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甘道夫與他的夥伴,以及國王帶着手下的騎兵們又從艾森加德出發時,太陽已經沉落到西邊那道長長的山脈後了。甘道夫背後帶着梅里,阿拉貢帶着皮平。有兩位國王的騎兵先衆人而行,朝前疾奔,很快就下到山谷裡,從衆人視野中消失。其他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恩特們像雕像一般莊嚴列隊在大門前,高舉起長臂,卻一聲不出。他們在曲折的道路上走了一段之後,梅里和皮平回頭望去,天空中依然陽光燦爛,但艾森加德已經籠上了長長的陰影,灰暗的廢墟正落入黑暗中。這會兒只剩樹須獨自站在那裡,遠看像一根老樹樁,讓兩個霍比特人想起了遠在範貢森林的邊界,他們在陽光普照的巖架上與他初次相遇的情景。
他們來到那根雕有白手的石柱前,柱子仍立在那兒,但雕出的白手已經被扔在地上摔碎了,那根長長的食指正躺在路中央,在暮色中顯得慘白,紅色的指甲也變成了黑色。
“恩特做事真是鉅細靡遺啊!”甘道夫說。
他們繼續前進,山谷中暮色漸深。
“甘道夫,今天晚上我們會騎很遠嗎?”過了一會兒,梅里問,“我不知道你對自己尾巴上吊着個晃盪的小累贅有什麼感覺。但是小累贅累了,如果能停止晃盪躺下來休息,小累贅會很高興的。”
“這麼說你聽見他的話啦?”甘道夫說,“別耿耿於懷!感謝老天,他沒說更多針對你們的話。他一直盯着你們。而如果這話能安慰一下你們的自尊,我就告訴你們:當時,你和皮平在他心裡遠比我們其他人重要多了。你們是誰?如何來到這裡?爲什麼來?你們知道什麼?你們曾經被擄嗎?如果曾經被擄,當奧克遭到全殲時你們是如何逃脫的?薩茹曼那偉大的腦袋被這一堆渺小的謎題給折磨慘了。倘若他的關注讓你感到榮幸,梅里阿道克,那麼他的譏笑便是讚美了。”
“謝謝你!”梅里說,“不過,甘道夫,能吊在你尾巴後面晃盪是更大的榮幸。起碼在這位子有個好處,就是你有機會把同一個問題問上第二遍。我們今晚會騎很遠嗎?”
甘道夫大笑:“真是個最叫人難以招架的霍比特!所有的巫師都該照看一兩個霍比特人——好讓自己學習理解他人,並糾正自己的錯誤。我請你原諒。不過我連這些簡單的問題也都考慮過了。我們會這樣不緊不慢走上幾個鐘頭,直到出了山谷。明天我們就必須快馬趕路了。
“我們來時,本來打算離開艾森加德後就直接越過平原,返回國王在埃多拉斯的宮殿,那段路程騎馬大概要幾天工夫。但我們斟酌之後,改變了計劃。傳令兵已經先一步前往海爾姆深谷,告訴大家國王明天會回去。他會帶着許多人,從那裡經由羣山間的小路前往黑蠻祠。從現在開始,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可能,超過兩三個人就不要公然結伴穿過平原。”
“你的習慣是,要麼啥都不說,一說就說一大堆!”梅里說,“恐怕我想知道的就只有今晚睡哪兒。海爾姆深谷在哪兒,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其他地方又是啥?我對這片地方一無所知。”
“那你最好學學,要是你想知道當今形勢的話。不過你要學也別現在學,更別找我學——我有太多要緊的事得考慮。”
“好吧,那我就等到營火旁去糾纏大步佬,他沒你這麼急躁。但爲啥要這麼神神秘秘的?我以爲我們已經打贏了!”
