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四起,平地驚雷,立在樹下的蔣桃眉心一陣猛跳,自上京以來,司徒柳便悄悄將她安置在這深巷小院中託王二照顧,每日司徒柳迎着晨曦前往太傅府議事,又踏暮色歸來,只同她耳鬢廝磨享盡甜蜜,關於議事的內容卻絕口不提。
因爲司徒柳總是那幅懶散自在摸樣,蔣桃以爲和蜂妖的戰事如何也不會來得那麼快,直到司徒柳接連三日沒有歸來,而殺伐之聲已至門前,她才猛然察覺,司徒柳一直在對她隱瞞着什麼。
“少夫人,外頭動盪,還請待在這裡。”
當她準備推門出去時,王二卻展臂擋在了門前,蔣桃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告訴我!司徒柳到底去了哪裡?爲什麼還不回來?”
王二垂下眼皮,避開了她的問題。
“等一切結束,他自然會回來。”
一切結束?什麼叫一切結束?司徒柳那個人一向驕傲自大,多少大風大浪過來,幾曾見他怕過,除非這次他真的……沒有把握!
蔣桃面上血色漸漸褪盡,不再和王二廢話,瘋也似地推開大門往外跑去,王二忙攔腰將她鎖在臂彎之中,任她踢打掙扎依舊不肯鬆手。
“你放手!我要出去!”
“我沒有不讓你出去,但是少爺交代過,除非……”
“放開她吧!”
婉轉悠然的女聲響起,身披青色斗篷的身影不知何時悄然來到,素手輕翻,幃帽之下,姜桃婉秀美的臉龐一派溫柔。
“桃夭,我帶你去找司徒柳。”
顛簸的馬背之上,蔣桃警惕地盯着前頭那個弱質纖纖的身影,有千百個疑問縈繞在心頭,她對這血脈相連的親姐並不信任,可是爲何,王二卻一口咬定是姜桃婉就是司徒柳交待的那個人,王二不會說謊,那麼司徒柳和姜桃婉之間,到底在私下達成了什麼樣的共識?
這感覺讓蔣桃非常不舒服,但她此時掛心司徒柳的安危,已經來不及再去抽絲剝繭。
護城河已被駱凌之的人攻陷,正在安排佈防的左含英仰頭見姜氏姐妹策馬而來,詫異至極。
“夫人,老皇帝已從暗道遁逃,城主正帶人前去追捕,皇宮裡頭現在很亂,二位還是到太傅府等候……”
姜桃婉輕輕笑了笑,順着河道邊的石階拾級而下,解開系在那裡的一葉小舟。
“放心,我並不是要進皇宮。”
見姜桃婉的目光望向自己,蔣桃會意,連忙跟了過去,跳上小舟,左含英還欲發問,姜桃婉已輕點長篙,等小舟離岸,穿過拱橋,左含英方幡然醒悟,那個方向,莫非……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眨眼間,小舟竟已神奇地消失在了水面上。
蔣桃沒有想到,護城河的城牆上竟有一道黑漆暗門,二女上岸後,姜桃婉取下簪子,麻利地開了鎖頭,沿着長長的階梯走了半刻,又有一道暗門,左右各立着一具蜂身人頭石像,略顯猙獰,姜桃婉依法炮製開了門,蔣桃只覺眼前金碧輝煌,豁然開朗。
“這是麒麟府的暗宮,司徒柳就在那裡面。”
蔣桃將信將疑地站在原地,卻並不向前,姜桃婉嘴角微彎,溫柔地注視着她。
“放心吧,桃夭,姐姐不會害你,你和司徒柳不是都想擺脫被詛咒的命運嗎?或許今天,便能如你們所願……”
蔣桃正欲開口,忽聞一聲巨響自大殿內傳來,期間夾雜着隱約的說話聲,蔣桃很快辨出其中一個正是司徒柳,想也沒想便拔步奔向裡頭。
整個暗宮似乎都在晃動,大殿上一片狼藉,樑傾柱斜,碎石及木屑不斷掉落下來,分明是經過一場惡鬥,煙塵之中,蔣桃瞥見一頭足有三四丈高的蜜蜂仰面倒在地,一對金翅盡已掉落,越過蜜蜂碩大的屍體,蔣桃看到了司徒柳,一個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司徒柳。
“花君?”
