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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九章 希洛布的巢穴

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九章 希洛布的巢穴

正如咕嚕所言,現在確實可能已經是白天了,但是兩個霍比特人看不出有多大差別,也許,差別只在頭頂陰沉沉的天空,它不是那麼漆黑如墨了,而是變得更像濃煙聚成的龐大篷頂。深沉黑夜的幽暗仍在裂罅與洞穴中徘徊,但在他們周圍,灰濛濛的模糊陰影已經取而代之,包裹了這個岩石的世界。他們繼續前進,咕嚕在前,兩個霍比特人肩並肩,爬上了那條長長的溝壑,溝壑兩旁聳立着風化了的嵯峨石墩與石柱,像是未經雕鑿的巨大石像。萬籟俱寂。前方大約一哩左右的地方,有一堵巨大的灰色石壁,是這一路上最後一塊直插向天的巨大山岩。隨着他們走近,它顯得越發黑暗高拔,到最後高高聳立在上,擋住了後方的一切景象。山岩腳前橫陳着深濃的陰影。山姆抽了抽鼻子。

“啊呸!什麼味道!”他說,“越來越濃了。”

他們此刻已到了陰影之下,可以看見陰影當中有個洞口。“就是從那裡進去。”咕嚕輕聲說,“這就是隧道的入口。”他沒有說出隧道的名字:託雷赫烏苟,希洛布的巢穴。從洞穴中發出一股惡臭,不是魔古爾草地上那種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而是一種污濁不堪的臭氣,好像它黑暗的內部堆積儲藏了無以名狀的污穢。

“這是惟一的一條路嗎,斯密戈?”弗羅多說。

“是的,是的,”他答道,“是的,現在我們一定要走這條路。”

“你是不是想說,你曾經鑽過這個洞?”山姆說,“呸!不過也許你不在乎臭味。”

咕嚕的眼睛閃爍着。“他不知道我們在乎嘶嘶什麼,對吧,寶貝?不,他不知道。但是斯密戈能忍受很多東西。是的,他曾經鑽過。噢是的,就從當中鑽過。這是惟一的一條路。”

“我倒想知道,這味道是什麼造成的?”山姆說,“它聞起來就像——算了,我不想說出來。我敢保證,這就是個奧克的獸窩,裡頭積了他們一百年的噁心東西。”

“好吧,”弗羅多說,“不管有沒有奧克,如果這是惟一的一條路,我們就必須走。”

他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才走出幾步,他們就陷入了一片無法穿透的終極黑暗中。弗羅多和山姆自從穿過墨瑞亞那無光的通道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識到這樣的黑暗,而倘若這可能的話,此地的黑暗竟還要更深重、更濃稠。在墨瑞亞,有空氣流動,有聲音迴響,有空間感覺;但在這裡,空氣凝滯、污濁、令人窒息,一片死寂無聲。他們彷彿走在由真正的黑暗本身製造出來的黑色蒸汽中,隨着吸入這黑霧,不僅雙眼盲了,連心智都盲了,於是就連關乎色彩、形狀以及任何光亮的記憶,也全都從腦海中褪去。這裡過去一直是黑夜,將來也永遠是黑夜,黑夜就是一切。

但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仍有感覺。事實上,他們手腳的感覺一開始敏銳得幾乎讓人難受。他們驚訝地發現,牆壁摸起來很光滑,腳下的地面除了偶爾會有臺階,也都筆直平坦,以一致的坡度穩步上升。隧道很高也很寬,寬到兩個霍比特人並肩行走朝外伸直了手臂,也才堪堪能觸及洞壁。他們被隔絕開來,孤單地走在黑暗中。

咕嚕剛纔先進了洞,似乎就在前面,只有幾步之遙。在他們還顧得上留心這類事時,他們能聽見他呼吸的嘶嘶聲和喘息聲就在前方。但過了一陣,他們的感官變得更遲鈍了,觸覺和聽覺似乎都麻木起來。然而他們繼續摸索着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踏進來時懷着的那一股決心尤其鞭策着他們:那是穿過隧道的決心,與最後到達那邊高處出口的渴望。

山姆摸着洞壁走在右邊。當他察覺壁上有個開口時,也許他們沒走出多遠,但他早就估計不出時間和距離了。有那麼片刻,他吸到了一絲不那麼滯重的空氣,接着他們便走過去了。

“這裡面不止一條通道。”他費力地小聲說,要呼氣發出任何聲音似乎都很困難,“再沒有比這更像奧克窩的了!”

