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多恢復知覺時,手裡仍死死攥着魔戒。他躺在火堆旁,這時木柴堆得老高,燒得熾亮。三個同伴正俯身看着他。
“出了什麼事?那個蒼白的王哪去了?”他狂亂地問。
他們聽見他說話,一下高興過了頭,好一會兒沒想到要答話,而他們也聽不懂他的問題。終於,他從山姆那兒弄清楚,他們就只看見一羣影影綽綽的模糊身影朝他們走來。突然間,山姆驚恐地發現,他家少爺消失了。與此同時,一個黑影衝過他身旁,他跌倒在地。他聽見了弗羅多的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或是從地底傳來,還喊着奇怪的話。他們再沒看見別的,直到絆跌在弗羅多身上。弗羅多像死了一樣,臉朝下趴在草地上,劍壓在身子底下。大步佬叫他們把弗羅多擡過來放在火堆旁,然後他就沒影了。那已經是好一會兒之前的事了。
山姆顯然又開始懷疑起大步佬。不過就在他們談話時,他突然從陰影中現身,回來了。他們全嚇了一跳,山姆甚至拔出劍來護住了弗羅多,但大步佬迅速在他身邊跪了下來。
“我不是黑騎手,山姆,”他溫言道,“也不是他們一夥的。我一直試圖摸清他們的行動,卻一無所獲。我想不通他們爲什麼離開,不再進攻。但這附近再也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了。”
他聽了弗羅多的講述,變得非常憂慮,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接着,他吩咐皮平和梅里用燒水的小壺儘量多燒些熱水,用來洗滌傷口。“保持火堆燒旺,給弗羅多保暖!”他說,然後起身走到一旁,把山姆叫到身邊,“我想現在我比較清楚狀況了,”他低聲說,“看來敵人只有五個。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沒全數到齊,但我想他們沒料到會遭遇抵抗。他們現在暫時撤退了,但恐怕走得並不遠。如果我們不能逃脫,他們改天晚上還會再來。他們現在只是在等待,認爲自己幾乎達到了目的,魔戒已經插翅難飛。山姆,我恐怕他們相信你家少爺身負致命重傷,將會屈服在他們的意志之下。我們且走着瞧!”
山姆哭得被淚水嗆住了。“不要絕望!”大步佬說,“現在,你必須信任我。你家弗羅多比我原來猜想得還要堅韌不屈,儘管甘道夫跟我暗示過這點。他沒被殺死,而且我認爲,他會抵抗那創傷的邪惡力量,且時間比敵人料想得更長。我會竭盡所能來幫助和醫治他。我不在時,好好守護他!”他匆匆離去,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儘管傷口慢慢變得越來越痛,致命的寒冷從肩膀向手臂和肋側擴散,弗羅多還是打起了瞌睡。朋友們看顧着他,給他保暖,清洗他的傷口。這夜過得很慢,令人疲憊。當大步佬終於回來時,天際已露晨曦,灰濛濛的光正漸漸注滿小山谷。
“瞧!”大步佬叫道,彎腰從地上拾起一件先前被夜色掩藏的黑斗篷。離下襬一呎高處,有道割裂的痕跡。“這是弗羅多那一劍砍的。”他說,“恐怕敵人所受的傷害也僅限於此,因爲劍絲毫無損,而所有刺到那可怕王者的兵器,都會崩壞。對他來說,更致命的是埃爾貝瑞絲的名號。”
“而對弗羅多來說,更致命的是這個!”他又彎下腰,這次撿起一把長而薄,通體透着寒光的刀。大步佬舉起刀來,他們看見它在接近末端處有個缺口,刀尖也折斷了。然而,就在他將刀舉在漸亮的晨光中時,衆人全吃驚地瞪大眼睛,因爲刀刃似乎開始融化,像一股輕煙般消失在空氣中,只剩刀柄還握在大步佬手裡。“唉!”他嘆道,“那傷口就是這邪惡的刀刺的。如此邪惡的武器,如今已極少有人醫術高明到可與之抗衡了。不過,我會盡力而爲。”
他席地而坐,將刀柄放在膝上,用一種陌生的語言對它唱起一首舒緩的歌。然後他將刀柄放到一旁,轉向弗羅多,用柔和的語調說了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他又從掛在腰帶上的小袋子裡取出一種葉子修長的植物。
“這些葉子,我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他說,“因爲荒山野嶺不長這種植物。不過我靠它葉子的氣味,摸黑在大道南邊遠處的灌木裡找到了它。”他用手指揉碎一片葉子,它散發出了甘甜又辛辣的香氣。“我能找到它真是走運!這種藥草是西方人類帶到中洲來的。他們稱它阿塞拉斯,如今生長稀少,只有古時候他們居住或營宿過的地方附近纔有。在北方,除了那些在大荒野中游蕩的人,無人識得它。它藥效極佳,不過,對於這樣的傷,它的療效恐怕有限。”
他將那些葉子丟進滾水中,再用水清洗弗羅多的肩膀。水蒸氣的芳香令人神清氣爽,沒受傷的人嗅了之後都感到心神鎮定,思維清晰。這藥草對弗羅多的傷口也有些效力,他感到疼痛和肋側的冰冷感覺都消退不少,但手臂仍舊沒有知覺,他擡不起也用不了那隻手。他對自己的愚蠢後悔不已,對自己的意志薄弱更是自責。因爲他這時已經意識到,他當時戴上魔戒,不是順從自己的意願,而是聽從了敵人的命令。他懷疑自己會不會就此終身殘廢,懷疑現在他們又怎麼能完成後續的旅程。他感覺虛弱無力,站不起來。
