛的幽靈般從旁一閃而過,消失在西方。接着,捷影又振奮起來,揚蹄奔馳,夜色像呼嘯的風一般從他身旁流過。
皮平又開始昏昏欲睡。甘道夫跟他講的話,他幾乎沒留意。巫師在爲他解說剛鐸的習俗,以及白城之主如何沿着龐大山脈的兩側在外圍的山丘上建了烽火臺,並在這些哨點駐紮人手,常備精力充沛的馬匹,隨時都可以爲他載上信使,奔赴北方的洛汗或南方的貝爾法拉斯。“北方的烽火臺已經很久不曾點燃了,”甘道夫說,“而在古代,剛鐸也不需要烽火臺,因爲他們有七晶石。”聞言,皮平不安地動了動。
“繼續睡吧,別怕!”甘道夫說,“因爲你並不像弗羅多那樣是去魔多,你是去米那斯提力斯。當今時期,你在那裡將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倘若剛鐸陷落,或魔戒被奪,那麼,夏爾也成不了藏身之所。”
“你這話可安慰不了我啊。”皮平說,但是瞌睡蟲又爬了上來。他在落入深沉的夢鄉之前,最後一個印象是瞥見了高聳的白色羣峰,它們披着西沉的月光,猶如漂浮在雲海之上的島嶼。他很想知道弗羅多在哪裡,想知道他是已經到了魔多,還是已經死了;然而他並不知道,此刻弗羅多正在遠方,望着同一輪月亮於黎明之前沉落到剛鐸大地的背後。
人聲驚醒了皮平。轉眼間,又一個白晝躲藏、黑夜馳行的日子過去了。此時正值黎明時分,寒冷的破曉即將再次來臨,周圍盡是冰冷的灰霧。捷影大汗淋漓地站着,全身冒着熱氣,但他自豪地高昂着頭,顯得毫無倦意。許多身穿厚重斗篷的高大人類站在他旁邊,而一道似乎已經傾頹了一部分的石牆隱約聳現在他們後方的迷霧中。黑夜尚未過去,就已經聽得見匆忙勞作的聲音:鐵錘敲打,鏟子叮噹響,還有輪子的吱嘎聲。晨霧中四處可見火把和火堆泛出的模糊亮光。甘道夫正在跟擋住去路的人們交談,皮平聽了聽,才意識到自己成了議論的對象。
“是啊沒錯,我們認識你,米斯蘭迪爾,”那羣人的領隊說,“你也知道通過七環城門的口令,可以經過這裡自由前行。但我們不認識你的同伴。他是什麼人?從北方山脈來的矮人嗎?當此時期,我們的國土不希望有陌生人來訪,除非他們是全副武裝、孔武有力的人類,而且我們能信任他們的忠誠,能指望他們的援助。”
“我會在德內梭爾座前親自爲他擔保。”甘道夫說,“至於英勇氣概,那可不能用身材來衡量。英戈爾德,雖然你有他的兩倍高,但他經歷過的戰鬥和危難可比你多。現在他從攻打艾森加德一戰前來,我們帶來了此役的消息,若非他疲憊不堪,我一定會叫醒他。他名叫佩裡格林,是個非常英勇的人。”
“人?”英戈爾德懷疑地問,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人!”皮平叫道,這下徹底清醒了,“人!纔不是呢!我是個霍比特人,除了隔三差五有必要的時候,我那份英勇就跟我是個人的說法一樣靠不住。你們可別讓甘道夫忽悠了!”
“許多立下豐功偉績的人並不會誇口。”英戈爾德說,“不過,霍比特人是什麼?”
“就是半身人。”甘道夫回答,“不,不是歌謠中提到的那一個。”他注意到人們臉上驚奇的神情後補充道,“不是他,但卻是他的親族。”
“是的,而且還跟他一同踏上了旅程。”皮平說,“你們白城的波洛米爾也跟我們在一起,他在北方的大雪中救了我一命,最後他面對許多敵人,爲了保護我而被殺了。”
“別說了!”甘道夫說,“這哀痛的消息應當首先告知做父親的。”
“人們都已經猜到了。”英戈爾德說,“近來這裡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徵兆。不過,現在快過去吧!米那斯提力斯的城主一定急於會見任何帶來他兒子最新消息的人,不管他是人類還是——”
“霍比特人。”皮平說,“我爲你們的城主效不了多大的力,但我會盡力而爲,以此紀念勇敢的波洛米爾。”
“再會!”英戈爾德說。人們給捷影讓出道來,駿馬從牆上一道窄門穿過。“米斯蘭迪爾,願你在德內梭爾以及我們所有人有需要時,帶來良策忠告!”英戈爾德喊道,“但他們都說,你一貫帶來悲傷和危險的消息。”
“那是因爲我很少來,並且只在需要我幫助時纔來。”甘道夫答道,“至於良策忠告,我要對你們說:現在才維修佩蘭諾圍牆已經爲時太晚,如今面對即將來臨的風暴,勇氣纔是你們最好的防禦——而我帶來的正是勇氣,還有希望。因爲我帶來的並不都是壞消息。不過,你們還是放下鏟子,去磨利長劍吧!”
“天黑以前我們就能完成維修工作。”英戈爾德說,“這是防禦圍牆的最後一段,也是最不可能正面遭受攻擊的一段,因爲它朝向我們的友邦洛汗。你可知道他們的情況?你認爲,他們會不會迴應我們的召喚?”
“會,他們會來的。然而他們已經在你們背後打過多場戰鬥,這條路或任何其他的路,都已經不再安全了。要小心警戒!如果沒有凶兆烏鴉甘道夫,你們本會發現從阿諾瑞恩來的不是洛汗的騎兵,而是敵人的大軍——然而那種情況你們說不定仍會發現的。再會了,別打盹!”
現在,甘道夫進入了牆後的廣闊大地。伊希利恩淪落到大敵陰影之下以後,剛鐸的人類耗費巨力,修築了這道他們稱之爲拉馬斯埃霍爾的外牆。它起自山脈腳下,綿延十多裡格,又回到山脈腳下,將佩蘭諾平野圍繞起來,保護在牆裡。整片平野就是一片美麗又豐饒的城邦,綿長的緩坡與階地傾斜着向低處的安都因大河延伸而去。圍牆的東北端離白城主城門最遠,有四里格之遙,在那裡可從起伏的坡岸上俯瞰平坦的綿長河灘。人們把這段圍牆修得高聳堅固,因爲從歐斯吉利亞斯的渡口與諸橋前來的大道,經由一段有護牆的堤道,在此穿過兩座嚴陣以待的塔樓看守的大門。圍牆離城最近之處在東南段,約一里格遠。在南伊希利恩,安都因大河環着埃敏阿爾能那片丘陵繞了個大圈後,急轉向西,外牆就聳立在此處的河岸邊,牆底下是哈瀧德的碼頭和泊處,從南方封地溯流而上的船隻就停靠在此。
這片城邦十分富饒,有廣闊的耕地與衆多的果園,有自帶烘房和穀倉、羊圈、牛棚的農場,還有諸多從高地上潺潺而下,流過綠地注入安都因河的小溪。但是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牧人和農戶並不多,剛鐸的人民絕大部分都住在白城的七環城中,或邊界山嶺中的高谷地裡,還有洛斯阿爾那赫,以及南邊更遠、擁有五條湍急河流的美麗地區萊本寧。在那裡的山脈和大海之間,生活着一支堅韌的民族,他們也算剛鐸的人類,不過血統混雜了。他們當中有一些身材較矮、膚色也較黑的人,其祖先多半來自那些已被遺忘的人種,在諸王來到之前的黑暗年代裡,他們的祖先就居住在羣山的陰影中。過了萊本寧是廣闊的封地貝爾法拉斯,伊姆拉希爾親王居住在那裡,他的城堡多阿姆洛斯就在海邊。他擁有高貴的血統,他的子民亦然:他們身材高大,自豪自重,有着大海一般灰藍色的眼睛。
甘道夫騎馬馳行了一段時間之後,天光逐漸大亮,皮平清醒過來,擡頭張望。在他左邊鋪開了一片霧海,直漲到東方那片黯淡的陰影中;在他右邊則是羣峰聳立的雄偉山脈,從西方延伸而來,卻陡然終止,彷彿在大地成型時安都因大河衝破了一道巨大的屏障,剜出一座巨大的山谷,未來的戰鬥與辯論就將發生在此地。並且,正如甘道夫保證的那樣,皮平看到了白色山脈埃瑞德寧萊斯盡頭處明多路因山的龐然黑影,高處的狹谷呈現出道道深紫色的暗影,曙光中高聳的山體變得越來越白。在明多路因山突出的膝蓋上,坐落着守衛之城,它的七道石牆無比堅固,歷經寒暑,簡直不像是人力所建,而是由巨人從大地的骨架上雕鑿而出。
就在皮平驚奇注視的同時,城牆從朦朧的灰漸漸轉白,在晨光中微微泛紅。突然間,太陽爬到了東方的陰影之上,送出一束萬丈光芒,正照在白城的面龐上。皮平不禁大聲叫了出來,因爲佇立在最高一層城牆內的埃克塞理安之塔映襯着天空粲然發光,晶瑩閃爍,如同一根珍珠與白銀打造的長針,高挑、美麗、勻稱,燦爛奪目的尖頂彷彿水晶造就,雪白的旌旗乘着晨曦的微風在城垛上招展飄揚,一陣清亮的銀號聲自高遠之處而來,在他耳中迴盪。
就這樣,甘道夫和佩裡格林在太陽升起之時,騎馬來到了剛鐸人類的主城門口,兩扇鐵門在他們面前緩緩向後開啓。
“米斯蘭迪爾!米斯蘭迪爾!”人們喊道,“現在我們知道風暴確實逼近了!”