“對,我們打贏了,但只是贏了第一仗,而勝利本身讓我們更加危險。艾森加德和魔多之間存在着某種聯繫,但確切情況我還沒推測出來。我不確知他們如何交換消息,但他們確實交換了消息。我想,巴拉督爾的魔眼將會焦躁地盯向巫師山谷,然後轉向洛汗。讓它看見得越少越好。”
他們緩緩行去,迤邐穿過山谷,腳下的路距離淌過石頭河牀的艾森河忽近忽遠。夜色從山脈上蔓延下來,迷霧盡散,寒風吹襲。一輪滿月將東方天際映出一片冷冷的清輝。在他們右側,山肩漸次低落下去,成了荒涼的丘陵。一片遼闊的灰色平原展現在他們面前。
終於,他們停下來,轉離大道,再次走向長滿芳草的高地。他們向西走了一哩左右,來到了一個面朝南方,背靠多巴蘭圓丘的小溪谷。多巴蘭是北方山脈的最後一座山丘,山腳一片青綠,山頂長滿了帚石楠。狹谷兩側雜亂叢生着去年的蕨類植物,春天到來之後,蕨類的蜷曲嫩芽剛從芳香的土地裡冒出頭來。低處山坡上長滿了密密的山楂林,他們在這林下紮營,這時距離午夜大約還有兩個鐘頭。他們在一棵山楂下的窪地裡生起篝火,那棵山楂高大如巨木,枝葉如傘,因年深日久而虯結,但每根粗枝都仍老當益壯,每根細枝梢上都長滿了花苞。
守夜的哨兵佈置好,兩人一班。其餘的人在用過晚餐後,便裹在自己的斗篷和毛毯裡睡覺。兩個霍比特人自個兒窩在角落裡的一堆老蕨葉上。梅里很困了,皮平卻異乎尋常地心神不寧。他翻來覆去,把身下的蕨葉壓得窸窣作響。
“怎麼啦你?”梅里問,“難道是睡到螞蟻窩上了?”
“不是,”皮平說,“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們到底有多久沒在牀鋪上睡覺了?”
梅里打了個呵欠。“你不會扳指頭算啊!”他說,“你肯定知道我們離開羅瑞恩多久了。”
“噢,那個啊!”皮平說,“我是指一張擺在臥室裡的真正的牀。”
“好吧,那就從離開幽谷算起。”梅里說,“不過我今晚在哪兒都能睡。”
“梅里,你真幸運,”皮平停頓了一會兒之後輕聲說,“你跟甘道夫共騎。”
“哦,那又怎樣?”
“你從他那裡有沒有挖出什麼消息來?”
“有,挖了不少,比平常多。但你都聽見啦,要不也聽見了絕大部分——你離得很近啊,而且我們也沒偷偷地講。不過明天你可以跟他共騎,要是你覺得可以從他那裡挖出更多,而他又願意帶着你。”
“可以嗎?太好了!但他嘴巴很牢,對吧?一點也沒變。”
“對,他嘴巴很牢!”梅里清醒了點,開始好奇是什麼事困擾着他的夥伴,“他成長啦,要麼就是類似成長那種事兒。我想,他是比從前更仁慈也更警惕,更快活有趣也更嚴肅神聖。他變了,但我們還沒機會了解他變了多少。不過,想想他最後是怎麼對付薩茹曼的!記得吧,薩茹曼曾經是甘道夫的頂頭上司,是白道會之首——管它究竟是啥意思——總之,他曾經是白袍薩茹曼,但現在,白袍的卻是甘道夫了。他叫薩茹曼回來,薩茹曼就回來了,權杖也被奪走了;然後他只是叫薩茹曼滾,薩茹曼就滾了!”
“怎麼說呢,甘道夫要是真變了,那也是他的嘴巴比從前更牢了!”皮平爭辯說,“就說那個——那個玻璃球吧,他似乎喜歡得要命。有關它的事兒,他要麼是知道,要麼就是猜到了什麼。但他跟我們說什麼了嗎?沒有,一個字兒都沒說!可是,那是我撿起來的,多虧了我,它纔沒滾進水塘裡。結果他說‘慢點,小夥子,那東西我來拿!’——就這樣而已。我很好奇那是什麼東西?它拿在手裡重得要命。”皮平的聲音低落下去,彷彿在自言自語。
“喂!”梅里說,“原來你就是爲這事兒煩心啊?好啦,我的小夥兒皮平,別忘了吉爾多的話——就是山姆常常引用的那句:‘別摻和巫師的事務,他們既難捉摸,又脾氣火爆。’”
“但是,我們這幾個月來成天都在摻和巫師的事務,”皮平說,“除了遭遇危險,我還想得到一點消息。我很想看看那個球。”
“快睡覺吧!”梅里說,“你遲早會得到足夠的消息的。我親愛的皮平,好奇愛打聽這種事兒,圖克家向來敵不過白蘭地鹿家。不過,我問你,現在是時候嗎?”
“好吧!可是我告訴你我很想看看那個球,能有啥壞處?我知道,老甘道夫像母雞孵蛋似的把它抱在懷裡,這樣我是得不到它的。但你就只會說,快去睡覺,你得不到它的!這可沒啥幫助!”