其他人也正在討論同樣的問題。他們立刻決定要儘快離開風雲頂。“我現在認爲,敵人已經監視這地方好幾天了。”大步佬說,“如果甘道夫真來過這裡,他一定已經被迫離開,並且不會回來。而且,他們昨晚發動了攻擊,不管怎樣,我們天黑後留在此地都有極大的危險。我們無論去哪裡,只怕都比這裡強。”
天一大亮,他們就匆匆吃了點東西,打包上路。弗羅多無法走路,因此他們將大部分行李分由四人揹負,讓弗羅多騎小馬。過去這幾天,這可憐的牲口健康狀況大有長進,它已經顯得膘肥體壯,並開始對這些新主人,尤其是對山姆,流露出依戀之情。比爾·蕨尼一定把它虐待得不輕,在荒野中跋涉竟似比它之前的生活好得多。
他們出發時取道向南,這意味着要橫穿大道,但這是前往林木更盛之地的最快路線。而且他們需要柴火,因爲大步佬說一定得給弗羅多保暖,尤其是在夜間。此外,火對所有人都有一定的保護作用。他還計劃靠另一條捷徑來縮短旅程:大道在向東過了風雲頂後改變了路線,向北繞了一個大彎。
他們緩慢謹慎地繞過這山的西南坡,不久便來到了大道邊上。黑騎手無影無蹤。不過就在匆忙橫過大道時,他們聽見遠方傳來兩聲呼喊:一聲冰冷的呼叫,一聲冰冷的響應。他們顫抖着衝往前方濃密的樹叢。面前的地勢朝南傾斜,蠻荒無路,灌木和矮樹長成一簇簇樹叢,中間是光禿禿的荒地。草很稀少,又粗又灰,樹叢的葉子都枯萎了,正在凋落。這是一片陰鬱之地,他們一路吃力地走着,很少開口說話,旅程緩慢又消沉。弗羅多見他們揹着重負,弓着背垂着頭走在他旁邊,心中很難受。就連大步佬都一臉倦容,顯得心情沉重。
第一天的跋涉尚未結束,弗羅多的傷就又開始痛了起來,但是他忍了很久沒說。四天過去,地貌景物都無太大變化,只是他們後方的風雲頂顯得越來越低,前方隱約聳現的遙遠山嶺顯得稍微接近了些。然而自從那兩聲遠遠的呼喊後,他們再沒看見也沒聽見任何跡象,表明敵人已注意到他們在奔逃,或跟蹤在後。黑夜令他們恐懼,他們總是兩人一組守夜,隨時都準備看見黑影趁着烏雲遮月、光線微弱的灰暗夜色,匍匐潛來,但是他們什麼也沒看見,除了枯葉和枯草的嘆息,也什麼都沒聽見。他們在小山谷裡遭受襲擊之前曾被邪惡臨近的感覺困擾,但這種感覺他們一次都沒再有過。要說黑騎手又追丟了他們,那也過於樂觀了。或許,他們正在某處狹路設下埋伏等着。
到了第五天傍晚,地勢重新開始緩緩上升,出了這片他們先前走下的寬淺谷地。現在,大步佬再次轉向東北而行,在第六天,他們抵達了一道長緩坡的頂上,看見前方遠處是一小片林木茂密的丘陵。下方遠處,只見大道繞過那些山丘腳下;右邊則是條灰色的河流,在微弱的陽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更遠處,他們瞥見另一條位於石頭山谷裡的河流,半掩在迷霧之中。
“恐怕我們必須從這兒回到大道上走一段,”大步佬說,“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精靈稱爲米斯艾塞爾河的蒼泉河。它從幽谷北邊的‘食人妖荒原’埃滕荒原流下來,在南邊遠處流入響水河。匯流之後有人稱其爲灰水河,而到入海時,它已經是條奔騰的大河。自它發源的埃滕荒原以下,除了大道所經過的那座‘最後大橋’,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渡河。”
“遠處那條我們看得見的是什麼河?”梅里問。
“那是響水河,幽谷稱它爲布茹伊能河。”大步佬答道,“從那座大橋到布茹伊能渡口,中間很長距離都是沿着山丘邊緣而行。但我還沒想好我們要怎麼渡河。一條條來吧!如果我們沒在最後大橋遭到攔截,其實就算走運了。”
隔天一大早,他們又下到了大道的邊緣。山姆和大步佬當先而行,但沒發現任何旅人或騎手的蹤跡。這片被山丘遮蔽的地區下過雨,大步佬判斷那是兩天前的事,所有的足跡都被沖洗得一乾二淨。就他所見,從那之後沒有騎馬的人經過。
他們竭力全速趕路,走了一兩哩之後,他們看見了最後大橋,就在前方一道短短的陡坡底下。他們很怕會看見黑色的人影等在那裡,卻一無所見。大步佬讓他們隱蔽在大道旁的一處樹叢中,而他隻身前往探查。
沒多久,他便匆匆趕了回來。“我沒見到敵人的蹤跡。”他說,“我納悶這到底意味着什麼。不過我發現了一樣非常奇怪的東西。”
他伸出手,掌上是一顆淡綠色的寶石。“這是我在大橋中央的泥裡找到的。”他說,“這是一顆綠玉,是顆精靈寶石。我說不準它是被故意放在那裡,還是無意間遺落的,但它給了我希望。我會把它當作我們可以過橋的標誌,但過了橋之後,若沒有更清楚的標誌,我不敢繼續走大道。”
他們立刻上路,安全走過了大橋,除了河水打着旋衝擊三座巨大橋拱的聲音外,沒聽見別的聲響。往前走了一哩之後,他們來到一條狹窄的山澗,向北切進大道左邊陡峭的大地。大步佬在此轉離大道,領他們很快消失在樹木黑沉的昏暗林間,在陰沉山丘腳下蜿蜒穿行。
霍比特人很高興離開那片陰鬱之地,並把危險的大道拋在身後,但這片新的鄉野似乎充滿威脅,並不友好。隨着他們前進,四周的山勢逐漸升高。在高地和山脊上,他們不時零星瞥見一些古老的石牆和高塔的遺蹟:它們給人一種不祥之感。弗羅多不用走路,因而有時間望着前方,並且思考。他回想起比爾博講述的那次旅程:比爾博的第一場重大冒險就發生在食人妖森林,而在食人妖森林附近的鄉野中,在大道北邊的山丘上,就有些樣子不祥的高塔。弗羅多猜想他們現在就在同一片區域,並且好奇他們會不會碰巧從那地附近經過。
“誰住在這地方?”他問,“誰建了這些高塔?這是食人妖的地盤嗎?”