“風暴已至,”甘道夫說,“我正是乘着它的翅膀而來。讓我過去!我必須去見你們的城主德內梭爾,趁着他的宰相職權還在的時候——無論發生何事,你們向來熟知的那個剛鐸,如今都要迎來末日了。讓我過去!”
人們聽了他飽含權威的聲音,紛紛退開,不再繼續質問。不過他們驚奇地注視着坐在他前面的霍比特人,以及載他的那匹馬。因爲城中的百姓很少騎馬,街道上也很少見到馬匹的蹤影,只有那些城主麾下的信使騎手會騎馬而過。人們說:“這肯定是洛汗之王的雄健駿馬之一吧?也許洛希爾人很快就會趕來增援我們了。”而捷影雄赳赳地踏上了蜿蜒的長路。
米那斯提力斯城是以這樣的方式建成的:城一共建有七層,每層都鑿入山中,也都建了一道城牆,每道城牆都築了城門。但這些城門並不是築在一條線上:第一層城牆的主城門是在環形城牆的最東邊,但第二道門半朝南開,第三道門半朝北開,如此交錯而上,因此那條爬上頂層王城的石板路一層層往復迴轉,不斷橫穿山面。每當它經過與主城門成一線的位置,就穿過一條拱型隧道。這隧道打通了一塊突出的龐大巨巖,而這巨巖將除了第一層之外的白城各環皆一分爲二:部分取自原始的山勢,部分靠着古代偉大工匠的巧藝與辛勞,一座猶如棱堡的巨巖從主城門後那片寬闊廣場的裡側拔地而起,其邊緣銳利如船的龍骨,朝向東方。它直升到城的最高一環,頂上建有一圈城垛,因此,王城中的人或可像如山巨船上的水手那樣,從船舷最高處陡直望向七百呎下的主城門。王城的入口也朝東,但它鑿在巨巖中央,從那裡穿過一道點着燈的長斜坡,便可上到第七層的城門。如此,人們最終便可來到王庭,以及白塔腳前的噴泉廣場。那座白塔高挑優美,從底座到尖頂高五十,塔尖上飄着宰相的旗幟,距離下方平野一千呎高。
這確實是座堅固的王城,只要城內仍有能持武器之人,敵人就算有一支大軍也無法將之攻克,除非仇敵能自後方襲來,攀上明多路因山的低緣,然後爬上連接巨大山體和警衛山的狹窄山肩。但是那道山肩只升到第五道城牆的高度,周圍也已經築起了巨大的護牆,直抵懸在山肩西邊盡處的峭壁。那裡坐落着已故國王和宰相的墓室和圓頂陵寢,是高山與白塔之間永遠沉寂無聲之地。
皮平注視着這座偉大的石城,只覺得越來越驚奇。他做夢也不曾見過比這更恢宏、更壯麗的事物,它比艾森加德更龐大、更堅固,而且遠爲美麗。但它確實在一年年地傾頹朽敗,本可在此安居樂業的人口也已經減少了一半。他們所經過的每條街上,都有一些深院大宅,宅院的大門或拱門上雕刻着許多形狀陌生而古老的美麗字母。皮平猜測那是些姓名,屬於曾經居住其中的偉大人物及其親屬。然而如今那裡只餘一片寂靜,那些鋪着石板的寬闊門廊再無足音響起,衆多廳堂也不聞人聲,空寂的窗戶與門口不見任何探出張望的臉孔。
終於,他們走出了暗處,來到第七層的城門前。此時,弗羅多正在伊希利恩的林間空地上跋涉,而那正照耀着大河對岸的溫暖陽光,也照耀着此地光滑的牆面、穩固的廊柱,以及嵌着雕成加冕王者頭像的拱心石的巨大拱門。甘道夫下了馬,因爲馬匹不得進入王城。捷影在主人的輕聲勸慰下,勉強讓旁人牽走了。
城門的守衛穿着黑袍,頭戴形狀奇特的頭盔:盔冠高聳,長長的護頰緊貼着臉,護頰上方嵌插着雪白的海鳥羽毛。頭盔閃着爍亮的銀光,因爲它們真正是以秘銀製成,是古代鼎盛時期傳承下來的寶物。黑袍上繡着一頂銀王冠和數顆多芒的星辰,底下是一棵繁花盛開如雪的白樹。這是埃蘭迪爾後嗣的徽記,如今整個剛鐸只有王城禁衛軍還佩戴,他們駐紮在噴泉廣場前,白樹一度在那裡生長。
看來他們來到的消息已經先傳上來了:他們立刻無聲無息地獲准進入,也未受盤問。甘道夫迅速大步穿過鋪着白石板的廣場。朝陽下,一片青翠草地環抱着一股噴涌的甜美清泉,但在草地中央,佇立着一棵低垂在水池上方的枯樹,滴落的水珠沿着光禿折損的枝幹,悽然落回清澈的池水中。
皮平一邊小跑着跟在甘道夫背後,一邊瞥了枯樹一眼,覺得它看起來十分悲傷。他很納悶爲什麼在這個一切都受到悉心照料的地方,會留有這樣一棵枯樹。
七顆明星,七顆晶石,還有一棵白樹。
他想起了甘道夫曾經喃喃說過的話。接着,他發現自己站在那座閃耀高塔腳下的大殿門前。他跟在巫師後面,從沉默的高大門衛面前走過,走進了那座石屋空寂的陰涼幽影中。
他們沿着一條不見人影的鋪石長廊向前走去,甘道夫邊走邊輕聲對皮平說:“佩裡格林少爺,你開口說話時可要留心!這可不是霍比特人魯莽造次的時候。希奧頓是個慈祥的長者,德內梭爾卻是另一種人。他雖然沒有國王的頭銜,出身卻比希奧頓顯赫得多,大權在握,高傲又精明。然而他主要會跟你說話,對你詳加盤問,因爲你能告訴他有關他兒子波洛米爾的消息。他極愛這個兒子,或許太愛了;他們並不相像,但他因此反而更愛他。但是,以這份愛爲名義作掩護,他會認爲從你那裡套話會比從我這裡容易。除非必要,你不要跟他多說,並且不要提起弗羅多的任務。我會在適當的時候處理此事。再就是,除非萬不得已,你也不要提阿拉貢。”
“爲什麼不能提?大步佬有什麼問題?”皮平小聲說,“他本來就要來這兒的,不是嗎?反正他本人也很快就要到了。”
“也許,也許。”甘道夫說,“然而他若是來了,很可能是以某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前來,就連德內梭爾也料不到。那樣比較好。至少他的到來不該由我們來通報。”
甘道夫在一道光可鑑人的金屬大門前停下了腳步。“聽好,皮平少爺,現在沒時間教你剛鐸的歷史了。要是當初你還在夏爾的林子裡掏鳥蛋逃學那時候能多學點剛鐸的歷史,這會兒大概會好辦一些。照我的吩咐去做!給一位大權在握的宰相帶來他繼承人的死訊,然後再大談有這麼一個一旦前來就會索取王位所有權的人正在路上,這可稱不上明智。這樣明白了嗎?”