“好吧,可我還能說什麼?”梅里說,“對不起,皮平,你真的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說。等吃過早飯之後,我會跟你一樣好奇,我會千方百計幫你去哄哄巫師。但現在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我要是再打呵欠,嘴巴可要咧到耳根子了。晚安!”
皮平沒再說話。如今他靜靜躺着,卻怎麼也睡不着。梅里道晚安後,沒幾分鐘就進入了夢鄉,然而梅里那均勻和緩的呼吸也沒什麼催眠的效果。周圍變得愈發寂靜,他腦海裡關於那個黑球的念頭也愈發強烈起來。皮平再次感到它在自己雙手中那沉甸甸的重量,再次看見了他注視過片刻的,球心深處那神秘的紅光。他輾轉反側,努力要轉移注意力。
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他爬起來,四下望了一圈。天很冷,他裹緊了身上的斗篷。月亮清冷皎潔的光輝灑在溪谷裡,一簇簇灌木叢投下了漆黑的陰影。四周都是一個個酣睡的身影,放眼望去不見那兩個哨兵——或許,他們在山丘上,要麼就是躲在蕨叢裡。皮平被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衝動驅使着,輕手輕腳地朝甘道夫躺臥的地方走去。他低頭看向巫師,對方似乎正在沉睡,眼睛卻沒有完全閉上——長睫毛底下露出的眸子中有一絲亮光。皮平急忙退了一步,但甘道夫毫無動靜。霍比特人再次被吸引過去,半違心地從巫師的腦後慢慢湊上前去。甘道夫裹着毯子,斗篷蓋在毯子上。在他右脅與臂彎之間,緊貼着身子的地方,有個隆起之物,一個圓圓的東西包在一塊黑布裡。他的手似乎才從那上面滑落下來。
皮平屏住呼吸,一呎呎接近,最後,他跪下來,偷偷地伸出手,慢慢地將那團東西拿了起來。它遠沒有他所料想的那麼沉重。“說不定這其實只是一包零碎的東西。”他想,莫名鬆了口氣,但沒把那包東西放回去。他緊抱着它站了一會兒,突然有了個主意。他躡手躡腳走開,找到一塊大石頭,再轉回來。
他迅速拉下黑布,將石頭包進去,再跪下來把它放回巫師的手中,然後才望向那個他拿出來的東西。就是它:一顆光滑的水晶球,此刻毫無遮蔽地擺在他雙膝前,卻是黑暗無光,死氣沉沉。皮平把它拿起來,匆匆用自己的斗篷裹住,轉過身要回自己的牀鋪去。就在那時,甘道夫在睡眠中動了動,咕噥了幾個字,那似乎是一種陌生的語言。他的手摸索着,一把抓住裹着的石頭,隨即嘆了口氣,不再動了。
“你個大白癡!”皮平對自己喃喃道,“你會給自己惹上要命的大麻煩的。快點把它放回去!”但他發現,自己這會兒雙膝直哆嗦,再也不敢靠近巫師去拿那個布包。“現在我不可能不驚醒他就把東西拿回來了,”他想,“等我平靜一點再說吧。這麼一來,我也可以先看它一眼。不過可不能在這兒看!”他悄悄走開,在離自己牀鋪不遠的一個綠土丘上坐下
。月光擦過溪谷的邊緣,照了進來。
皮平豎起雙膝坐着,那球就夾在膝蓋間。他朝它低低俯下身,就像個貪心的孩子獨自遠遠躲在角落裡,彎腰看着一大碗美食一樣。他掀開斗篷,凝視着它。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靜止而緊張起來。起初,那球如同黑玉般一團漆黑,月光照得球面閃閃發亮。隨後,球心開始亮起一點微弱的光,似乎有什麼動起來了,它攫住了皮平的視線,讓他再也無法移開雙眼。沒一會兒,整顆球的內部就像是着了火,球開始旋轉起來,或者說球中的火光開始旋轉。突然,那光射了出來。他倒抽一口冷氣,拼命掙扎,卻仍彎着身子,雙手緊緊抱着球。他的身子越彎越低,接着變得全身僵硬。他的嘴脣無聲地嚅動了一會兒,然後,他像被扼住脖子般慘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倒,躺着不動了。
他的叫聲尖銳刺耳,哨兵們立刻從山坡上跳了下來,整個營地很快全被驚醒了。
“原來小偷在此!”甘道夫邊說,邊匆忙將斗篷罩在球上,“可是你,皮平!你這回可闖下大禍了!”他在皮平身旁跪下,霍比特人此時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地上,雙眼呆滯無神地瞪着天空。“胡鬧!看看這場惡作劇給他自己招來什麼?又給我們全體招來什麼?”巫師的臉色變得疲憊又憔悴。
巫師握住皮平的手,俯身去聽他的呼吸,然後把手放在皮平額頭上。霍比特人渾身抖了抖,閉上了眼睛。接着他大叫出聲,猛坐起來,狂亂地瞪着圍在身邊那一張張被月光照得慘白的面孔。
“這不是給你的,薩茹曼!”他以一種尖銳又平板的腔調叫道,從甘道夫面前往後縮,“我會立刻派人去取。你明白嗎?就這麼說!”接着他掙扎着要站起來逃走,但甘道夫溫和卻牢牢地抓住了他。
“佩裡格林·圖克!”他說,“醒來!”