“不是!”大步佬說,“食人妖不會建築。此地無人居住。很久以前,人類曾經住在這裡,但現在已經沒有了。他們如同傳說裡所述,都落入了安格瑪的陰影下,變成了邪惡之人,而在那場毀滅了北方王國的戰爭中,所有人都被消滅了。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片山丘已經將他們遺忘,儘管仍有一片陰影籠罩着這地。”
“如果這整片地方都健忘又空蕩,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故事的呢?”佩裡格林問,“飛禽走獸不會講這種故事吧。”
“埃蘭迪爾的後裔不會忘記所有往事,”大步佬說,“而且在幽谷,人們記得的事遠比我能講出的還多。”
“你常去幽谷嗎?”弗羅多問。
“常去。”大步佬說,“我曾經生活在那裡,而現在我若能夠,仍會返回。我的心在那裡,但我命中註定不能坐享和平安樂,即便是在美麗的埃爾隆德之家中。”
此時他們已經深入羣山之中。後方的大道繼續朝布茹伊能河而去,不過大道和河現在都看不見了。旅人們現在進入了一條狹長、陰暗又寂靜的幽深裂谷。兩旁山崖上懸生着盤根錯節的老樹,一直往山坡上層層疊疊生長上去,形成了松樹林。
霍比特人走得很慢,感覺非常疲累,因爲他們得在完全無路的山野中找路,不時又被倒下的樹木或滾落的大石阻擋。他們儘量避免攀爬,一方面是爲着弗羅多的緣故,另一方面也是因爲,要找到爬出這道狹窄山谷的路實非易事。他們進入這片山野兩天後,天開始下起雨來,風也開始不停從西方刮來,將來自遠方大海的水化成霏霏細雨灑落在那些黑沉沉的山頭上。傍晚時分,他們已經全都溼透,紮營時更是鬱鬱不樂,因爲壓根生不起火來。隔天,前方的山勢更高,也更陡,他們被迫離開原路,轉向北走。大步佬似乎越來越焦慮,他們離開風雲頂將近十天了,存糧開始不足,雨卻一直下個不停。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塊巖盤上歇腳,背後是一堵巖壁,壁上有個淺淺的山洞,只不過是山崖的一處凹陷。弗羅多焦躁不安,寒冷和潮溼令他的傷比以往疼得更厲害,而疼痛和刺骨冰寒令他難以入眠。他躺在那裡輾轉反側,疑懼地聆聽着鬼祟的寂夜聲響:吹過巖縫的風聲,滴水聲,樹枝斷裂聲,鬆動的石塊突然滾落聲。他感覺那些黑影正在上前,要悶死他,但當他猛坐起身,眼前卻只有大步佬貓着腰坐在那裡抽着菸斗守夜的背影。他又躺下來,這次陷入了一個不安的夢境,夢中他在夏爾自家花園裡的草地上散步,但它看起來微弱又模糊,比不上站在外面越過樹籬望進來的高大黑影來得清晰。
早晨醒來時,他發現雨已經停了。雲層仍舊很厚,但正在散
開,雲和雲之間露出了一條條縫隙,現出了淡藍的天空。風又轉向了。他們沒有早早出發。剛吃過一頓冰冷又不舒服的早餐,大步佬便獨自外出,告訴其餘的人留在山崖的掩護下等他回來。可能的話,他打算往上爬,去好好看一眼這裡的地勢。
當他回來時,所說的話卻一點也不安慰人心。“我們朝北偏太遠了。”他說,“我們得找路往南退回一些。如果我們繼續這麼走,會走到幽谷北邊很遠的埃滕山谷去,那是食人妖的地盤,我也完全不熟。也許我們能找到路穿過山谷,從北邊繞到幽谷,但那會花太多時間,因爲我不認識路,我們的糧食也不夠。所以,我們一定要設法找到布茹伊能渡口。”
他們這天餘下的時間全用來攀爬亂石遍佈的山崗。他們找到一條兩山之間的通道,這路通進一條東南走向的山谷,這正是他們想走的方向。然而到了天黑,他們發現路又被一道高地山脊給阻斷了。它的黑邊印在天空的背景下,碎成許多光禿的尖頂,像一把鈍鋸的鋸齒。他們得決定是掉頭回去,還是翻過它。
他們決定嘗試翻過去,結果證明這極其困難。沒多久,弗羅多就被迫下馬,掙扎着步行前進。即便如此,要拉馬上來,或只爲揹負重物的自己找到路走,也常常叫他們感到絕望。當他們終於爬到山脊頂上,天已經幾乎全暗了,人人精疲力竭。他們爬到了兩座更高尖峰之間狹窄的鞍狀地段上,而就在前方短短一段距離開外,地勢再度陡降。弗羅多癱倒在地,躺着瑟瑟發抖。他的左臂已經毫無知覺,肋下和肩膀感覺像被冰冷的爪子抓着。他覺得,周圍的樹木和岩石都顯得模糊又晦暗。
“我們不能再走了。”梅里對大步佬說,“恐怕弗羅多已經受不了了。我對他擔心得要命。我們該怎麼辦?你想如果我們真到了幽谷的話,他們能治好他嗎?”