“王位所有權?”皮平大驚。
“對!”甘道夫說,“要是你這些日子以來都在矇頭睡大覺,現在就該醒醒了!”他擡手敲了敲門。
門開了,但是看不見開門的人在哪裡。皮平望進了一座宏偉的大殿。大殿兩邊是寬闊的側廊,光線透過那些深嵌於側廊牆上的窗戶照進來,側廊與大殿之間是一排支撐着殿頂的高聳石柱。它們由整塊的黑色大理石造就,巨大的柱頂雕刻着許多奇葉異獸,而猶在柱頂之上,寬廣的高拱頂在暗處泛着黯淡的金光。微微閃着白澤的地面是打磨光滑的石板鋪成,鑲嵌着線條流暢、色彩繽紛的紋飾。這座肅穆的長殿中,沒有掛毯,沒有故事織錦,也沒有任何編織物或木製品。不過在石柱與石柱之間,沉默佇立着一尊尊高大冰冷的石雕人像。
皮平突然想起了阿剛那斯那兩座鬼斧神工的石像。他逐一看過這一排逝去已久的歷代國王的石像,一股敬畏之情也浮上了心頭。大殿遠端有座經由多級臺階而上的高臺,臺上設有一張高大王座,王座上方覆着大理石製成的華蓋,形狀如同戴着王冠的頭盔。王座後方的牆上雕刻着一棵繁花盛開的樹,鑲以寶石。但是王座是空的。高臺腳下的最低一級臺階既寬又深,階上設有一張沒有裝飾的黑石椅,椅上坐了一個老人,手執一根有着金色球形杖頭的白杖,正凝視着自己的膝頭。他沒擡頭。他們肅穆地一步步踏過長長的石地朝他走去,在離他的腳凳三步之遙處站定。然後甘道夫開口了。
“米那斯提力斯的城主與宰相,埃克塞理安之子德內梭爾,向您致敬!在這個黑暗的時刻,我來了,帶來了消息與建議。”
那個老人聞聲擡起頭來。皮平看清了他那瘦削的臉孔,高隆的顴骨,象牙白的皮膚,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中間是個長長的鷹鉤鼻。這副容貌令他想到的不是波洛米爾,反而是阿拉貢。“這個時刻的確黑暗。”那老人說,“米斯蘭迪爾,你也總在這種時刻來到。但是,儘管所有跡象都預示着剛鐸的大劫近了,我如今卻覺得連那黑暗也及不上我個人的不幸。我聽說,你帶來了一個親眼目睹我兒子死亡的人。是他嗎?”
“是的。”甘道夫說,“他是兩人中的一個。另一個與洛汗的希奧頓在一起,之後可能也會前來。如您所見,他們是半身人,但這一位並不是預兆中提到的那一位。”
“但他仍是個半身人。”德內梭爾厲聲說,“我對這個名稱幾無好感,正是那些該受詛咒的詩句干擾了我們的策略,引我兒子離開去辦那瘋狂的差事,以至於身死。我的波洛米爾啊!現在我們需要你啊。法拉米爾本該代替他去的。”
“他本來是要去的。”甘道夫說,“您哀痛時也莫要不公!波洛米爾要求去辦這趟差事,不容旁人插手。他是個控制慾強的人,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我跟他旅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相當瞭解他的脾性。但是您提到了他的死。您在我們來之前就得到消息了?”
“我收到了這個。”德內梭爾說,放下手杖,從膝頭拿起了他剛纔凝視的東西——一隻銀絲紮緊的野牛角製成的巨大號角。它被從中一劈爲二,他兩手各舉着半邊。
“那就是波洛米爾總帶在身上的號角!”皮平喊道。
“不錯。”德內梭爾說,“當年我也佩戴過它,我們家族的代代長子都佩戴這支號角,這可以遠遠追溯到諸王血脈斷絕之前那些消失的年代:馬迪爾之父沃隆迪爾在遙遠的魯恩原野獵獲了這頭阿拉武的野牛。十三天前,我聽見它遠遠在北方邊界吹響,然後大河便將它帶來給我,已經裂開,再也不能發聲了。”他停頓下來,殿中一陣沉重的寂靜。突然,他將陰沉的目光投向了皮平:“半身人,對此你有何話說?”
“十三,十三天。”皮平結結巴巴說,“對,我想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對,他吹響號角時,我就站在他旁邊。但是沒有人來支援,只來了更多的奧克。”
“這麼說,你在場?”德內梭爾目光銳利地盯着皮平的臉,“跟我多說一點!爲什麼沒有援手?他如此勇猛的一個人,面對的敵人又只有奧克,怎會沒能脫身,而你卻逃脫了?”
皮平漲紅了臉,忘了害怕。“最勇猛的人也可能被一箭射死
,”他說,“而波洛米爾中了好多支箭。我最後看到他時,他坐倒在一棵樹旁,正從肋旁拔出一支黑羽箭來。接着我便昏過去被擄走了。我再也沒見過他,也不瞭解更多。但是我一想到他就肅然起敬,因爲他非常英勇。我們在樹林裡遭到黑暗魔君的爪牙伏擊,他爲了救我和我的表親梅里阿道克而死,雖然他失敗倒下了,但我對他的感激之情絲毫不減。”
接着,皮平迎上了老人的目光,雖然老人那充滿輕蔑與懷疑的冰冷聲調仍刺痛着他,他內心卻莫名地升起了一股豪情。“你這樣一個偉大的人類城主,肯定覺得一個霍比特人,一個從北方夏爾來的半身人,能效的力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管你怎麼想,我願意爲你效力,以此補償我所欠下的債。”皮平將自己的灰斗篷往旁一撩,拔出短劍放到了德內梭爾的腳前。
如同冬日黃昏裡冰冷夕陽的一道光芒,一抹淡淡的笑容掠過了老人的臉。但是他將號角的殘片放在一旁,低頭伸出手來。“把武器給我!”他說。
皮平拿起劍,將劍柄遞給他。“它年代甚爲久遠,是哪裡來的?”德內梭爾問,“這劍必定是我們北方的親族在遙遠的過去打造的吧?”
“它來自我家鄉邊界上的墳冢。”皮平說,“但是現在只有邪惡的屍妖住在那裡,關於他們,我實在不想多說。”
“我看得出來,你經歷過不少異事。”德內梭爾說,“而這再次證實,人不可貌相,或者說,半身人不可貌相。我接受你的效勞。因爲你不懼言辭威嚇,並且說話彬彬有禮,儘管在我們南方的人聽來腔調有些奇怪。我們將來會需要所有知禮的子民,無論他們個子是大是小。現在,對我發誓!”
“按住劍柄。”甘道夫說,“如果你決定了,就跟着城主的話說。”
“我決定了。”皮平說。
老人將劍放在自己膝頭,皮平把手按在劍柄上,跟着德內梭爾慢慢說道:
“我在此起誓:自此刻起,無論開口閉口,主動被動,是來是去,無論貧窮富裕,和平戰爭,是生是死,我都將效忠剛鐸和剛鐸王國的君主與宰相,直到我主解除我的義務,或死亡降臨,或世界終結。宣誓人:來自半身人之地夏爾的帕拉丁之子佩裡格林。”
“而我,剛鐸的城主、至高王的宰相,埃克塞理安之子德內梭爾,聞此誓言,必將銘記於心,必不辜負起誓之人:以關愛回報忠誠,以榮譽回報英勇,以復仇回報背誓。”然後,皮平接回短劍,收進鞘裡。
“好了,”德內梭爾說,“現在我對你下達的第一道命令是:說話,不得緘默!把你的全部經歷都告訴我,尤其是你記得的有關我兒波洛米爾的一切。現在坐下,開始說吧!”他說着,邊敲了敲一面立在他腳凳旁的小銀鑼,立刻便有侍從走上前來。皮平這才發現他們先前站在殿門兩旁的凹處,他和甘道夫進殿來時不曾看見他們。
“給客人賜座,送上酒與食物。”德內梭爾說,“我們這一個鐘頭都不容人打擾。”
“我只能抽出這麼多時間,因爲我有諸多旁務要關注。”他對甘道夫說,“那些事務或許顯得更加重要,但對我來說卻不如這件緊急。不過,也許我們晚上還可以再談。”
“希望能越早越好。”甘道夫說,“我從艾森加德趕了一百五十里格的路來到此地,一路馬不停蹄疾馳如風,並不只是爲了給您帶來一個小戰士,不管他有多麼謙恭有禮。希奧頓已經打了一場大戰,艾森加德已經被推翻,我也已經摺斷了薩茹曼的權杖,這一切對您來說都無關緊要嗎?”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但是我對這些行動的瞭解,已經足夠我借鑑,來制訂我自己對抗東方威脅的計劃。”他烏黑的雙眼望向甘道夫,這時,皮平看出了兩人之間的相似,也感到了他們之間的張力,他彷彿看見一線悶燒的火連接了兩雙眼睛,說不定會突然爆發成熊熊烈焰。
德內梭爾看起來確實遠比甘道夫更像一個厲害的巫師,他更有王者氣勢,更俊美,更有力量,似乎也更年長。然而除去眼睛所見的表象,皮平意識到甘道夫擁有更強的力量與更深的智慧,以及一種隱藏的威嚴。而且,甘道夫更加年長,遠遠年長得多。“年長多少呢?”他心裡納悶,然後想到:真怪啊,自己以前居然從沒想過這事。樹須提到過巫師,但即便那時,皮平都沒有把甘道夫當作他們當中的一員。甘道夫到底是什麼人?他是多久以前從多遠的地方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又會什麼時候離開?接着,他的思路中斷了,他看見德內梭爾和甘道夫仍舊四目相對,彷彿在閱讀對方的心思。不過,是德內梭爾先收回了目光。
“不錯,”他說,“雖然他們說真知晶石都已失落了,但剛鐸主事者依舊能收集許多消息,他們的見識仍然比那些尋常人類敏銳。不過,現在坐下吧!”