霍比特人一下放鬆,往後癱倒,緊抓住巫師的手。“甘道夫!”他喊道,“甘道夫!原諒我!”
“原諒你?”巫師說,“先告訴我你都做了什麼!”
“我,我拿了球,還看了它。”皮平結結巴巴地說,“看到的東西把我嚇壞了。我想走開,可是我走不了。然後,他來了,並且審問我。他盯着我看,然後,然後,我只記得這些。”
“這可不夠,”甘道夫嚴厲地說,“你看到了什麼?你說了什麼?”
皮平閉上眼睛,不住發抖,但什麼也沒說。他們全都默不作聲地盯着他,只有梅里轉過身去。然而甘道夫仍一臉嚴厲:“說!”
於是,皮平再次開口,先是低聲吞吞吐吐的,但漸漸變得清晰,聲音也大起來。“我看見了黑暗的天空,很高的城垛,”他說,“還有許多小星星。那景象看起來非常遙遠又非常久遠,但是清晰又刺眼。然後,星星忽隱忽現——它們被長着翅膀的東西遮住了。我想,那些東西非常大,真的很大,但在玻璃球裡,它們看起來就像繞着高塔盤旋的蝙蝠。我想它們總共有九隻。有一隻開始朝我直飛過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它有個恐怖的——不,不!我不能說。
“我試着要逃,因爲我覺得它會飛出來,但當它把整個球都遮滿時,卻消失了。然後,他來了。他沒開口讓我聽到話語,他只是看着我,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麼說你回來了?你爲什麼這麼長時間沒向我報告?’
“我沒回答。他說:‘你是誰?’我仍然沒回答,但我感到難受得厲害,他又逼問我,所以我說:‘我是個霍比特人。’
“接着,他似乎突然看見了我,他對着我大笑。那笑聲真殘酷,我當時的感覺就像被亂刀刺着一樣。我掙扎了,但他說:‘等等!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告訴薩茹曼,這精緻之物不是他的。我會立刻派人去取。你明白嗎?就這麼說!’
“然後他幸災樂禍地看着我。我覺得自己被撕成了碎片。不,不!我說不下去了。別的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看着我!”甘道夫說。
皮平擡起頭,直望進他眼裡。巫師一言不發地凝視他片刻,然後,神情柔和下來,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把手輕輕地放在皮平頭上。
“好啦!”他說,“不用再說了!你沒受到傷害。我本來擔心你說謊,但你的眼睛表明你很誠實。這是因爲他沒有跟你說太久。佩裡格林·圖克,你仍然是個傻瓜,卻是個誠實的傻瓜。碰到這樣的關口,聰明人可能反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是,記住這點!你,還有你所有的朋友,這次能倖免於難,就如俗話說的,全靠運氣好。你不能指望會有第二次。如果他當場審問你,你幾乎會把你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而那會把我們全毀了。但他太急了。他要的不只是信息,還有你,而且是馬上就要,這樣他就好在邪黑塔處置你,慢慢處置。別發抖!既然你想摻和到巫師的事務裡來,就得準備好碰上這樣的事。好啦!我原諒你。放心吧,事情沒有變得所想的那麼糟。”
他輕輕地把皮平抱起來,抱回到他的牀鋪。梅里緊跟着,在皮平身邊坐下。“皮平,好好躺一會兒,要是可以的話,睡個覺吧!”甘道夫說,“相信我。要是你又覺得手癢,趕快告訴我!這種毛病是能治的。總之,我親愛的霍比特人,別再把一坨石頭塞進我的臂彎裡!好啦,我會留你倆單獨待會兒。”
說完,甘道夫便回到了其他人那裡,他們仍站在那顆歐爾桑克的晶石旁,滿腹疑慮。“危險在我們最沒防備的黑夜裡來到。”他說,“我們剛纔真是死裡逃生!”