“到時我們就知道了。”大步佬答道,“在這荒山野地裡,我也束手無策。我之所以這麼急着趕路,正是爲了他的傷。不過,我同意今晚我們不能再走了。”
“我家少爺到底怎麼了?”山姆可憐巴巴地看着大步佬,低聲問道,“他的傷口很小,也已經癒合了。他肩膀上除了一個冰冷的白疤,看不出有別的問題啊。”
“弗羅多是被大敵的武器所傷,”大步佬說,“有種毒性或邪惡在起作用,而我的本事不足以將它驅出。不過,山姆,別放棄希望!”
山脊高處的夜晚十分寒冷。他們在一棵老松樹虯結的樹根下生了一小堆火,松樹懸在一個淺坑上方,那坑像是過去採石後留下的。他們一起擠坐在火前取暖。寒風從嶺間隘口吹過,他們聽着被吹彎的樹梢發出呻吟和嘆息。弗羅多躺着,半睡半醒,想像着有無邊無際的黑翼從他上方掠過,而追捕者乘着這些翅膀,在這山嶺的所有窪地中搜尋他。
破曉時分,晨光明媚,空氣清新,雨後晴空一片澄澈。他們心情爲之一振,渴望陽光來溫暖冰冷僵硬的四肢。天一亮,大步佬就帶着梅里去察看這片荒山野嶺從高處到隘口東邊的情況。當他帶着比較令人欣慰的消息回來時,太陽已經升起,光芒萬丈。他們現在走的方向大致正確。如果繼續往前,從山脊另一邊下去,迷霧山脈就會在他們的左邊。大步佬已經又瞥見了前方一段距離開外的響水河,而且他知道,儘管目前看不見,但通往渡口的大道離那條河並不遠,並且是在離他們更近的這一邊。
“我們必須再回到大道上。”他說,“我們不能指望在這片山嶺中找到路。無論大道上有多大的危險,它都是前往渡口惟一的去路。”
他們一吃完飯就重新上路,慢慢從山脊的南側爬下去,不過路比原來估計的好走,因爲這一側的山坡遠沒那麼陡峭。沒多久,弗羅多又可以上馬騎着走了。比爾·蕨尼這匹可憐的老馬漸漸練出了一項出人意料的本領,非常善於擇路而行,儘可能減少了騎馬人的顛簸。一行人的精神又振奮起來。在如此晨光下,就連弗羅多都感覺好多了,只不過似乎有迷霧偶爾遮擋他的視線,他不時擡手在眼前揮動。
皮平走得比其他人都更靠前一些,突然,他轉身對他們喊道:“這裡有一條小路!”
他們來到他身邊,看見他確實沒錯——那裡明顯是一條小路的起點,從下方林子裡七拐八繞着爬上來,消失在身後的山頂上。如今小路不少地方已經模糊不清,或是被雜草湮沒,或是被落下的岩石以及倒下的樹木阻住,但看來曾經常有人走。這是條由強壯的手臂和沉重的腳步開出的路,不時可見老樹被砍倒或折斷,巨石被劈開或挪開,以闢出一條路來。
他們沿着小路走了一陣子,因爲它是下山最好走的路,不過他們走得十分小心,焦慮也隨着進入陰暗的樹林裡而漸漸增加,但小路變得更寬敞平坦,突然出了一帶杉樹林,直下一個陡坡,急轉向左繞過這座山崗岩石山肩的拐角。他們來到拐角處,環顧四方,見小路通過一處低崖崖壁下的窄長平地。低崖上懸垂着樹木,岩石崖壁上有扇歪斜微敞的門,掛在一根大鉸鏈上。
他們全都在門前停了腳步。門後是個巖洞或石室,但內部很陰暗,什麼都看不見。大步佬、山姆和梅里使盡全力纔將門推開了一點,然後,大步佬和梅里走了進去。他們並未深入,因爲地上散着許多枯骨,進門處除了一些巨大的空缸子和碎陶罐,不見其他東西。
“這肯定是個食人妖的洞,如果真有食人妖的話!”皮平說,“你倆快出來,我們走吧。現在我們知道是誰開的路了——我們最好快點離開這路!”
“我想,這沒必要。”大步佬走出來說,“這肯定是個食人妖的洞,但看來早已廢棄了。我想我們不用怕,小心點往下走就會明白的。”
小路從門前繼續延伸,再次右拐穿過那片平地,驟然降入下方一片密林覆蓋的坡地。皮平不想讓大步佬覺得自己還在害怕,便跟梅里走在前面。山姆和大步佬在後面,一左一右走在弗羅多的小馬旁,小路這時已經寬得足夠讓四五個霍比特人並肩行走了。但是他們沒走多遠,皮平就跑了回來,後面還跟着梅里。兩人看樣子都嚇壞了。
“有食人妖!”皮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在下面不遠的林間空地上。我們從樹幹間瞧見的,大得不得了!”