之後,他們又經過了三四個這樣的開口。先是他在右邊發現,然後是弗羅多在左邊發現,它們有的寬些,有的小些。但目前爲止,哪條是主道毫無疑問,因爲它筆直不轉彎,仍在持續向上爬升。但它究竟有多長?他們還要忍受這狀況多久?或者說,他們還能忍受多久?隨着他們往上爬,空氣越發窒悶難以呼吸。而且,此時在盲目的漆黑中,他們似乎還常常感到某種比臭氣更濃稠的阻滯。在奮力前進的同時,他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拂過他們的頭,碰上他們的手,像長長的觸鬚,又或許是垂下生長的東西——他們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麼。臭氣仍然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到了最後,他們簡直覺得自己剩下的惟一清楚感官就是嗅覺,而這對他們來說就是折磨。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他們在這不見光的洞中過了多久?幾個鐘頭——不如說幾天,幾周吧。山姆離開洞壁朝弗羅多縮過去,他們的手相碰,緊握在一起,就這樣繼續往前走。

好一陣子之後,一直沿着左邊洞壁摸索着的弗羅多,突然摸了個空。他差點跌進旁邊那個空洞裡。巖壁上這處開口比他們之前經過的任何一處都要寬闊,從裡面散發出的臭氣極其濃烈,並且還潛藏着一股極其強烈的惡意。弗羅多不由得蹣跚後退。就在這時,山姆也腳步不穩,往前撲倒。

弗羅多強壓下噁心和恐懼,緊緊抓着山姆的手。“起來!”他啞着嗓子吐息,卻發不出喉音,“惡臭和危險全都是從這裡出來的。快走!快!”

弗羅多鼓起剩餘的力氣和決心,用力把山姆拉起來,並強迫自己的雙腳往前挪動。山姆跌跌撞撞走在他旁邊,一步,兩步,三步——最後走了六步。也許他們已經經過了那個看不見的可怕開口,但不管是不是這樣,突然間他們的步伐變容易了,彷彿某種敵意暫時放過了他倆。他們仍緊握着彼此的手,掙扎着繼續向前走。

但他們幾乎立刻就遇到了新的難題。隧道分岔了,起碼感覺是這樣。他們在黑暗中無法分辨哪一條比較寬,或哪一條更靠近筆直的主道。他們該走哪一條,左邊還是右邊?他們完全不知道有什麼可以指路,然而一旦選錯,幾乎肯定會是死路一條。

“咕嚕走了哪一條路?”山姆喘着氣說,“他爲什麼不等我們?”

“斯密戈!”弗羅多試着喚道,“斯密戈!”但是他的聲音粗啞,那個名字幾乎一出口就消失了。沒有回答,沒有迴音,甚至連空氣都沒有顫動一下。

“我猜這次他真的走了。”山姆咕噥道,“我猜這恰恰就是他打算帶我們來的地方。咕嚕!只要讓我再碰到你,肯定要叫你後悔的。”

他們在黑暗中胡亂摸索了一陣,不久就發現左邊的出口被堵住了——要麼它本來就是不通的,要麼就是有大石頭掉下來把通道堵住了。“不會是這條路。”弗羅多低聲說,“不管是對是錯,我們都得走另一條路。”

“而且要快!”山姆喘着氣說,“這附近有種比咕嚕還糟糕的東西。我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看我們。”

他們才走了幾碼遠,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一種咕咕咯咯像氣泡一樣的雜聲,以及嘶嘶噝噝像毒蛇一樣的長聲——在滯重的寂靜中聽起來既驚人又恐怖。他們猛轉過身,但是什麼也看不見。他們僵立着,瞪大眼睛,等着那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出現。

“這是個陷阱!”山姆說,手按到了劍柄上,與此同時,他想到了先前古冢裡的黑暗。“真希望老湯姆這時候在我們旁邊!”他想。然而,就在他站在黑暗當中,心中充滿陰鬱的絕望和憤怒時,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道光:一道在他腦海中亮起的光,一開始亮得簡直令人受不了,就像一個久久躲在無窗的洞穴中的人見到一線陽光一樣。接着,那光變得五彩繽紛:綠色、金色、銀色、白色。遠遠地,他看見加拉德瑞爾夫人站在羅瑞恩的草地上,手裡拿着禮物,那場面猶如精靈的手指繪出的一小幅畫。他聽見了她的聲音,遙遠卻清晰。她說:而你,持戒人,我爲你準備了這個。

那氣泡似的嘶嘶聲越來越近,同時還傳來了吱嘎聲,就像有個用關節連接起來的巨大東西在黑暗中緩慢地挪動。一股惡臭先它一步撲面而來。“少爺,少爺!”山姆喊道,聲音又恢復了急切和活力,“夫人的禮物!星光水晶瓶!她說那是給你在黑暗的地方用的光。那個星光水晶瓶!”