僕人們拿來了椅子和矮凳,一人端來了托盤,上面擺着銀壺、酒杯與白色糕點。皮平坐了下來,但目不轉睛地望着老城主。剛纔談到真知晶石時,老人的目光突然一閃,掃過了他的臉,皮平暗忖這到底是自己的想像,還是真有其事?
“現在,我的大臣,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德內梭爾半是親切半是嘲弄地說,“須知,我兒子視爲朋友之人的話語,自然是受到歡迎的。”
皮平終身難忘他在大殿中度過的這一個鐘頭,剛鐸城主用銳利的目光逼視着他,不時用狡猾犀利的問題盤問他,而且自始至終,他都意識到身旁的甘道夫在看着聽着,並且約束着不斷高漲的憤怒和焦躁(皮平是這麼感覺的)。當這個鐘頭過去,德內梭爾又敲響了小鑼,皮平感覺精疲力竭。“現在最多九點,”他想,“我可以一連吃下三份早餐。”
“帶米斯蘭迪爾大人去爲他預備好的房間,”德內梭爾說,“他的同伴倘若願意,目前可以先跟他住在一起。不過,傳達下去,這是帕拉丁之子佩裡格林,我已經接受他的宣誓效忠,教他下面環城往來的口令。傳話給統帥將領們,第三個鐘頭的鐘響時,儘快來此候命。
“至於你,我的米斯蘭迪爾大人,也當前來,你可隨心所欲,隨時前來。除了我短暫幾個鐘頭的睡眠時刻,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得攔阻你來見我。且平息一下你對一個老人的愚蠢所發的怒氣吧,然後重新給我帶來安慰!”
“愚蠢?”甘道夫說,“不,城主大人,您除非死了,否則纔不會年老糊塗。您甚至會利用自己的哀痛作爲掩護。您當着我的面,盤問最不清楚狀況的人一個鐘頭,真以爲我不明白您的目的?”
“你既然明白,那就該滿意。”德內梭爾回敬道,“在有需要時,還驕傲自大到鄙視援助與建議,這才叫愚蠢。不過你分發這樣的贈禮,卻是依你自己的計劃而爲。剛鐸的城主絕不會成爲實現他人目標的工具,無論那目標有多大價值。並且,對城主而言,如今這世界上再沒有哪個目標比剛鐸的利益更重要。而統治剛鐸的,大人,是我而不是旁人,除非國王再度歸來。”
“除非國王再度歸來?”甘道夫說,“這麼說吧,此事如今幾乎沒人還抱指望,但我的宰相大人,您的任務依然是守護一個王國,直到那天到來。您在這項任務中將會得到所有您願意要求的援助。但是我要說:我無意統治任何王國,無論是剛鐸還是任何其他地方,無論它是大是小。我關心的,乃是如今這危在旦夕的世界裡有價值的萬物。至於我的任務,就算剛鐸灰飛煙滅,只要有任何東西能夠度過這個長夜,能在將來的日子裡依然美麗成長,再度開花結果,我的任務就不算完全失敗。因爲,我同樣也是‘宰相’,是代理人。難道您不知道嗎?”話音未落,他便轉身大步離開大殿,皮平小跑着跟在他旁邊。
他們一路走出去,甘道夫沒看皮平一眼,也沒對他說一句話。他們的嚮導在大殿的門邊等候,然後領他們穿過噴泉廣場,走進高大的岩石建築之間的一條小巷。轉過幾個彎後,他們來到北邊一間屋子,它離王城的牆很近,離連接大山與警衛山的那道山肩也不遠。進到屋裡,他領他們爬上一道寬闊的雕花樓梯,上到高於街道的二樓,進了一個敞亮又通風的舒適房間,屋裡除了一張小桌子,兩把椅子和一條長凳,以及一些沒有人物、暗金光澤的優美掛飾外,沒有別的傢俱,不過房間兩端各有一間隔着門簾的凹室,裡面各有一張鋪設舒適的牀,還有洗漱用的水罐和水盆。這個房間朝北開有三扇狹窄的高窗,隔着依然迷霧籠罩的安都因河那龐大彎曲的河道,望向遠方的埃敏穆伊丘陵和澇洛斯大瀑布。皮平必須爬上長凳,才能越過寬厚的石窗臺朝外望。
“你在生我的氣嗎,甘道夫?”等嚮導走出去關上門後,他問,“我已經盡力啦。”
“你確實盡力了!”甘道夫說,突然大笑起來。他走過來站在皮平身邊,伸手攬住霍比特人的肩膀,遙望着窗外。皮平有些詫異地瞥了一眼那張此刻緊挨着他的臉,因爲剛纔的笑聲快樂又歡欣。然而巫師的臉乍一看只見憂心和悲傷。不過等他定睛細看,他發覺這一切表象之下乃是巨大的喜樂,宛如歡樂的泉源,一旦噴涌出來,足以讓一個王國盡皆大聲歡笑。
“你確實已經盡了全力。”巫師說,“而我希望,夾在兩個如此可怕的老人中間這種情況,你以後再也不要遇到。不過,皮平,剛鐸的城主從你這裡得知的信息仍然比你猜到的多。你隱瞞不了這些事實:離開墨瑞亞後領隊的人不是波洛米爾,你們當中有一位身份尊貴之人要前來米那斯提力斯,並且他有一把聞名遐邇的寶劍。剛鐸的人類重視古老時期的故事。而德內梭爾自從波洛米爾離開之後,花了大量時間琢磨謎語詩,以及當中的‘伊熙爾杜的剋星’一詞。
“皮平,他跟這個時代的其他人類都不一樣。無論他世世代代的血統如何,因着某種機緣,他身上所流的血液幾乎與西方之地的人類一般無二。他另一個兒子法拉米爾也是如此,但他至愛的波洛米爾卻不然。德內梭爾見識長遠。他若集中意念,便可以察覺人們內心的很多想法,哪怕那些人是身在遠方。欺騙他非常困難,嘗試欺騙他也非常危險。
“記住這一點!現在你已經發誓爲他效力。我不知道你當時那樣做是源於何種考慮或感受,不過你做得很好。我沒有阻攔你,因爲慷慨之舉不該被潑冷水。此舉打動了他的心,同樣(且容我說)也逗樂了他。至少,現在你在不當職的時候,就可以在米那斯提力斯城裡隨意來去。不過此舉還有另一面的後果,你得聽從他的命令,而他是不會忘記這一點的。你仍要當心!”
他住口不言,嘆了口氣。“好吧,無需爲明日之事憂慮。可以確定的是,明天會比今天糟糕,往後多日都將如此,而我對此已經無能爲力了。棋盤已經擺開,棋子正在移動。我極想找到的一顆棋子是法拉米爾,如今他是德內梭爾的繼承人了。我想他不在城裡,但我剛纔沒時間去收集消息。我得走了,皮平。我得去參加那場城中首腦人物的會議,看看我能發現什麼。但這會兒是大敵正在落子,他就要徹底揭開全副謀劃了。即便是卒子也很可能看得清形勢。剛鐸的士兵、帕拉丁之子佩裡格林,磨利你的劍吧!”