“我們這就過去看看。”大步佬說,順手撿起一根樹枝。弗羅多什麼也沒說,但山姆看着很害怕。
此時太陽高照,陽光透過半禿的樹枝照下來,在林間空地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他們在空地邊上猛地停住,屏住呼吸從樹幹間窺視。空地上立着三個巨大的食人妖,一個彎着腰,另外兩個站在那裡瞪着第一個。
大步佬漫不經心地走上前去。“起來了,老頑石!”他說,用樹枝抽在那彎腰的食人妖身上,樹枝應聲而折。
什麼事也沒發生。霍比特人驚得倒抽一口氣,接着,連弗羅多都大笑起來。“哎呀!”他說,“我們都忘了自己的家史了!這一定就是那三個被甘道夫逮到,吵着要怎麼烹煮十三個矮人和一個霍比特人才妥當的食人妖。”
“我壓根不知道我們都走到這附近了!”皮平說。那故事他熟得很,比爾博和弗羅多常講。不過,他其實一直是半信半疑,即便是現在,他仍疑神疑鬼地看着石化的食人妖,懷疑會不會有某種魔法讓他們突然間又活過來。
“你不但忘了自己的家史,還把所有食人妖的知識都忘了。”大步佬說,“現在是大白天,烈日當空,而你竟跑回來嚇我說,這片空地上有活的食人妖在等我們!不管怎麼說,你也該注意到他們當中有一個的耳朵後面有個舊鳥巢。對活的食人妖來說,這種裝飾可太不尋常了!”
他們全大笑起來。弗羅多感覺自己的精神恢復了。比爾博首次成功冒險的回憶,令人心情振奮。而且,陽光溫暖又舒服,他眼前的迷霧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們在空地上休息了一陣子,並且就在食人妖巨腿的陰影下吃了午餐。
等大家都吃完後,梅里說:“有沒有人要趁着太陽高照的時候,給我們來一首歌?我們好多天沒唱歌,沒講故事了。”
“從風雲頂之後就沒有了。”弗羅多說。其他人都看着他。“別擔心我!”他說,“我感覺好多了,不過我看我還不能唱歌。也許,山姆可以從記憶裡挖點寶出來?”
“來吧,山姆!”梅里說,“你腦袋裡裝的可比嘴上說的要多。”
“這我可不敢說。”山姆說,“不過這首合不合適?我覺得它不算正經的詩歌,你懂我的意思吧,就是幾句順口溜而已。但這兒的幾個老石像讓我想起它來了。”他站起來,彷彿在學校裡那樣把雙手背在背後,開始用一首古老的曲調唱起來。
食人妖獨坐在石凳上,
嚼啊啃着一根老骨頭;
好多年啦他只啃這一根,
因爲活人不打這兒過。
都不過!沒人過!
山裡的洞穴他自己住,
活人全不打這兒過。
湯姆穿着大靴子上山來,
“請問你啃的那是啥?
倒像是我老叔提姆的小腿骨,
不過他老人家此時該在墓中躺。
穴中躺!土中躺!
提姆走了多年啦,
他該安眠墓中躺。”
“小夥子,這是我挖到的骨頭。
骨頭埋在土堆裡能抵啥用?
你老叔早已冰涼死透,
我就拿了他的小腿骨頭。
冷骨頭!瘦骨頭!
他就行行好給我這老鬼塞牙縫,
反正他用不着這根老骨頭!”
湯姆說:“你這貨色也沒問問,
我老爸家的小骨頭老骨頭,
怎能讓你隨便啃;
快把骨頭還給我!
交過來!滾過來!
就算老叔已死透,骨頭他的可沒錯!
快把骨頭交給我!”
食人妖,咧嘴笑:“小指頭都不用動,
我也能把你嚼嚼吞下肚。
鮮肉順口又滑溜!
現在拿你磨磨牙!
現在磨!現在咬!
受夠了厚皮老骨頭,
現在拿你打牙祭!”
食人妖以爲抓個正着,
誰知居然兩手空空,
湯姆腳底抹油溜到身後,
狠踹一腳給點顏色瞧瞧!
踹一腳!狠一腳!
一腳踹在屁股上,湯姆想
叫老妖一輩子忘不了!
可是深山老林長年坐,
老妖皮肉倒比石頭硬,
腳上皮靴就像踹上山腳,
踹上老妖活像撓癢癢!
撓癢癢!太輕啦!
湯姆只叫疼,老妖笑哈哈,
疼的不是屁股是腳丫!
廢了一條腿,湯姆逃回家,
從此穿不上靴老瘸着,
老妖怪可管不着,
照舊呆坐把老骨頭嚼,
骨頭嚼!骨頭咬!
食人妖的屁股依然完好,
牙裡照樣把老骨頭咬!
“哎喲,那可是對我們衆人的警告啊!”梅里大笑着說,“大步佬,幸虧你剛纔是用樹枝而不是用手去打!”
“山姆,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皮平問,“這些歌詞,我可從來沒聽過。”
山姆咕噥了句什麼,旁人都沒聽見。“這當然是他自己編出來的。”弗羅多說,“這趟旅程可讓我對山姆·甘姆吉刮目相看了。最初,他是個叛徒,現在,他是個小丑,等到最後,他會變成一個巫師,或戰士!”
“我希望不會。”山姆說,“這倆我都不想當!”
下午,他們繼續在樹林中往下走。他們走的很可能就是甘道夫、比爾博以及矮人們在許多年前走的那條路。走了幾哩之後,他們出了林子,來到一道俯瞰大道的高坡上。大道在此已經把狹窄山谷中的蒼泉河遠遠甩在後面,如今緊貼着山腳向東而行,起伏蜿蜒着,在樹林和帚石楠遍佈的山坡間朝渡口和迷霧山脈而去。下了高坡不遠,大步佬指出了草地上一塊石頭。那上面有矮人的如尼文和秘密記號,儘管雕刻粗糙,如今又飽經風雨剝蝕,仍然可以辨認出來。
“看!”梅里說,“那一定就是標示着食人妖藏金處的石頭。弗羅多,我好奇比爾博那份還剩多少?”