“星光水晶瓶?”弗羅多喃喃道,彷彿一個人夢囈着答話,好不容易纔明白問題的意思,“對啊!我怎麼忘了?衆光熄滅之時的光!現在確實只有光才能幫助我們了。”

他把手慢慢探入胸口,繼而慢慢高舉起加拉德瑞爾的水晶瓶。有那麼片刻,它只是微弱地閃着光,就像剛剛升起的星辰正

在奮力掙脫籠罩着大地的濃霧。然後,隨着它的力量增強,隨着希望在弗羅多的心中升起,它開始燃燒,點燃了一團銀色的光焰,恰似一顆耀眼光芒凝就的小小的心,彷彿額上戴着最後一顆精靈寶鑽的埃雅仁迪爾親自從高天之上循着日落的軌跡而來。黑暗在它面前退卻,直到它就像是從一個輕靈剔透的水晶球正中央發出光來,連高舉着它的手也閃爍着白熾的火光。

弗羅多驚奇地凝視着這件不可思議的禮物,他隨身攜帶了它這麼久,從來沒想到它具有這麼大的價值和威力。在來到魔古爾山谷之前,他一路上都很少想起它,而此前他也不曾使用它,怕它的光會泄露自己的行跡。Aiya Eärendil Elenion Ancalima!他喊道,但並不清楚自己說的是什麼,因爲彷彿有另一個聲音在藉着他的口說話,字字清晰,完全不受坑裡污穢空氣的影響。

但是,中洲還有其他古老又強大的威權——黑夜的力量。在黑暗中潛行的她,曾經聽過精靈在遙遠過往的時間深處發出同樣的呼喊。她當時對它毫不在意,如今也沒有被它嚇倒。就在弗羅多說話時,他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惡意朝他壓來,一種要置他於死地的目光正在打量他。他注意到,在隧道前方不遠處,在他們先前暈眩跌倒的開口和他們之間,出現了一些眼睛,聚成兩大簇的眼睛——那正在逼近的威脅終於露出了真面目。星光水晶瓶發出的光芒撞上那些眼睛的千百個小面,被擊碎逼退了,但在那片閃光之後,一股黯淡的致命火焰開始穩穩地自內燃起,一團在邪惡念頭的深坑中點燃的火焰。那是兩簇怪異畸形又令人厭惡的眼睛,野蠻,卻又目的明確,充滿了駭人的欣喜,幸災樂禍地注視着落在陷阱中,毫無希望逃脫的獵物。

嚇壞了的弗羅多和山姆開始慢慢往後退,那些兇惡之眼的可怕凝視攫住了他們的目光;而隨着他們一步步後退,那些眼睛也一步步逼近。弗羅多的手顫抖了,水晶瓶慢慢垂了下來。接着,就像是那些眼睛想要消遣,再看一會兒驚慌失措的枉然奔逃,他倆突然從攫住他們的魔咒中脫身,兩人齊齊轉身,一起飛跑起來。不過,就在他們奔跑的同時,弗羅多回過頭去,立刻驚恐地看見那些眼睛在後面跳着追來。死亡的惡臭像烏雲般包圍了他。

“站住!站住!”他不顧一切地喊着,“跑也沒用!”