甘道夫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我趕時間,皮平,”他說,“你出門時幫我個忙。要是你不太累的話,在你休息之前也行。去找找捷影,看他住得舒不舒服。這裡的人會善待牲口,因爲他們是善良又有智慧的人民,不過他們照顧馬匹可不是最有經驗的。”
甘道夫說完便出去了。這時,從王城的塔樓裡傳來了清脆悅耳的鐘聲。鐘敲了三響,在空中如銀鈴般響亮,然後停止:這是太陽升起後的第三個鐘頭。
一分鐘後,皮平出了門,走下樓梯,朝大街上張望。此時陽光燦爛,溫暖明亮,羣塔和高宇都朝西投下了長而清晰的陰影。明多路因山挺起純白的頭盔,披着雪白的斗篷,高高屹立在藍天下。全副武裝的人們在城中的道路上往來,似乎是在隨着報時的鐘聲輪換崗位與職務。
“在夏爾我們會說現在九點了。”皮平大聲自言自語,“正是在春天的陽光下,坐在敞開的窗戶前吃頓豐盛早餐的時候。我可真想吃頓早餐啊!這些人是壓根就不吃早餐,還是他們已經吃過了?他們又啥時候吃午餐,在哪兒吃呢?”
這時,他注意到有個身着黑白二色服飾的人正沿着狹窄的街道,從王城中央朝他走來。皮平感覺很孤單,他下定決心,等這人經過時就要開口說話;不過他倒省卻了這份麻煩。那人徑直朝他走來。
“你就是半身人佩裡格林嗎?”他說,“我被告知,你已經向城主宣誓效忠。歡迎你!”他伸出手來,而皮平與他握了握。
“我是巴拉諾爾之子貝瑞剛德。我今天早上不當班,被派來教你口令,爲你解說一些你肯定很想知道的事。至於我,我也很想了解你。因爲我們這地的人過去雖然聽過有關半身人的傳聞,卻從來沒見過一位,我們知道的故事全都很少提及他們。何況,你是米斯蘭迪爾的朋友。你很瞭解他嗎?”
“這個嘛,”皮平說,“你可以說,我這短短的一輩子裡,都對他有所瞭解。我最近跟着他旅行了很長一段路。不過他這本書的內容太多,我頂多敢說自己讀了一兩頁而已。但是,也有可能個別人瞭解深些,而我對他的瞭解程度就跟大多數人一樣。我想,我們遠征隊中,只有阿拉貢是真正瞭解他的。”
“阿拉貢?”貝瑞剛德說,“他是誰?”
“噢,”皮平結巴道,“他是個跟我們一起走的人。我想他現在人在洛汗。”
“我聽說你去過洛汗。關於那地我也有不少事要問你,因爲我們把僅剩的一點希望都寄託在那裡的人身上了。不過,瞧我差點忘了我的任務,首先就是要回答你的問題。佩裡格林少爺,你想知道什麼?”
“呃,這個嘛,”皮平說,“那就恕我冒昧,現在我心裡相當急迫的問題是,呃就是,關於早餐這類的事兒。我的意思是,吃飯的時間都是什麼時候,你懂我的意思吧?還有,如果有餐廳的話,是在哪兒?還有客棧酒館在哪兒?我們騎馬上來的時候我到處看了,可是連一間也沒見着,我這一路上可都抱着希望呢,一等我們到了講禮節、懂事理的人們安家的地方,就能痛飲啤酒啦。”
貝瑞剛德嚴肅地看着他。“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兵。”他說,“他們說,上戰場的人,總指望着吃飽喝足。不過我自己不是個見多識廣的人。這麼說來,你今天還沒用過餐?”
“嗯,吃過,客氣點說,吃過。”皮平說,“承蒙你們城主的好意,我只是喝過一杯酒吃過一兩塊白糕。但是他爲此整整盤問折磨了我一個鐘頭,那可是耗力氣的活兒啊。”
貝瑞剛德哈哈大笑。“我們有俗話說,小個子反而可能在餐桌上大展身手。不過,你已經像王城中所有的人一樣,吃過早餐啦,而且還享受了更高的榮譽。這兒可是一座堡壘要塞,一座守衛之塔,現在又是戰爭時期。日出之前我們就起牀,藉着灰白的天光吃幾口東西,便在日出時分去執行勤務。不過你別絕望!”他看見皮平沮喪的表情,再次大笑,“那些執行繁重勤務的人,可以在上午的中間時段再吃一頓,以恢復體力。接着在中午或遲些時候,勤務許可時,還有午餐可用。大約是在太陽下山的時候,人們還會聚在一起用正餐,享受尚存的歡樂。
“來吧!我們先走一段路,然後給自己找點提神的點心,在城垛上吃喝,同時縱覽一下這美麗的晨光。”
“等等!”皮平紅着臉說,“我因爲貪吃——按你的客氣說法是飢餓——而忘了正事。甘道夫,就是你們說的米斯蘭迪爾,叫我去照顧一下他的馬——捷影。他是一匹偉大的洛汗駿馬,我聽說國王把他當作心愛的珍寶。但是米斯蘭迪爾有功於國,所以國王把捷影送給了他。我覺得,這匹馬的新主人愛這坐騎勝過他愛許多人。要是他的善意對這座城來說有任何價值,你們就該對捷影禮敬有加。可能的話,你們照料他應該比照料我這個霍比特人更盡心。”
“霍比特人?”貝瑞剛德說。
“我們是這麼稱呼自己的。”皮平說。
“我很高興得知這點,”貝瑞剛德說,“這會兒我想說,奇特的口音無損於彬彬有禮的言詞,霍比特人是個談吐文雅的種族。不過,來吧!你該讓我認識一下這匹良馬。我愛馬匹,但是在這座石城裡我們很少看見它們;因爲我們的人民來自山谷,在那之前來自伊希利恩。不過你別擔心!我們只是禮節性地去探訪一下,不會長留,然後我們就去食品室轉轉。”
皮平發現捷影住得很好,被照顧得也不錯。在第六環城,王城的牆外,緊挨着城主的信使騎手的住處,有幾間上好的馬廄,裡面養了幾匹快馬。這些信使隨時隨地都準備好出發,傳達德內梭爾或他手下統帥主將們的緊急命令。不過現在所有的馬匹和騎手都出去執行任務了。
皮平一進馬廄,捷影便轉過頭來輕聲嘶鳴。“早上好!”皮平說,“甘道夫一有空就會馬上過來。他很忙,不過他問候你,並派我來確認你一切都好。而且,我希望你在長途奔波之後,能好好休息。”
捷影一昂頭,馬蹄頓了頓地。不過他容許貝瑞剛德輕摸他的頭,拍撫他雄壯的腹側。
“他看起來就像迫不及待要去賽跑,而不像剛剛長途奔波而來。”貝瑞剛德說,“他真是雄駿又高貴啊!他的鞍具呢?必定是華貴又美麗吧。”
“多華貴美麗的鞍具都配不上他。”皮平說,“他不用鞍具。要是他願意載你,他就載上你。要是他不願意,哦,就沒有嚼環、繮繩、鞭子或皮帶馴服得了他。再見,捷影!耐心點,戰爭就要來了。”
捷影昂首長嘶,馬廄都爲之震動,他們連忙捂住耳朵。隨後,見食槽也滿着,他們便離開了。
“現在該去找我們的食槽了。”貝瑞剛德說,領着皮平回到王城,來到高塔北側的一扇門前。他們從那兒走下一道陰涼的長樓梯,進入一條點着燈火的寬巷道,一邊的牆上有不少小窗口,其中一扇開着。
“這是禁衛軍裡我們連隊的倉庫和食品室。”貝瑞剛德說,“塔爾鞏,你好!”他從窗口往裡喊,“現在時間還早,但這裡有個新來的人,城主已經接受他的效忠。他勒緊了腰帶長途奔馳而來,今天早上又做了繁重的工作,這會兒已經餓了。有什麼吃的拿些來吧!”