弗羅多看着那塊石頭,真希望比爾博沒帶回來如此危險又如此難棄的寶藏。“一點也不剩。”他說,“比爾博把他那份都送掉了。他告訴我,他覺得那些東西得自搶劫者,不算真屬於他。”
黃昏將影子拉得老長,大道上一片寂靜,不見任何其他旅人的蹤跡。如今既然沒有別路可走,他們只能爬下高坡向左拐,儘快離開。很快山嶺中就有一道山肩遮斷了迅速西沉的陽光。一股冷風從前方大山吹下,朝他們迎面吹來。
他們開始找尋一處離開大道,可以紮營過夜的地方。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一個聲音,霎時讓恐懼重回心頭——背後傳來了馬蹄聲。他們回頭眺望,但是大道蜿蜒起伏,他們看不出太遠。他們跌跌撞撞儘快奔離平坦的大道,爬進斜坡上方濃密的帚石楠和越橘矮叢,最後進了一小片濃密的榛樹叢。他們從灌木叢當中往外窺視,可以看見大道就在下方大約三十呎處,在漸暗的暮色中顯得灰濛濛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速度飛快,伴隨着輕快的的噠的噠聲。接着,他們耳中捕捉到隱約的鈴聲,它彷彿被微風吹得離他們而去,相當微弱,像很
多小鈴鐺在叮零響。
“那聽起來不像黑騎手的馬!”弗羅多專注地聆聽着說。其餘的霍比特人都懷着希望贊同它不像,不過仍是全都滿腹狐疑。他們很久以來都生怕遭到追捕,結果覺得任何從後方來的聲音,都是既不祥又有敵意。但大步佬這會兒身子前傾,一手圈着耳朵彎腰貼近地面,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
天色暗了,灌木叢的樹葉輕柔地沙沙響。叮噹作響的鈴聲這會兒更近也更清晰了,馬蹄聲也的噠的噠輕快響着愈來愈近。驀地,底下一匹白色駿馬進入了視野。陰影中,白馬遍體生光,奔馳如風。暮色裡,馬的轡頭閃爍生輝,彷彿鑲滿了猶似天上繁星的寶石。騎手的斗篷在身後飄飛,兜帽也掀了開來;疾馳中他一頭金髮隨風飄揚,泛着微光。在弗羅多看來,有團白光就像透過一層薄紗那樣,從騎手周身及服飾中散發出來。
大步佬從藏身處一躍而出,朝大道直衝而下,一邊高喊着一邊跳過帚石楠叢。但不等他行動呼喊,那騎手已經勒馬停下,擡頭朝他們所在的樹叢望來。他一看見大步佬,立刻下馬奔迎上前,喊道:“Ai na vedui Dúnadan!Mae govannen!”他吐出的詞句和他清亮的嗓音,將他們心中的疑問一掃而空:這位騎手乃是精靈族人。在這廣闊的世界中,再沒有哪一族的人擁有如此悅耳的嗓音。不過,他的喊聲中似乎含着倉促或恐懼的音調,他們見他這時與大步佬說話,也是迅速又急迫。
很快,大步佬朝他們示意,四個霍比特人離開樹叢,匆匆下到大道上。“這是住在埃爾隆德之家的格羅芬德爾。”大步佬說。
“幸會,終於見面了!”精靈領主對弗羅多說,“我是奉命從幽谷出來找你的。我們擔心你會在大道上遭遇危險。”
“那麼,甘道夫已經到幽谷了?”弗羅多高興地喊道。
“不,我出發時,他還沒到,不過那是九天之前。”格羅芬德爾回答,“埃爾隆德得到消息,爲此十分憂心。我的一些同胞,在巴蘭都因河對岸你們的土地上旅行時,得知情況有變,便儘快捎來了消息。他們說,九騎手已經出動,而你卻身負極大的重擔,無人引導迷了路,因爲甘道夫沒有返回。即便是在幽谷,也沒有幾個人能公開出馬對抗九騎手。不過,埃爾隆德已將僅有的這些人派往北、西、南三個方向。我們認爲,你爲了躲避追擊,可能會繞遠路,然後迷失在荒野中。
“我的任務是監視大道。大約七天前,我去到米斯艾塞爾橋,在那裡留了個記號。有三個索隆的爪牙守在橋上,但他們見我來便撤退了,我將他們逐去了西邊。我還碰到另外兩個,但他們掉頭朝南跑了。從那之後,我便一直搜尋你的蹤跡。兩天前我有所發現,一直跟到了大橋;今天我又找到了你們下山的蹤跡。不過,來吧!現在沒時間多說消息,既然你在這裡,我們必須冒險走大道,往前闖。我們後面有五個黑騎手,等他們在大道上發現你的蹤跡,就會像風一樣疾馳追來。而且,他們還沒有全數到齊,我不知道另外四個會在哪裡。我擔心他們已經佔領渡口,正嚴陣以待。”
格羅芬德爾說話間,夜色加深了。弗羅多感到一股極大的疲憊向他襲來。自從太陽開始西沉,他眼前的迷霧就開始變濃,他覺得有個陰影正橫插進自己與朋友的面孔之間。此刻又是一陣疼痛襲來,他感到渾身發冷,整個人都晃了一下,不由得抓緊了山姆的手臂。
“我家少爺又病又傷,”山姆生氣地說,“天黑之後他需要休息,不能再騎馬了。”