那些眼睛漸漸爬了過來。

“加拉德瑞爾!”他喊道,鼓起勇氣再次舉起了水晶瓶。那些眼睛停了下來。有那麼片刻,它們的凝視放鬆了,就像被一絲莫名的疑慮干擾了。剎那間,弗羅多的心燃了起來。不管那是愚蠢或絕望或勇氣,他不假思索,將水晶瓶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劍。刺叮出鞘,寒光一閃,鋒利的精靈寶劍大放銀光,劍鋒的邊緣則閃動着藍色的光焰。於是,夏爾的霍比特人弗羅多,一手高舉着星光瓶,一手握着雪亮的寶劍直指向前,一步步穩穩地朝那些眼睛迎上去。

那些眼睛動搖了。隨着光芒逼近,它們疑惑起來,開始一隻接一隻地變得黯淡,然後慢慢往後退去。過去不曾有這麼致命的光亮影響過它們。它們一直安全地待在地下,不見日月星辰的光芒;但現在有一顆星降入了凡塵,而且它還在逼近。那些眼睛開始膽怯了。它們一隻接一隻全都閉上了。它們轉開去,一團巨物的龐大陰影在光明所及的範圍之外起伏挪動。它們消失了。

“少爺,少爺!”山姆喊道。他緊跟在後,已經拔劍準備一戰,“星辰和榮耀!精靈只要聽說,一定會爲這事寫一首歌!但願我能活下來跟他們講講這事,聽他們唱出來。可是別再過去了,少爺!別下到那個巢穴去!這是我們惟一的機會,現在我們趕快離開這個臭死人的洞吧!”

就這樣,他們又轉身前行,先是走,然後開始跑。因爲他們這一路上,隧道的地面大幅度地擡高,他們每跨出一步,就爬得離那個看不見的巢穴散發的臭氣更高更遠一些,而力量也重回他們的四肢與內心。然而,那監視者的憎恨仍伏在他們背後,或許暫時眼盲了,但並未被打敗,仍決心要致人死命。這時,一股冰冷稀薄的氣流迎面吹了過來。終於,在他們前方出現了開口,那是隧道的盡頭。他們大口呼吸,重見天日的渴望讓他們拔腿朝前飛奔。接着,他們大驚失色地踉蹌幾步,向後跌回。出口被某種障礙封閉了,然而那不是石頭,似乎是種柔軟且有一點彈性的東西,卻又很強韌,穿不透。空氣能從中透過,但一點光也看不到。他們再次衝上前,又被彈了回來。

弗羅多舉高水晶瓶察看,發現面前是一片灰暗之物,星光水晶瓶的光芒既無法穿透,也無法照亮,它就像一團並非由光投射出來的陰影,也沒有光能把它驅散。縱橫交錯封住了隧道口的,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整齊有序,就像是某種巨大的蜘蛛織成,但織得更密更厚,也更大,每一根絲都粗得像繩索。

山姆放聲苦笑。“蜘蛛網!”他說,“就這樣嗎?蜘蛛網!但這是什麼蜘蛛啊!看我拆了它們,砍斷它們!”

他狂怒之下揮劍亂砍,但是被他砍中的蛛絲並未斷裂,只是先往下縮了些,隨即像被拉開的弓弦般又彈了回去,讓劍鋒滑開,反震着劍和持劍的手臂。山姆使盡全力砍了三次,無數的蛛絲當中終於有一條啪的斷裂扭曲,捲起來甩過半空。斷絲的一頭抽到了山姆的手,他痛得大叫一聲,往後蹦開,又連忙縮手遮住了嘴。

“要這麼清出一條路來,得花好幾天工夫。”他說,“這可怎麼辦?那些眼睛回來了嗎?”

“沒有,沒看見。”弗羅多說,“不過我仍然感覺得到它們在監視我,或在惦記着我——也許是在計劃別的行動。如果這光暗下去,或熄滅了,它們會立刻再度撲來的。”

“最後還是被困住了!就像落在網上的小蟲。”山姆惱火地說,怒氣又蓋過了疲憊和絕望,“但願法拉米爾的詛咒落在咕嚕身上,越快越好!”

“現在那也無濟於事。”弗羅多說,“來吧!讓我們看看刺叮有何效果。它是一把精靈寶劍。在鑄造它的貝烈瑞安德,有許多結滿恐怖蛛網的黑暗溝壑。不過你得警戒,把那些眼睛擋回去。來,拿着這個星光水晶瓶。別怕。把它舉高,留神點!”