他們領到了麪包、奶油、乳酪和蘋果。蘋果是冬天最後一批存貨,皮已經皺了,但仍然沒壞,味道很甜。另外還有一皮壺新釀的麥芽酒,以及木製的杯盤。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柳條籃裡,然後爬上樓回到陽光下。貝瑞剛德帶皮平來到一個往外突出的大城垛的東端,那裡的牆上有個箭眼,窗臺底下有張石椅。他們從這裡可以向外眺望,觀賞晨光普照的世界。
他們一邊吃喝一邊交談,一會兒說起剛鐸的風俗人情,一會兒又說起夏爾和皮平在異鄉的見聞。他們說得越多,貝瑞剛德就越訝異,愈發以驚奇的眼光看待這個坐在椅子上晃着兩條短腿,站起來時得踮起腳尖才能越過窗臺俯視下方大地的霍比特人。
“不瞞你說,佩裡格林少爺,”貝瑞剛德說,“在我們看來,你差不多就像我們這裡大約經過九個寒暑的孩子。然而你經歷的艱險,見過的奇觀,我們這裡連老者都沒有多少敢誇口。我本來以爲我們城主是一時興起,才自己收下一個出身高貴的侍從,他們說這是仿效古代諸王之道。但我現在意識到並不是這樣,請你務必原諒我的愚昧。”
“我原諒你。”皮平說,“不過你也算不上犯了大錯。在我自己的族人眼裡,我其實仍然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按照我們夏爾的規矩,我還要再過四年,才能算‘成年’。不過別爲我操心了。快過來看看,跟我說說我都能看見什麼地方。”
太陽這時漸漸升高,下方谷地中的迷霧已散開,殘餘的霧氣化作絲絲縷縷的白雲,就在頭頂被強勁的東風吹着飄向遠方。王城裡,白旗杆上的旌旗正在風中獵獵招展。在下方遠處的谷底,目測約五里格的距離開外,這時可見波光粼粼的大河灰水從西北方而來,朝南轉個龐大的彎後又朝西去,直到消失在一片迷濛閃爍的微光中。過了那裡再有大約五十里格,就是大海。
整片佩蘭諾平野,皮平一覽無遺。一眼望去,平野上星星點點散佈着農莊和矮牆,穀倉和牛棚,但是到處都看不見牛和其他牲口。綠色原野上縱橫交錯着條條大道和小徑,人車往來不停:成排的馬車朝主城門駛來,另一些則從城中出去。時而會有騎兵馳來,一躍下馬,匆匆進城。但大部分的交通是沿主大道離去,大道轉向南,接着拐了一個比大河更急的彎,繞過羣山的山腳,很快消失於視野之外。大道寬闊,鋪設良好,沿着東側道邊有一條翠綠的寬馬道,再過去是一堵牆。馬道上縱馬飛馳的騎手來來往往,不過整條道上似乎都塞滿了朝南去的大型四輪遮篷馬車。不過皮平很快就看出來,事實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向前移動的馬車分成三列:最快的一列是馬拉的;另一列慢一些,是牛拉的巨大四輪車,都有五彩繽紛的美麗遮篷;沿着大道西側邊緣走的,是許多小推車,靠人吃力地拉着走。
“那是通往圖姆拉登谷地和洛斯阿爾那赫谷地的大道,也通往一些山村,以及再遠一些的萊本寧。”貝瑞剛德說,“這是最後一批離開的馬車,送老人、孩子以及必須跟他們一起走的婦
女去避難。他們必須在中午之前撤到離主城門和主大道至少一里格的地方:這是命令。令人悲傷,卻又必須爲之。”他嘆了口氣,“現在這些離別的人,也許沒有幾個還能再見面了。這城裡的孩童歷來太少,現在則一個也不剩——只有幾個少年不願走,或許能找些差事做,我自己的兒子就是其中一個。”
他們沉默了片刻。皮平焦慮地朝東望,彷彿隨時都可能看見成千上萬的奧克越過平野蜂擁而來。“那邊是什麼?”他往下指着安都因河大彎的中部問道,“那是另一座城市,還是別的什麼?”
“那曾經是一座城市,”貝瑞剛德說,“過去它是剛鐸的都城,而我們所在的城當時只不過是剛鐸的要塞。那便是橫跨安都因大河兩岸的歐斯吉利亞斯的廢墟,我們的敵人很久以前就佔領了它,將它一把火燒燬。但是在德內梭爾年輕時,我們又把它奪了回來:不住人,只是把它當作前哨陣地防守,並重建了大橋,供我方軍隊通行。後來,從米那斯魔古爾來了兇殘的騎手。”
“黑騎手?”皮平瞪大了眼睛說,過去的恐懼被喚醒,浮現在他睜圓的黑眼睛中。
“對,他們一身烏黑。”貝瑞剛德說,“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們有所瞭解,雖然你剛纔說的那些故事裡完全沒提到他們。”
“我對他們有所瞭解,”皮平輕聲說,“但是我現在不想說起他們,太近,太近了。”他住了口,擡眼望向大河上方。他感覺自己目力所及,盡是一片充滿威脅的龐大陰影。那些隱約聳立在視野盡頭的也許是山脈,幾近二十里格的朦朧空氣柔化了它們鋸齒般的峰緣棱角。也許那隻不過是一堵雲牆而已,雲牆之外則是另一股更深濃的暗影。但是,就在他張望的同時,他感覺眼中的暗影在擴展,在聚集,非常緩慢地上升,上升,漸漸遮住了太陽。
“離魔多太近嗎?”貝瑞剛德低聲說,“不錯,它就在那裡。我們很少說出它的名字,但是我們一直住在舉目可見那片陰影的地方:它有時候淡一點也遠一點,有時候卻更近也更黑暗。現在它正在擴大、變黑,因此我們的恐懼和不安也同樣在增長。還有那些兇殘的騎手,不到一年之前,他們奪回了渡口,我們許多最優秀的戰士都被殺了。最後是波洛米爾將敵人從西岸這邊趕回去,我們守住了這半邊的歐斯吉利亞斯,但這只是短暫的一陣子。現在我們在那裡等候新的攻擊到來,也許正是這場將至大戰的主要攻勢所在。”
“什麼時候?”皮平問,“你猜得到嗎?我兩夜前看見了烽火和騎着快馬的信使,甘道夫說那是戰爭已經爆發的信號。他似乎急得不得了。但是,現在似乎事事又都慢下來了。”
“那只是因爲,現在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貝瑞剛德說,“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那爲什麼兩夜前點燃了烽火?”
“等你已經遭到圍困,再去求援就太遲了。”貝瑞剛德答道,“不過我不瞭解城主和他的將領們的決策。他們有許多收集情報的辦法。德內梭爾城主與衆不同:他能見人所不見。有人說,他夜裡獨自坐在高塔的私室中,將意念集中在某處地方,就不知怎地能看見未來;他甚至不時還會探查大敵的心智,與他角力。他也因此衰老,未老先衰。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的上司法拉米爾大人出戰在外,他越過大河去執行某個危險任務,可能送了消息回來。
“不過,要是你想知道我認爲是什麼致使烽火點燃,那麼我說是那天傍晚來自萊本寧的消息。有一支南方烏姆巴爾的海盜操控的龐大船隊,正在逼近安都因河口。他們早已無懼於剛鐸的聲威,並且與大敵結盟,現在爲他的大業發動了大舉進攻。因爲我們原指望從萊本寧和貝爾法拉斯得到援助,那兩地的人民堅韌勇敢,並且人數衆多,而敵人這次攻擊將會牽制住大半援軍。我們因此愈發寄望於北方的洛汗,也對你們帶來的勝利消息分外感到高興。
“但是——”他頓住,站起身來從北方到東方、南方,望了一圈,“艾森加德的所作所爲應該讓我們警醒,我們現在被困在一張巨大的謀略羅網當中。這已經不再是例行的渡口爭奪戰,不再是來自伊希利恩和阿諾瑞恩的突襲,不再是伏擊和劫掠。這是一場蓄謀策劃已久的大戰,我們無論多麼驕傲自負,都只能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根據報告,在內陸海以東的遠東地區,在北方的黑森林以及更往北的範圍,還有南方的哈拉德,都有種種動向。現在所有的國度都將面臨考驗——魔影當頭,是挺立,還是敗倒。
“然而,佩裡格林少爺,我們有此榮幸:黑暗魔君的憎恨我們向來首當其衝,因爲他的憎恨源自時間深處,越過大海深淵而來。這裡將會承受最猛烈的攻擊。就爲這緣故,米斯蘭迪爾纔會如此匆忙趕來。因爲,如果我們敗倒,誰還挺立得住?佩裡格林少爺,你覺得我們有任何希望能挺立得住嗎?”
皮平沒有回答。他看向巨大厚重的城牆,看向重重塔樓和不屈的旗幟,看向高空中的太陽,然後看向東方聚集的那片昏暗;他想到了魔影長長的手指——樹林裡、羣山中的奧克,艾森加德的背叛,眼目邪惡的羣鳥,居然侵入了夏爾大街小巷的黑騎手,以及那會飛的恐怖化身,那茲古爾。他打了個寒戰,希望似乎枯萎了。就在那一刻,太陽顫動了一瞬,變得模糊昏暗,彷彿有黑暗的翅膀一掠而過。他覺得自己聽見高空的雲霄之上,遠遠傳來一聲幾乎超出聽力範圍的叫喊:微弱,卻殘酷冰冷,令人膽戰心驚。他臉色煞白,縮起身子緊靠着牆。
“那是什麼?”貝瑞剛德問,“你也感覺到什麼了嗎?”