“霍比特人,我是說皮平,他怎麼樣了?”阿拉貢問。
“我想現在已經沒事了。”甘道夫答道,“他沒有被控制太久,而且霍比特人有驚人的恢復力。這段記憶,或者說其中的恐懼,大概很快就會淡褪了——或許會淡褪得太快。阿拉貢,你願不願意幫我保管這顆歐爾桑克的晶石?這是個危險的任務。”
“確實危險,但不是對所有的人來說都危險。”阿拉貢說,“有一個人有權擁有它。這肯定是歐爾桑克的帕藍提爾,來自埃蘭迪爾的寶庫,由剛鐸的國王安置在塔中。如今,我的時刻快到了。我會保管它。”
甘道夫看着阿拉貢,接着,在衆人驚訝的注目下,他捧起包裹着的晶石,躬身將它呈上。
“大人,請收下它!”他說,“以此爲證,其他的物品也將歸還於你。但是,能否容我勸告你如何使用屬於你自己的東西?不要用它——暫時別用!務必小心!”
“我等候準備了那麼多年,你幾時見我急躁或大意過?”阿拉貢說。
“我還沒見過。那麼,請不要功虧一簣。”甘道夫答道,“至少,請將此物保密——你,以及在場所有的人!尤其那個霍比特人,佩裡格林,絕不能讓他知道它在哪裡。那股邪勁兒可能會再找上他。唉!他已經拿過它,看過它了,這實在是不該發生的。在艾森加德的時候,他就壓根不該去碰它。當時我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薩茹曼身上,沒有迅速反應過來,我也沒立刻推測出這晶石的本質。之後,我太累了,當我躺在那裡思索此事的時候,竟然睡着了。現在我知道了!”
“是的,毋庸置疑。”阿拉貢說,“我們終於知道艾森加德和魔多之間的聯繫是什麼,又是怎麼運作的了。這解釋了許多疑問。”
“我們的敵人擁有異乎尋常的力量,也有異乎尋常的弱點!”希奧頓說,“但是老話說:害人反而害己。”
“經常如此。”甘道夫說,“但這次我們是異乎尋常的幸運。也許,這個霍比特人拯救了我,使我免犯一次大錯。我之前考慮過要不要親自刺探這石頭,看它怎麼使用。我要是真那麼做了,就會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即便非得有這一天,我也還沒準備好面對這樣的考驗。但是,就算我能集起力量讓自己抽身,讓他見到我的後果也不堪設想——還不到時候,應當等到保密不再對我們有利的時刻來臨。”
“我認爲,那個時刻已經來臨了。”阿拉貢說。
“尚未來臨。”甘道夫說,“眼前仍有一段他心存疑慮的短暫時刻,我們必須加以利用。大敵顯然認爲這石頭仍在歐爾桑克——怎麼會不是呢?因此,這霍比特人也應該是被囚禁在那裡,是薩茹曼逼迫他看那顆晶石,用它來折磨他。現在,期待,以及這個霍比特人的臉孔與聲音,必然佔據了大敵的黑暗心靈。可能要過一段時間之後,他纔會知道自己錯了。我們必須抓緊這段時間。我們最近太閒散了,必須採取行動。現在艾森加德附近已經不能久留,我將立刻帶着佩裡格林·圖克快馬先行。這比讓他在別人睡覺時獨自躺在黑暗中好。”
“我留下伊奧梅爾和十個騎兵就行。”國王說,“他們跟我一早出發,其餘的人只要願意,就可以跟阿拉貢騎馬動身。”
“如你所願。”甘道夫說,“但是,請全速趕到丘陵的掩護下,趕往海爾姆深谷!”
就在那時,一片陰影籠罩了他們。明亮的月光似乎突然被遮住了。好幾個騎兵驚叫出聲,蹲下身來緊抱住頭,彷彿要抵擋來自上空的襲擊:一股盲目的恐懼和致命的寒冷籠罩了他們。他們瑟縮着擡頭朝上看,一個碩大無比的有翼形體像一片烏雲般掠過了月亮。它盤旋了幾圈,然後朝北飛去,速度之快勝過中洲任何的風。繁星在它之前也黯淡下來。它消失了。
他們站起來,身子僵硬如石。甘道夫凝望着天空,雙臂微張,僵直下垂,兩手緊握成拳。
“那茲古爾!”他大聲說,“是魔多的信使。風暴即將來臨。那茲古爾越過大河了!上馬,快上馬!不能等天亮了!能先走的就先走,別等了!快走!”