於是,弗羅多邁開腳步來到那張巨大的灰網前,舉起寶劍掄圓了猛揮下去,用銳利的劍鋒飛快斬過密密交織的蛛絲,並立刻跳開。閃着藍焰的鋒刃削過蛛絲,就像鐮刀掃過青草,它們跳着扭着,接着鬆塌下來。網上被撕出了一個大口子。

一劍接一劍,他不停削砍,直到劍尖所及之處的所有蛛網全都粉碎,上面的殘網像鬆垂的面紗那樣被吹進來的風吹得飄飄晃晃。陷阱終於破了。

“來吧!”弗羅多喊道,“快走!快走!”絕處逢生令他心中突然間充滿了狂喜,腦袋暈暈乎乎的,就像喝了一大口烈酒。他縱身跳出洞口,邊跑邊歡呼大叫。

在他那雙剛剛穿過黑夜巢穴的眼中,連這片黑暗之地也顯得光明瞭。大片的煙霧已經升上去,變得稀薄了,陰沉白晝的最後幾個鐘頭正在流逝。魔多那刺眼的猩紅強光已經消失在陰鬱的昏暗中。然而弗羅多覺得,自己突然看見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早晨。他幾乎快要奔到那塊巖壁的頂端了,現在只要再往上爬一點兒就好。奇立斯烏苟,那道裂罅,那個黑暗山脊上的黯淡缺口,就在他面前,兩側黑暗的巖角映着天空。只要短短衝刺一段,他就可以穿過去了!

“隘口,山姆!”他喊道,全沒留意自己的聲音擺脫了隧道中令人窒息的空氣,這會兒顯得高亢響亮,尖銳刺耳,“隘口!衝啊,衝啊,我們會衝過去的——在任何人要攔住我們之前衝過去!”

山姆撒開腿拼命追在後面。儘管他爲獲得自由感到開心,但他仍很不安,一邊跑一邊不斷回頭望着隧道那黑洞洞的拱形開口,害怕會看到那些眼睛,或某種超出他想像的形體,跳出來追趕他們。他和他家少爺對希洛布的狡詐瞭解得太少了。她的巢穴有許多出口。

希洛布已經在此居住了漫長的年歲。她是個蜘蛛形狀的妖物,模樣正如古時一度住在西方精靈之地裡的同類,如今那片大地已沉入海底。很久以前,貝倫曾在多瑞亞斯的恐怖山脈中與那些妖物拼過性命,他後來在野芹叢間的草地上,遇見了月光下的露西恩。希洛布是如何逃過大地崩毀來到此地,沒有任何傳說提及,因爲黑暗年代流傳下來的故事寥寥無幾。總之,在索隆到來之前,在巴拉督爾的第一塊基石立起之前,她就已經來到此地。除了自己,她不爲任何人效力,她暢飲精靈和人類的鮮血,編織陰影的羅網,隨着饕餮無度的盛宴而膨脹肥滿。因爲所有的生物都是她的食物,她吐出的則是黑暗。她自己的後裔也是她的悲慘

伴侶,她殺了他們,但他們所生的雜種子孫散佈得又遠又廣,從一處山谷到另一處,從埃斐爾度阿斯到東邊的羣山,到多古爾都和黑森林的要塞。但沒有哪個堪與她作對,她是偉大的希洛布,烏苟立安特的最後一個後代,仍在折磨這不幸的世界。

多年以前,咕嚕,也就是探索所有黑暗洞穴的斯密戈,就已經見過她了。他在過去曾經對她頂禮膜拜,她邪惡意志的黑暗陰影伴他走過了他那疲憊一生的每一條路,將他與光明隔絕,令他不得懊悔。他曾保證給她帶來食物。但是她的貪慾跟他的不同。她幾乎不知道,或不在乎什麼塔樓、戒指,以及心靈與巧手設計出來的任何事物。她只渴望其他所有生靈死去,無論心靈或肉體,而她自己得以開懷飽食生命,獨自吞噬,直到臃腫得連山脈也容不下,黑暗也包藏不了爲止。

但這樣的貪慾實在難以滿足,如今她潛伏在自己的窩裡,已經餓了很久。自從索隆的力量壯大起來,光明和生物就拋棄了他的地界,那座山谷中的城已經死去,再也沒有精靈或人類接近此地,只有那些倒黴的奧克。這是糟糕的食物,還很機警。但是她總得吃,無論他們怎樣忙着從隘口和塔樓挖掘新的曲折通道,她總能找出辦法捕捉他們。然而她渴望吃到更美味的肉,而咕嚕把這肉給她帶來了。

“我們走着瞧,我們走着瞧。”當咕嚕走在從埃敏穆伊到魔古爾山谷的危險路途上,當邪惡的情緒籠罩他時,他常對自己這麼說,“我們走着瞧。很有可能,噢是的,很有可能當她把骨頭和空蕩蕩的衣服扔掉,那時候我們就能找到它,那個寶貝,賞給幫她帶來香甜食物的可憐斯密戈。然後我們會按照我們保證過的,把寶貝搶救下來。噢是的。等我們將它穩穩當當弄到手之後,她會知道的,噢是的,然後我們就要報復她,我的寶貝。然後我們就要報復所有的人!”