格羅芬德爾一把攬住就要委頓在地的弗羅多,將他輕輕抱在懷裡,憂慮萬分地察看着他的臉。
大步佬簡單扼要地敘述了他們在風雲頂下宿營時遭到的攻擊,以及那把致命的刀。他取出一直保留着的刀柄,遞給了精靈。格羅芬德爾取過它時打了個寒戰,但還是仔細地檢視了它。
“這刀柄上寫了邪惡的咒語,”他說,“不過你的眼睛可能看不見。阿拉貢,收好它,直到我們抵達埃爾隆德之家!但是要小心,儘量別碰它!唉!這武器所造成的傷,不是我的療傷技巧所能應付的。我會盡我所能——但我現在更要催促你們上路,不要休息。”
他以手指摸索着弗羅多肩頭的傷,神色變得更加凝重,彷彿他所探知的令他不安。但是弗羅多感覺手臂和肋下的冰冷減輕了,一絲暖意從肩頭悄然傳到了手上,疼痛減緩,連周圍昏暗的暮色也像是敞亮了不少,彷彿雲開霧散。他又可以清楚看見朋友的臉,一股新的希望和力量回到了他身上。
“你該騎我的馬。”格羅芬德爾說,“我會把馬鐙收短到馬鞍下襬處,你儘量夾緊坐穩。不過你不用怕:我的馬不會把我吩咐它馱的人摔下來。它的步子輕捷流暢。如果危險迫得太近,它會載着你飛奔,速度連敵人的黑馬都望塵莫及。”
“不,我不同意!”弗羅多說,“我不要騎它!我不要被它馱去幽谷或別的地方,卻把朋友們拋在險境裡。”
格羅芬德爾微笑了。“我倒懷疑,你不跟朋友在一起的話,他們還會有什麼危險!”他說,“我想,追擊會緊跟着你,放任我們安然在後。弗羅多,是你揹負的東西,給我們所有人招來了危險。”
弗羅多無言以對,被說服騎上了格羅芬德爾的白馬,那匹小馬則馱起其他人大部分行李,因此,現在他們走起來輕鬆多了,有一陣走得相當快。不過,霍比特人逐漸發現,自己很難跟上精靈那迅捷又不知疲憊的步伐。他領着他們走到天色漆黑,又繼續在濃雲滿布、無星無月的夜色中行進,直到東方發白,才容許他們停下。那時,皮平、梅里和山姆都快蹣跚着睡着了。就連大步佬都垮着肩膀,顯得很疲累。弗羅多騎在馬上,做着黑暗的夢。
他們一頭倒在離路邊幾碼遠的帚石楠叢中,立刻睡着了。他們睡覺時,格羅芬德爾獨自放哨,而他又叫醒他們時,他們覺得自己纔剛剛合上眼皮。早晨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夜裡的雲霧都已散盡。
“喝點這個!”格羅芬德爾對他們說,從鑲銀的皮水袋裡輪流給每人倒了些飲料。那飲料清澈如泉水,沒有味道,喝在口裡不冷不熱,但喝下去後,便感到一股氣力和活力涌向四肢百骸。之後再吃那些走味的麪包和乾果(這是他們現在僅剩的食物),似乎比在夏爾吃了好幾頓豐盛的早餐更能滿足他們的轆轆飢腸。
他們只休息了不到五個鐘頭就再次踏上了大道。格羅芬德爾依舊催促他們快走,一整天的行進中只讓他們休息了兩次。以這樣的方式,他們在天黑前走了將近二十哩,並且來到了大道右轉向下直奔谷底,接着筆直通往布茹伊能渡口的地方。到目前爲止,霍比特人都還沒看見也沒聽見追擊的跡象與動靜;但是,每當他們落後時,格羅芬德爾常會停下來聆聽片刻,臉上浮現焦慮之情。有一兩次,他用精靈語和大步佬交談。
然而,不管兩位嚮導有多焦慮,霍比特人今晚都顯然再也走不動了。他們累得頭昏眼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除了腿腳,什麼都不能想。弗羅多的疼痛又加倍了,周圍的景物就連在白天都淡褪得好似灰色的鬼影。他幾乎歡迎夜晚的來臨,因爲夜裡的世界顯得不那麼蒼白空虛。
隔天一大早再出發時,霍比特人仍然很疲憊。他們離渡口還有許多哩路,他們以自己能邁出的最快步調,蹣跚往前推進。
“我們快到河邊時,也是最危險的時刻。”格羅芬德爾說,“我心裡預感,追擊正從後方迅速趕來,而渡口可能另有危險等着我們。”
大道仍然穩穩下行,路兩旁這會兒到處長了青草,霍比特人儘可能走在草地上,好減輕雙腳的疲憊。傍晚時分,他們到了一處地方,大道突然穿進一片高大松林下方的暗影中,接着陡降到一條很深的地塹裡,兩側是潮溼的紅色巖壁。他們匆忙前進,回聲不絕於耳,似有無數腳步跟隨在己方足音之後。倏忽之間,大道如同穿過一扇光明之門,從深塹盡頭又出到開闊之地。在陡峭的斜坡底,他們看見面前有一哩多的平路,過去便是幽谷的渡口。河對岸是陡峭的褐色堤岸,一線小徑蜿蜒而上。後方則羣山高聳,一山高過一山,一峰高過一峰,連綿直至朦朧蒼穹。
他們背後的深塹中,回聲仍舊不絕於耳,既似腳步緊緊相隨,又似一陣強風捲起,掃過鬆枝,嘈雜大作。格羅芬德爾側身聆聽了片刻,接着,他大喊一聲,縱身向前。
“快跑!”他喊,“快跑!敵人追上我們了!”