他拔腿就跑,邊跑邊呼喚捷影。阿拉貢跟着他。甘道夫來到皮平旁邊,一把將他抱起來。“這次你跟我走,”他說,“捷影會讓你領教他的速度。”然後他奔向自己先前躺臥的地方。捷影已經站在那裡了。巫師將裝着全部家當的小包甩上肩,躍上了馬背。阿拉貢把裹好斗篷與毛毯的皮平舉起來,放進甘道夫懷裡。
“再會!儘快跟上來!”甘道夫喊道,“捷影,上路!”
高大的駿馬昂起頭,月光下飄逸的馬尾一拂,接着他往前一躍,四蹄一蹬大地,便像從羣山中刮來的北風一般迅速消失了。
“多麼美麗又平靜的一個夜晚啊!”梅里對阿拉貢說,“有些人哪,就是運氣好。他不想睡覺,他還想跟甘道夫共騎——這下可好,他全都如願了!而不是自個兒變成一塊石頭永遠站在這裡,警戒後人。”
“如果不是他,而是你第一個去拾起歐爾桑克的晶石,現在會怎麼樣呢?”阿拉貢說,“你說不定會做出更糟的事。誰敢說呢?不過,現在你的運氣恐怕是跟着我走,馬上。快去收拾一下,把皮平留下的東西全帶上。動作要快!”
捷影在平原上飛馳,無需催促,不用引導。不到一個
鐘頭,他們已經來到艾森河渡口並過了河,騎兵冢和圍繞它的冰冷長矛都被拋在背後,一片朦朧。
皮平逐漸恢復過來。他很暖和,不過寒風颳得人臉生疼,同時也令人頭腦清醒。他跟甘道夫在一起。那顆晶石和那個遮蔽月亮的可怕黑影帶來的恐懼都在淡褪,都成了被拋在山脈的迷霧中或是短暫的夢境裡的事物。他深吸了口氣。
“甘道夫,我不知道你就直接騎在光裸的馬背上,”他說,“你連馬鞍跟繮繩都沒有!”
“我只有在騎捷影時,才沿襲精靈的習慣。”甘道夫說,“捷影也不接受任何馬具。不是你在騎捷影,而是他願意載你——或不願意。如果他願意,那就夠了。那樣,他會讓你能在馬背上坐得妥妥的,除非是你自己跳到空中去。”
“他跑得有多快?”皮平問,“迎風跑得飛快,但是非常流暢平穩。他落腳真輕啊!”
“他現在的速度,就像最快的馬在衝刺,”甘道夫說,“但這對他來說還不算快。地勢在這裡有點上升,也不如河對岸那麼平整。但你看,白色山脈在星空下越來越近了!遠處那邊,就是三峰山那如同黑矛的三座尖峰。再過不久,我們就會到達通往深谷寬谷的岔路,兩夜之前,深谷中發生過一場激戰。”
皮平又安靜了一會兒。隨着路程一哩一哩地飛馳而過,他聽見甘道夫輕聲自哼自唱着,用各種不同的語言喃喃着不連貫的曲調。終於,巫師換成了一首霍比特人能聽懂歌詞的歌曲,有幾句透過撲面而來的疾風,清晰傳入皮平耳中:
高桅大船,高大君王
三乘三,
航越洪波,帶來何物
來自陸沉故國?
七顆明星,七顆晶石
還有一棵白樹。
“你在說什麼,甘道夫?”皮平問。
“我只是在腦海中重溫一些學識詩歌。”巫師回答,“我估計,霍比特人已經忘記它們了,連那些他們曾經知道的也不例外。”
“不,沒有全部忘記。”皮平說,“而且我們有許多自己的詩歌,你多半不感興趣。但我從來沒聽過這首。它是講什麼的?——七星和七晶石?”
“是關於古代國王的帕藍提爾。”甘道夫說。
“那是什麼?”
“這名字的意思是,‘遠望之物’。歐爾桑克的晶石是其中之一。”
“所以它不是,不是——”皮平吞吞吐吐地說,“——大敵造的?”