他就這麼在自己奸詐內心的某個角落裡謀劃着。當他的同伴們沉睡時,他再度找上她,對她深深俯首,然而即便在那時,他仍想瞞過她。

至於索隆,他知道她潛伏在哪裡。她住在那裡,飢餓萬分,卻絲毫不減惡毒,此事令他心情大好,因爲在這條通向他疆域的古老小徑上,她這個看守比任何憑他的本事設想出的看守都更可靠。至於奧克,他們雖說是有用的奴隸,但反正多得用不完,如果希洛布隔三差五就抓上幾個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她大可自便,他可以割愛。就像人有時候會賞幾口美食給自己的貓(他稱她爲他的貓,但並不爲她掛懷),索隆會把沒有更好利用價值的犯人送來給她:他會叫人將他們驅逐進她的洞裡,然後把她怎麼玩弄他們的報告送回他手上。

如此,他們各得其所,各自樂於自己的盤算,絲毫不怕來襲,不怕憤怒,也不怕自己的惡行會有盡頭。一直以來,就連一隻蒼蠅都逃不出希洛布的羅網,而現在,她的怒火和飢餓愈發高漲。

但是,可憐的山姆對他們招惹過來對付自己的這股邪惡一無所知,他只感覺到心裡有股越來越強烈的恐懼,一種他看不見的威脅。它像千鈞重擔一般壓抑着他,雖然他想跑,兩腿卻像灌了鉛般沉重。

恐懼包圍着他,敵人就在前方的隘口裡,而他家少爺卻情緒大異,毫無顧忌地朝他們奔去。他將目光從背後的陰影與左邊峭壁下那片濃重的陰暗中移開,往前望去,看見了兩件令他愈發焦慮的事:他看見弗羅多仍握在手上的出鞘利劍閃着藍色的光焰;他看見雖然後方的天空已經黑了,但是塔樓的窗內仍亮着紅光。

“奧克!”他咕噥道,“我們絕不該這麼冒冒失失的。這裡到處都有奧克,還有比奧克更糟糕的東西。”接着,他迅速恢復了長期養成的秘密行動的習慣,攏起手指罩住了仍拿在手上的寶貴水晶瓶。因爲鮮血流動,他的手透出了片刻的紅光,於是他將這暴露自身的光源深深塞進了貼胸的口袋裡,再用精靈斗篷將全身裹住。然後,他努力加快了腳步。他家少爺正把他落得越來越遠,這會兒已經在前面二十幾步開外,像個影子一樣輕快掠過,眼看就會消失在這灰暗的世界裡。

山姆剛剛藏好星光水晶瓶,希洛布就來了。突然間,山姆看見在他左邊前方不遠處,峭壁下一個影影綽綽的黑暗洞穴中,冒出了一個他見過的最醜陋可怖的形體,竟比噩夢中所見的恐怖事物還要恐怖。她差不多像只蜘蛛,但比大型的獵食野獸更龐大,也更可怕,因爲她殘酷的眼中盡是邪惡的企圖。他以爲已經嚇退並擊敗了的那些眼睛又出現了,簇生在她突出的頭上,這時再次兇光畢露。她長着巨大的角,短杆一樣的脖子後連着一個碩大臃腫的身軀,像只巨大的充氣袋懸垂在她的兩排腿間,不停搖晃。這龐大的軀體通體烏黑,上面點綴着鐵青色的斑塊,但下方腹部灰白,泛着幽光,散發出惡臭。她那多節的腿彎曲着,關節巨大,甚至高過了她的背,腿上的毛如鋼刺般根根朝外直豎,每條腿的末端都長着鉤爪。