白馬一躍衝了出去,霍比特人也急奔下斜坡,格羅芬德爾和大步佬斷後。他們平地才走了一半,背後便乍然傳來馬匹奔馳的隆隆聲響。從他們才離開的那處林間出口,衝出一個黑騎手,他勒馬止步,在鞍上一晃。另一個緊隨其後,接着又一個,然後又是兩個。
“騎馬快走!快!”格羅芬德爾朝弗羅多大喊。
弗羅多沒有立刻聽從,有股奇怪的抗拒猶疑攫住了他。他勒馬徐行,轉身回望。黑騎手們坐在高大的坐騎上,如同兇惡的雕像雄踞山頂,黝黑又堅固,而他們周圍的樹林和大地卻消退了,猶如沒入迷霧中。剎那間他明白過來,是他們在無聲命令他停步等候。轉眼間,恐懼與憎惡在他心中甦醒了。他鬆開繮繩,伸手抓住劍柄,紅光一閃,他拔出劍來。
“騎馬快走!騎馬快走!”格羅芬德爾又喊,接着,他以精靈語響亮清晰地向白馬叫道:“Noro lim,noro lim,Asfaloth!”
白馬立刻縱蹄飛奔,疾風般奔過大道最後一段。與此同時,那些黑馬從山丘躍下緊追,騎手口中亦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叫,恰似弗羅多在遙遠的夏爾東區所聽見的,令整個樹林都充斥了恐怖的叫聲。這呼叫獲得了響應。令弗羅多和他的朋友們大爲驚恐的是,從左邊遠處的樹林裡和岩石間,有另外四個騎手飛奔而來。兩個直撲弗羅多,兩個狂奔向渡口,要截斷他的去路。他們的路線逐漸向弗羅多的靠攏,弗羅多覺得他們風馳電掣般逼近,身形也迅速擴大、愈發陰森。
弗羅多回頭望了一眼,朋友們的身影已經不見,後方的騎手也正被甩開——就連他們的強大坐騎,在速度上也不是格羅芬德爾這匹白色精靈神駒的對手。然而當他重新向前望去,希望頓時黯淡了。看來他絕無機會趕到渡口,半路就會被埋伏的騎手攔截下來。他現在能清楚看見他們了——他們已經甩掉了兜帽和黑斗篷,頭戴頭盔,身穿白灰相間的長袍,蒼白的手裡握着出鞘的長劍,雙目寒光畢露,口中對他發出兇惡的呼號。
此刻弗羅多滿心只有恐懼。他想不起手中的劍,甚至想不起叫喊。他緊緊閉上雙眼,死死抓住馬的鬃毛。風在耳邊呼嘯,馬具上銀鈴尖聲狂響。一股致命的冰寒氣息如長矛般刺穿了他,與此同時,精靈神駒最後衝刺,如添雙翼,像白焰一閃,就在衝得最前的騎手面前掠過。
弗羅多聽見了濺水聲,浪花涌上腳邊。他感覺到水面迅速起伏,接着白馬便離河奮力登上了碎石小徑。他攀上了陡岸。他已過了渡口。
但是追擊者緊咬在後。白馬爬到河岸高處,停步回顧,引頸長嘶。九騎手在下方對岸的水邊列陣排開,擡頭望來。弗羅多面對這威脅,不禁泄氣,他知道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像他一樣輕易渡河。他覺得一旦黑騎手過了河,他再要從渡口到幽谷邊界這條沒有保障的長路上逃脫,完全是徒勞。總之,他又感到自己被急切命令停下。憎惡再次在他心中擡頭,他卻再也無力去拒絕。
突然,最前面的騎手策馬向前。馬在水邊戛然止步,人立而起。弗羅多費了極大的力氣坐直,揮舞着劍。
“滾回去!”他喊,“滾回魔多去,別再跟着我!”這聲音聽在他自己耳中,顯得單薄又尖銳。那些騎手停了下來,但是弗羅多沒有邦巴迪爾的力量。敵人報以一陣刺耳又毛骨悚然的大笑。“回來,回來!”他們叫道,“我們去魔多,但要帶着你!”
“滾回去!”他喃喃地說。
“魔戒!魔戒!”他們用冷酷無情的聲音呼道,接着他們的領隊立刻催馬向前,踏進水中,另外兩個緊跟在後。
“憑埃爾貝瑞絲和美麗的露西恩之名,”弗羅多用盡最後的力氣,舉起劍說,“你們既得不到魔戒,也抓不到我!”
那領隊這時已涉過渡口一半,他從馬鐙上惡狠狠地站起來,舉起了手。弗羅多彷彿被一拳擊啞,感覺口中的舌頭像被斬斷,心跳也艱難異常。他的劍折斷了,從顫抖的手中跌落。精靈神駒前蹄騰空,打了個響鼻。當先的一匹黑馬幾乎要踏上這邊河岸了。
就在那時,一陣咆哮喧騰傳來:洶涌的河水卷裹着許多岩石滾滾而至。弗羅多模糊看見下方的河水暴漲,浪濤就像大隊佩着羽飾的騎兵,沿河道奔騰而下。弗羅多覺得他們的頭盔閃爍着白焰,半幻想着自己看見水中有白騎手騎在白馬上,馬有白沫般的鬃毛。三個仍在河中央的黑騎手立刻被水吞沒:他們消失了,突然間被憤怒的波濤埋葬。那些跟在後方的都驚愕地退了回去。
靠着最後一點正在遠去的意識,弗羅多聽見了喊聲。他似乎看見,在對岸那些遲疑着的騎手背後,有一個放出白光的人影。而在那人影背後,有一些小小的模糊影子揮舞着火焰,在正降臨世界的灰暗迷霧中閃耀着紅光。
那些黑馬全都發起狂來,驚恐地往前猛衝,馱着背上的騎手扎進滾滾洪流裡。洪水將他們沖走,尖厲的號叫也被咆哮的河水淹沒。接着弗羅多感覺自己往下墜去,而咆哮與混亂似乎往上漲來,將他與敵人一同吞噬。他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