“不是。”甘道夫說,“也不是薩茹曼造的。這並非他的技藝所能企及,連索隆也沒有這樣的本事。帕藍提爾來自比西方之地更遠的埃爾達瑪,是諾多精靈的造物,也許正是出自費艾諾本人之手,當時還是遠古時代,早得時間還不能用年來計算。不過,索隆能把萬物都轉爲邪惡的用途。唉,薩茹曼啊!如今我才意識到,是這晶石導致了他的沉淪。那些比我們自身所具有的能力更加高深精妙的器物,對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危險的。然而他必須承受這責難。他真是蠢貨!他爲了一己私利,將晶石秘而不宣。他從未對白道會的任何成員透露過半個字。我們都還沒考慮過,在那些災難性的戰爭過後,剛鐸的那些帕藍提爾命運如何。人類幾乎徹底忘了它們。即使是在剛鐸,它們也是隻有少數人知道的秘密,而在阿爾諾,只有杜內丹人當中流傳的學識詩歌對它們還有記述。”
“古代的人類用它們做什麼?”皮平問,他一下得到了這麼多問題的答案,感到既興奮又吃驚,並同時暗忖這問答能持續多久。
“觀看遠方,用思緒彼此交談。”甘道夫說,“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長久守護着剛鐸的領土,維繫它的統一。他們將晶石安置在米那斯阿諾爾、米那斯伊希爾,以及艾森加德環場中的歐爾桑克。統御其他晶石的主晶石,在歐斯吉利亞斯毀滅之前,曾被安置在其星辰穹頂之下。另外三顆則遠在北方。埃爾隆德之家流傳的說法是,它們位於安努米那斯和阿蒙蘇爾,還有安置在塔丘的埃蘭迪爾晶石——塔丘望向路恩灣的米斯瀧德,灰船都停泊在那兒。
“帕藍提爾彼此呼應,但在歐斯吉利亞斯的主晶石始終可以觀看到剛鐸所有其他的晶石。如今看來,歐爾桑克巖塔頂住了時間的風暴,因此塔中的帕藍提爾存留了下來。但是,僅此一顆晶石的話,除了看見遠方以及古時事物的小小景象之外,起不了別的作用。這無疑對薩茹曼來說很有用,而他似乎並不滿足於此。他越看越遠,直到有一天目光落在巴拉督爾上。於是,他被逮住了!
“誰知道阿爾諾和剛鐸失落的那些晶石如今深埋在何方,或沉沒於何處?但是,索隆一定至少獲得了一個,並操縱它爲自己效力。我猜它是伊希爾晶石,因爲他很久以前就奪取了米那斯伊希爾,並將它變成邪惡之地——它成了米那斯魔古爾。
“現在,很容易就能猜到,薩茹曼遊移的眼睛是怎樣迅速地落入了陷阱,被牢牢套住,以及那股遠方的力量是如何從此致力於說服他,說服無效便加以威嚇。騙子上了當,鷹落到鷲爪下,蜘蛛陷入了鋼鐵的羅網!我很好奇,他被迫去看晶石,聽候指示和接受監督有多久了?歐爾桑克的晶石又有多麼傾向巴拉督爾,導致現在只要有任何人朝晶石內望,除非那人意志堅強,它就會把看的人的思維與目光迅速轉到那地?而且,看看它是如何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豈不是也感覺到了?即使是現在,我內心都渴望用它來考驗我的意志,看我能否將它從他那邊扭奪過來,轉向我要看的地方——橫過遼闊的海洋與廣袤的時間,看看美麗的提力安城,看看費艾諾那超出想像的巧手與心靈在工作時的模樣,並且,那時白樹與金樹同時繁花盛放!”他嘆了口氣,沉默下來。
“我要是早點知道這一切就好了!”皮平說,“我當時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噢,不,你知道。”甘道夫說,“你知道自己的行爲是錯的,而且很愚蠢。你也這麼告誡自己,卻又不聽勸。這一切我之前沒告訴你,是因爲我趁着我們一塊兒上路的時間,把事情前後整個深思了一遍,這才終於明白。但是,就算我早點說出來,也不會削弱你的慾望,或使你更容易抵禦它。恰恰相反!對,燒着指頭才能學會教訓,從此才能銘記在心不去玩火。”
“沒錯。”皮平說,“現在就算七顆晶石全擺在我面前,我也會閉上眼睛,把手塞進口袋裡。”
“很好!”甘道夫說,“這就是我希望的。”
“但是我想知道——”皮平又開口。
“饒了我吧!”甘道夫叫道,“要是給你提供消息才能治你這愛問東問西的毛病,那我就得拿整個後半輩子來回答你的問題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所有星星跟所有生物的名字,中洲、穹蒼高天以及隔離之海的全部歷史!”皮平大笑着說,“當然啦,絕不能比這些少!不過今晚我不急着知道。這會兒我只是好奇那個黑影子是什麼。我聽見你大喊‘魔多的信使’。那是什麼?它去艾森加德能幹什麼?”