希洛布一將她那窸窣作聲的柔軟身體和蜷縮的腿從巢穴上方的出口擠出來,便立刻以驚人的速度挪動起來,時而用咯咯作響的腿腳奔跑,時而突然一躍。她橫在了山姆和他家少爺中間。她若不是沒看見山姆,就是因爲他帶着那光而暫時避開了他,她全神貫注在一個獵物——弗羅多身上。而沒有水晶瓶在身的弗羅多,正魯莽地在小徑上飛奔,還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危險的處境。他跑得很快,但是希洛布更快。再縱躍幾步她就會逮到他了。

山姆倒抽一口冷氣,竭盡餘力開口大喊:“小心背後!”他吼道,“小心,少爺!我——”然而他的喊聲突然被悶住了。

一隻冰冷溼黏的長手伸來捂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同時還有什麼東西纏上了他的腿。他毫無防備,一下往後跌進偷襲者的懷裡。

“逮住他了!”咕嚕在他耳邊嘶嘶道,“終於,我的寶貝,我們逮住他了,是的,這討厭嘶嘶的霍比特人。我們逮住嘶嘶這個。她會逮住另外那個。噢是的,希洛佈會逮住他,不是斯密戈。斯密戈保證過,他完全不會傷害主人。但是他逮住了你,你這骯髒討厭嘶嘶的小鬼鬼祟祟的!”他對山姆的脖子啐了一口。

咕嚕一直認爲山姆是個反應遲鈍的蠢霍比特人,然而對背叛的憤怒,對他家少爺性命垂危卻無法立刻施救的絕望,令山姆在剎那間爆發出了咕嚕始料未及的狂暴力量。就連咕嚕自己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又兇猛地掙脫開來。他捂住山姆嘴的手滑開了,山姆頭一低又猛往前躥,試圖掙脫掐住脖子的手。他手裡還握着劍,左臂上還用皮繩掛着法拉米爾送的手杖,奮不顧身地要轉過來刺殺敵人。但是咕嚕身手奇快,他長長的右臂猛伸出去攫住了山姆的手腕,他的手指就像鉗子,緩慢卻惡狠狠地將山姆的手朝下朝外拗,直到山姆痛得慘叫一聲,鬆手讓劍掉在地上。與此同時,咕嚕另一隻手將山姆的咽喉越扼越緊。

於是山姆使出了最後一招。他使盡全力掙脫身軀,兩腿叉開穩穩站地,接着猛力一蹬地面,拼盡全力往後摔去。

沒料到山姆會使出這種簡單的伎倆,咕嚕往後跌倒,山姆整個人壓在他身上,這個強壯的霍比特人把咕嚕的肚子壓了個結實。他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嘶叫,有一瞬間鬆開了扼緊山姆咽喉的手,但他的手指仍緊扣着山姆握劍的手。山姆往前掙脫開去,站了起來,然後以被咕嚕抓住的手腕爲軸,迅速朝右轉身,左手抓住掛在臂上的手杖,高高揚起,朝咕嚕伸出的手臂呼的一聲狠狠揮下,正正打在他的肘下。

咕嚕尖叫一聲,鬆了手。山姆隨即逼近,不待將手杖交到右手,就又揮出了兇猛一擊。咕嚕像蛇一樣迅速往旁滑去,對準他腦袋的一杖因而落到了他背上。手杖咔嚓一聲斷了,但這一下已經夠他受的。從背後偷襲是他的一貫伎倆,並且少有失手的時候;但這一次,怨恨使他失算了。他還沒用雙手勒緊受害者的脖子,就先洋洋自得開口多話,結果犯下了大錯。自從一片漆黑中意外出現了那種恐怖的光芒,他這美好計劃的每一步都出了錯。現在,他跟一個暴怒的敵人面對面,而這敵人的身材並不比他小。這樣打下去,他絕討不了好。山姆一把抄起地上的劍舉了起來,咕嚕細聲尖叫着,四肢着地往旁避開,接着像青蛙一樣用力一蹦跳走。在山姆趕上來之前,他就逃了,以驚人的速度回頭向隧道里奔去。

山姆握着劍追趕他,一時之間忘了一切,怒火中燒,一心只想宰了咕嚕。但是咕嚕在他追上來之前就逃掉了。而當他追到漆黑的洞口前,嗅到撲鼻而來的臭氣,猶如平地一聲驚雷,弗羅多和那個怪物頓時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猛轉過身,發狂一般奔上小徑,拼命呼喊着他家少爺的名字。然而他來得太遲了。咕嚕的詭計至此終究是得逞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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