“對。”皮平喃喃說,“那是我們失敗的徵兆,末日的陰影,飛在空中的兇殘騎手。”
“是的,末日的陰影。”貝瑞剛德說,“恐怕米那斯提力斯將會陷落。黑夜來臨了。就連我血液中的暖意似乎都被偷走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一同坐在那裡,低着頭不說話。接着,皮平突然擡起頭來,看見太陽依然照耀,旗幟依然隨風飄揚。他抖了抖身子,說:“它過去了。不,我的心還沒絕望呢。甘道夫隕落過,卻又回來了,現在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也許能挺立得住,哪怕只剩一條腿,頂不濟也還有雙膝。”
“說得好!”貝瑞剛德喊道,他站起身,來回踱着大步,“不,儘管時間流逝,萬物都終將迎來末日,但剛鐸還不會毀滅,哪怕膽大妄爲的敵人攻破這些城牆,在城牆前留下的屍體堆積如山。我們還有別的要塞,還有逃往山中的秘道。在某個綠草長青的隱蔽山谷裡,希望和記憶仍將長存下去。”
“雖說是這樣,但無論吉凶,我都希望它能結束。”皮平說,“我壓根不是什麼戰士,我也不喜歡想到任何戰鬥。但是,等候一場就要爆發而我卻逃不過的戰爭,實在是再糟糕不過了。這一天已經好像長得沒完沒了啦!我們要是不用被迫站在這兒觀望,而是採取行動,率先進攻,我會高興點。我想,要不是甘道夫的話,洛汗本來也不會去攻擊的。”
“啊,你這可戳到不少人的痛處了!”貝瑞剛德說,“不過,等法拉米爾回來之後,情況可能會改觀。他很勇敢,比許多人以爲的更勇敢。當今時代,人們都很難相信一位統帥可以文武雙全:既能像他那樣富有智慧、飽讀詩書和歌謠,同時上了戰場還是個剛毅大膽、迅速果決的好漢。但是法拉米爾就是這樣。他不及波洛米爾那樣魯莽熱切,但剛毅卻不在波洛米爾之下。可是他到頭來又能做什麼?我們不可能進攻……進攻那邊國度的山脈。我們勢力所及的範圍縮小了,我們得等到敵人來到防線內才能發動攻擊。那時我們必須強力出擊!”他重重拍了下劍柄。
皮平看着他,貝瑞剛德顯得高大、自豪又莊重,皮平在這片地方見過的所有人都是這樣,並且,他論到戰鬥時,眼中光芒閃爍。“唉!我自己的手力道太小,輕得跟羽毛一樣。”他想,但什麼也沒說,“甘道夫說我是個卒子對吧?也許是,但被擺錯了棋盤。”
他們就這麼聊到了日上中天,突然,正午的鐘響了,王城裡起了一陣騷動;因爲除了站崗的守衛,所有的人都要去吃飯。
“你要跟我去嗎?”貝瑞剛德問,“今天你可以先到我隊上的食堂來吃。我不知道你會被分派到哪一隊,也許城主會把你留在自己身邊聽差。不過大家會歡迎你來。趁着現在還有時間,你可以想認識多少人就認識多少人。”
“我很樂意跟你去。”皮平說,“老實跟你說,我很孤單。我把我最好的朋友留在了洛汗,我一直都沒有人可以聊天或者開玩笑。也許我真的可以加入你的連隊?你是隊長嗎?如果是,你可以錄用我啊,或代我申請。”
“不行,不行。”貝瑞剛德笑道,“我不是隊長,也沒有官職、軍階或貴族身份,我只是王城第三連隊的普通士兵而已。不過,佩裡格林少爺,單單是能成爲剛鐸之塔的禁衛軍一員,就已經被認爲是值得尊敬了,這樣的人在此地是很受尊敬的。”
“那麼,那個職位就是我遠遠配不上的啦。”皮平說,“帶我回房間去吧,如果甘道夫不在,我就客隨主便,去哪兒都行。”
甘道夫不在房間裡,也沒有送消息來,於是皮平跟着貝瑞剛德走了。他被介紹給了第三連隊的人,而且,看來貝瑞剛德從這事上贏得的面子,跟他的客人得到的一樣多,因爲皮平大受歡迎。王城裡對米斯蘭迪爾的同伴以及他跟城主的長時間密談,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有謠言宣稱,有個從北方來的半身人王子向剛鐸提出效忠,並提供五千兵力。還有人說,當洛汗的騎兵來到時,每個騎兵身後都會帶着一個半身人戰士,他們也許個子小,但十分勇悍。
雖然皮平不得不令人遺憾地戳破這充滿期盼的傳言,但他卻擺脫不掉新加給他的地位,人們認爲只有這樣,他才配得上是波洛米爾的朋友,才與城主德內梭爾的禮遇相稱。他們還感謝他來到他們中間,並且熱切聆聽他所說的話和所講的異鄉故事,而且無論他要多少食物和啤酒都如他所願。事實上,他惟一的苦惱是得按着甘道夫的吩咐“小心謹慎”,不能像個霍比特人在朋友間那樣口無遮攔地暢所欲言。
終於,貝瑞剛德起身。“這會兒先說再見了!”他說,“我得去值勤,一直到日落。我想,在場其他人也是。不過,要是你像你說的那樣覺得孤單,也許你會樂意有個快活的嚮導帶你逛逛整座城。我兒子會樂意陪你走走。容我這麼說,他是個好孩子。你要是願意,就下到最低那一環城,在拉斯凱勒爾丹,就是‘燈匠街’上找一家名叫‘老客棧’的地方。你會在那裡找到他,還有其他留在城中的孩子。在主城門關閉之前,城門口可能會有些值得看看的事。”
他出去了,很快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走了。天氣依然晴朗,只是開始起霧,即使在這麼遠的南方,這天氣擱在三月份還是有點太熱。皮平覺得昏昏欲睡,但是房間裡似乎太冷清,於是他決定下去探索這座城。他拿了一點省下來給捷影吃的口糧,那匹馬禮貌地接受了,儘管他看起來並不缺糧草。然後,皮平沿着一條又一條彎彎曲曲的路走了下去。
他經過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當着他的面,人們極爲莊重有禮,以剛鐸擡手撫胸外加頷首的習俗向他致意;但在背後,他聽見許多稱謂,因爲那些在門外的人喊屋裡的快出來看米斯蘭迪爾的同伴,半身人的王子。許多人說的不是通用語而是某種別的語言,但是沒一會兒皮平就起碼明白了Ernil i Pheriannath是什麼意思,並且知道這個頭銜已經先他一步往下傳到整座城裡了。
經過好些拱頂街道和許多美麗的巷弄與人行道之後,他終於來到了最低也最寬的環城,並藉着指引來到了燈匠街,一條通往主城門的寬闊道路。他在街上找到了老客棧,那是一棟飽經風雨的灰色大石屋,從街面向後延伸出兩排廂房,廂房之間夾着一片狹長的青草地,草地後方則是有着許多窗戶的正屋,整座屋前橫着一條有一排石柱的長廊,以及一道下到草地的樓梯。有羣男孩在石柱間玩耍,他們是皮平在米那斯提力斯城中見到的惟一一羣孩子,他不禁停下腳步來看他們。很快一個孩子就瞥見了他,大喊一聲連跑帶跳奔過草地,跑上街來,另外還有幾個跟在後頭。他站在皮平面前,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你好!”那孩子說,“你是從哪裡來的?你在這城裡是陌生人。”
“我曾經是。”皮平說,“不過他們說,我已經是剛鐸的成人啦。”
“噢,得了吧!”那孩子說,“那我們這幾個也全都是成人了。不過,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我已經十歲了,很快就會長到五呎高。我比你高,不過我父親是禁衛軍衛士,他可是最高的人之一。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我該先回答哪個問題?”皮平說,“夏爾的塔克領附近有個地方叫白井地,我父親就耕種那周圍的土地。我快要二十九歲了,所以這點我贏你。不過我只有四呎高,而且多半不會往上長,只會往橫長了。”
“二十九歲!”那孩子說,吹了聲口哨,“哎呀,你可真老啊!跟我叔叔伊奧拉斯一樣老。不過,”他很有信心地補充,“我打賭我可以輕易收拾你,或者把你摔個四腳朝天。”
“如果我容許的話,你大概可以吧。”皮平大笑說,“也許我能同樣收拾你,我們那小地方的摔跤技巧,我可懂得一些。我告訴你,在我們那兒,我可被認爲是罕見的高大強壯,而且我從來沒讓任何人收拾過我。所以,如果沒別的辦法,非要比一比的話,我說不定得殺了你。等你再長大一點,你就會明白,人不可貌相。就算你把我當作是個軟弱可欺的外地孩子,是可以輕易捕獲的獵物,我也要警告你:我不是孩子,我是個半身人,強悍、勇敢,還很邪惡!”皮平扮了個鬼臉,嚇得那男孩後退了一步,但是他立刻就又跨步上前,握緊了拳頭,眼裡閃着戰鬥的光芒。
“別!”皮平大笑道,“同樣,你也別相信陌生人的自吹自擂!我可不是個鬥士。不過,不管怎樣,挑戰者先報上姓名會更有禮貌。”
那男孩自豪地擡頭挺胸說:“我是禁衛軍的貝瑞剛德之子貝爾吉爾。”
“我猜也是。”皮平說,“你看起來跟你父親很像。我認識他,他讓我來找你。”
“那你怎麼不馬上說?”貝爾吉爾說,突然泄了氣,“可別告訴我他又改了主意,要把我跟那些姑娘一起送走!不過來不及了,最後一批馬車已經走了。”
“他的口信即便不算好,也沒這麼糟。”皮平說,“他說,你要是不想收拾我,也許可以帶我在城裡轉一陣子,好讓我開心,不覺得孤單。我可以給你講些遙遠異鄉的故事作爲回報。”
貝爾吉爾拍手笑了,鬆了口氣。“太好了,”他喊道,“那就來吧!我們本來就要到城門口去看看的,現在就去。”
“那裡有什麼好看的?”