“那是飛行的黑騎手,是個那茲古爾。”甘道夫說,“它本來可能會把你帶到邪黑塔去。”
“但它不是爲我來的吧,對嗎?”皮平結巴着說,“我是說,它不知道我已經……”
“當然不知道。”甘道夫說,“從巴拉督爾到歐爾桑克的直線距離至少有兩百里格,即使是那茲古爾,從一處飛到另一處也得花好幾個鐘頭。不過,薩茹曼肯定在奧克出擊後看過晶石,我相信,他許多自以爲隱秘的念頭,都被看透了。一個使者被派來探察他究竟在搞什麼鬼。經過今晚的事情後,我相信,很快會有另一個被派來。因此,薩茹曼插手這邪惡勾當,就要自食惡果了。他沒有俘虜可以交出去,又沒有晶石可供觀看,結果無法迴應召喚。索隆只會認定他扣住俘虜,並且拒絕使用晶石。就算薩茹曼對使者說真話都沒用,因爲艾森加德雖然毀了,可是他卻毫髮無傷待在歐爾桑克里。因此,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看起來都像個叛徒。然而他拒絕了我們,爲的就是避免讓索隆視他爲叛徒!我也猜不出來他在這樣的困境裡會怎麼辦。我想,只要他還待在歐爾桑克里,他就仍有力量對抗九騎手。他可能會試圖這麼做,可能會企圖設陷阱困住那茲古爾,或至少殺掉那個在空中飛的坐騎。若是這樣,就讓洛汗看好他們的馬羣吧!
“不過,事情會有什麼結果,對我們是吉是兇,我沒法說。也許大敵的策略會因此被打亂,或因他對薩茹曼的怒火而受阻。也許,他會得知當時我在場,曾站在歐爾桑克的臺階上——尾巴上吊着兩個霍比特人,而且埃蘭迪爾的繼承人還活着,就站在我身旁。如果佞舌沒被洛汗的鎧甲迷惑的話,他會記起阿拉貢以及阿拉貢所宣稱的頭銜。這纔是我擔心的。所以我們要快跑——不是逃離危險,而是奔向更大的危險。佩裡格林·圖克,捷影的每一步都把你帶得離魔影之地更近。”
皮平沒回答,只抓緊了身上的斗篷,彷彿突然有一陣寒意襲來。蒼茫的大地在他們身下匆匆掠過。
“瞧!”甘道夫說,“敞開在我們前方的是西伏爾德山谷。我們從這裡回到了東大道上。遠處那片暗影是深谷寬谷的入口。阿格拉隆德,晶輝洞,就在那裡面。別問我洞穴的事,等你下次碰到吉姆利時,問他,你肯定會破天荒頭一回得到長得你不想聽下去的回答。這趟旅程你不會親眼看見那些洞穴,它們很快會被我們拋在背後。”
“我以爲你會在海爾姆深谷停下來!”皮平說,“你要去哪裡?”
“米那斯提力斯,得趁戰火包圍它之前趕到。”
“噢!那有多遠?”
“很遠,一里格接一里格。”甘道夫答道,“從這兒往東一百多哩,就是希奧頓王的住處,而去米那斯提力斯的距離是這距離的三倍。這還是魔多信使飛行的距離,捷影要跑的路會更長。事實將證明誰會更快呢?
“我們會一直騎到天亮,那還有幾個鐘頭呢。然後,就算是捷影,也需要在丘陵間找個谷地休息,我希望能在埃多拉斯歇歇。你要是可以,就睡吧!說不定你能看見黎明的第一縷光芒照在埃奧爾宮殿的金色屋頂上。從那兒起三天之後,你將看見明多路因山的紫色陰影,與晨光中德內梭爾之塔的白色高牆。
“現在,捷影,快跑吧!跑吧,我勇敢的朋友,以你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馳!現在我們來到了你誕生的大地,每一塊石頭你都胸有成竹。跑吧!希望,全憑速度來維繫!”
捷影昂首長嘶,彷彿聽見召他上戰場的號聲響起。接着他縱身向前,四蹄在地面擦出火花,夜色從他身邊匆匆閃逝。
皮平慢慢進入了夢鄉,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和甘道夫端坐在一匹奔馬的雕像上,像石頭般一動也不動,與此同時,世界在狂風呼號中從他腳下滾滾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