“日落之前,外疆將領們應當就會從南大道前來。跟我們一起走,你會看見的。”
事實證明,貝爾吉爾是個忠實戰友,是皮平打從離開梅里後遇到的最佳夥伴。他們走在街上,很快就興高采烈地有說有笑起來,全不在乎衆人投來的目光。沒多久,他們便發現自己夾在朝着主城門涌去的人羣裡。等他們到了那裡,皮平向守衛報出自己的名字和口令,守衛便向他敬禮並放他通行,此外還容許他帶着同伴一起出去。如此一來,貝爾吉爾更是大爲尊敬皮平了。
“這可真棒!”貝爾吉爾說,“沒有大人陪伴,我們這些男孩已經不準出城了。現在我們就能看得更清楚啦。”
城門外,沿着大道兩旁,前往米那斯提力斯的各條道路匯成的鋪石廣場四周,都擠滿了人。所有人都朝南望,不一會兒便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那邊有塵土飛揚!他們來了!”
皮平和貝爾吉爾一點點擠到人羣前面,等着。號角聲遙遙響起,歡呼的聲音就像一股逐漸增強的風,朝他們滾滾而來。接着,一陣嘹亮的喇叭聲響起,周圍的人全都大聲歡呼起來。
“佛朗!佛朗!”皮平聽見人們喊道。“他們喊的是誰啊?”他問。
“佛朗來啦。”貝爾吉爾說,“他是洛斯阿爾那赫的領主,胖子老佛朗。我爺爺就住在那邊。萬歲!他來了。老佛朗真棒!”
一匹膘肥體壯的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頭,馬背上騎着的人肩寬腰闊,年邁須白,但仍身穿鎧甲,頭戴黑盔,帶着一根沉重的長矛。他身後列隊行進的是一隊風塵僕僕但士氣昂揚的士兵,全副武裝,帶着巨大的戰斧。他們神情嚴肅,但比皮平目前在剛鐸看見的所有人都要矮一些也黑一些。
“佛朗!”人們高呼,“真誠的心意,真正的朋友!佛朗!”但是當洛斯阿爾那赫的人走過之後,他們嘀咕道,“這麼少!兩百人,他們有多強?我們本來指望來的人會是十倍於此數。這一定是黑艦隊的新動向造成的。他們只能抽出十分之一的兵力前來。不過,有總比沒有強。”
就這樣,一支支隊伍前來,在稱頌與歡呼中穿過了城門。他們是外疆的人類,在這黑暗時刻遠道而來,防守剛鐸的白城。但所來的人總是太少,總是少於人們期望和需要的。凜格羅谷地的領主之子德爾沃林帶來了三百名步兵。高大的杜因希爾和他的兩個兒子杜伊林與德茹芬,從墨鬆德的高地,也就是黑源河大谷地領了五百弓箭手前來。從安法拉斯,也就是遙遠的長灘,來了一長隊人,由獵人、牧人和小村莊村民這樣的各色人等組成,除了他們的領主戈拉斯吉爾的自家衛隊,餘者幾乎沒有武器裝備。從拉梅頓來了少數剽悍的山民,但是沒有頭領。從埃希爾來了幾百個從船上抽調出來的漁民。從“綠色丘陵”品那斯蓋林來的“白膚”希爾路因,帶來了三百個身穿華麗綠衣的人。最後前來也最高傲的,是城主的姻親、多阿姆洛斯的親王伊姆拉希爾,燙金的旗幟上繡着大船與銀天鵝的家徽,他帶來了一隊騎着灰馬、全副武裝的騎士,騎士之後跟着七百個武裝的士兵,都如貴族一樣高大,灰眸黑髮,且行且歌。
而這就是全部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千。不會再有人來了。呼喊聲與踏步聲進了城,逐漸消失。觀看的人默然佇立了一會兒。沙塵懸浮在空氣中,因爲風已經停了,暮色正在變濃。城門關閉的時間已經快到了,紅色的夕陽已經落到明多路因山背後。陰影投下,籠罩了石城。
皮平擡起頭,感覺天空變成了灰燼的顏色,頭頂上彷彿懸浮着一片廣大的沙塵和濃煙,透下來的光線一片黯淡。不過,西方天際的落日將煙塵盡數薰染得一片火紅,此時屹立的明多路因山映襯着點綴了斑斑餘燼的火燒雲霞,顯得漆黑一片。“美好的一天,就這樣在怒火中結束了!”他說,忘了身邊還站着一個孩子。
“要是我沒在落日的鐘響之前回去的話,就真會這樣啦。”貝爾吉爾說,“來吧!關閉城門的號音吹響了。”
他們手牽手走回城中,是城門關閉前最後進去的兩個人。當他們抵達燈匠街時,所有塔樓的鐘都莊嚴地敲響了。衆多窗戶亮起了燈火,從各處家居和沿着城牆的士兵營房裡傳出了陣陣歌聲。
“這會兒先說再見啦。”貝爾吉爾說,“請代我跟我父親問好,感謝他給我送來同伴。我請求你快點再來。現在我幾乎盼望沒有戰爭了,這樣我們也許可以度過一些開心的時光。我們或許可以一起旅行,到洛斯阿爾那赫我爺爺家去。春天去那裡真的很棒,森林裡和原野上到處開滿了鮮花。不過,也許我們還會有機會一起去。他們永遠都征服不了我們的城主,而且我父親非常英勇。再見,記得再來啊!”
他們分開了,皮平匆匆趕回王城。路似乎很遠,他越來越熱,肚子又餓得不行。夜幕迅速降臨,天一下就黑了。天空中一顆星星也沒有。他趕到食堂時晚飯已經開始了,不過貝瑞剛德高興地向他問好,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聽他講述自己兒子的事。飯後皮平又待了一會兒,然後就起身告辭,因爲他莫名地感到憂慮,現在他很想再見到甘道夫。
“你能找到路嗎?”貝瑞剛德站在小廳的門口問。這廳在王城北邊,他們剛纔就坐在裡面。“今晚很黑,而且還會更黑,因爲命令下來了,城裡的燈火要保持昏暗,城外則不得見到任何亮光。我還可以透露給你一個消息,是命令:德內梭爾城主明天一早會召見你。恐怕你不會被分派到第三連隊來了。不過,我們還是有希望再見面。再見,祝你安眠!”
住處的房間裡很黑,只有桌上點了盞小燈。甘道夫不在。皮平心中的憂慮越發沉重了。他爬上長凳,盡力想要朝窗外望,但那就像看進一池墨水一樣。他爬下來,關上百葉窗,上牀睡覺。有好一會兒,他躺在牀上留神聽着甘道夫回來的動靜,然後,他陷入了很不安穩的睡眠。
夜裡,他被燈光驚醒,看見甘道夫回來了,正在隔着簾幕的外間來回踱步。外頭桌上擺着蠟燭和一些羊皮紙卷。他聽見巫師嘆氣,喃喃道:“法拉米爾什麼時候纔會回來?”
“哈羅!”皮平把頭探出簾幕說,“我以爲你已經把我徹底忘了。真高興看見你回來。好長的一天啊。”
“而黑夜也不會太短。”甘道夫說,“我回到這裡來,是因爲我需要獨自安靜片刻。趁着還有牀可睡,你該趕緊睡。日出時我會再帶你去見德內梭爾城主。不,該說當召喚來時,而不是日出時。大黑暗已經開始,黎明不會再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