蔣桃雙脣微顫,她很想立刻衝過去抱住他,可那張美得不屬於凡塵的臉卻又讓她望之生畏,雙腿如灌了鉛,半步也挪不動。
“你來了。”
司徒柳站在一株赤金蓮花燈下,周身環霞光繚繞,風姿卓絕不可逼視,他脣角掛着戲謔淺笑。
“怎的還不過來?莫非是我美得太耀眼,讓你自慚形穢了?”
蔣桃一噎,方纔那些不安瞬間消失,無論外表怎麼變,果然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咳咳……”
司徒柳身形一晃,霞光散盡,他彷彿失去支撐,不由退後數步,靠上柱子單手按肩,擡首時赫然已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蔣桃猛然回神,疾步跑過去扶住他,着急道。
“你怎麼了?”
司徒柳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沒什麼,和那老妖精打得有些累了而已。”
蔣桃連忙將他的胳膊擔在自己肩上。
“沒事,我
扶你出去。”
司徒柳卻沒有動,他目光直直盯着前方,變得沒有溫度,蔣桃擡頭望去,姜桃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靈雲子屍身旁,她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順着那蜜蜂的口器、頭、胸一刀斬下,只見一股青氣冒出,散去後,似有什麼東西在那蜜蜂體內滾動,隱隱發着紅光。
姜桃婉伸手將那發光的東西取了出來,雙目也跟着涌起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一粒紅棗大小的血瑪瑙,姜桃婉迫不及待地將它吞入腹中,那血瑪瑙似有生命般,紅光透過姜桃婉的皮膚,流光溢彩,美麗且詭異。
“真是恭喜!你處心積慮和阿桃換血,讓自己的血液與蜂后有了聯繫,現在又服下蜂后的內丹,這下總算徹底完成了交接儀式,現在你便是真正的蜂后了。”
蔣桃難以置信地看着司徒柳。
“什麼?”
司徒柳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輕輕貼上她的脣瓣,柔聲道。
“從今往後,你和蜂妖,再無半點干係,阿桃,你自由了,我們自由了。”
將他的話回味了好幾遍,蔣桃似乎才明白其中的含義,她不得不捂住嘴脣,將那差點溢出來的哭聲憋了回去,而眼眶裡的淚珠卻仍舊止不住掉落。
“真的嗎?司徒柳,你不是在騙我吧?”
“是真的呢!桃夭,多謝你成全姐姐。”
吞下蜂后內丹的姜桃婉,變得有幾分妖豔,她漾起笑意,出手按下牆上的機關,在宮殿那兩扇大門緩緩關閉之時,決然轉身。
“你們便好好享受剩下的相守時光吧!”
見她打算將他們困在這裡獨自逃跑,蔣桃大驚,拉着司徒柳準備衝出去,卻不料司徒柳的身體竟連一步也走不動,猶如一片飄搖羽毛般軟倒在她懷中。
司徒柳一陣猛咳,低喘道。
“這具肉體凡胎,終歸是無法承受上古的神力!果然我還是……太自負了些。”
蔣桃見那面容上的血色一點點消失,六神無主地抱緊了他。
“傷得很嚴重嗎?你到底做了什麼啊!司徒柳!你這個任性的傢伙!胡來的傢伙!”
司徒柳擡起手指,撣去蔣桃眼角的淚,輕聲道。
“是啊!可是這是唯一的辦法了,阿桃,聽我說……我這幅身體大約快要不行了,你不要哭,不要害怕,我早就料到姜桃婉成事後,不會放你回到駱凌之身邊,所以用花君餘下的力量,闢了一條通往外頭的路,趁着這裡還未崩塌,快走吧!”
蔣桃一面哭,一面倔強地質問。
“走?走到哪裡去?你在這裡,我還能走到哪裡去?”
司徒柳終是嘆了口氣,柔聲道。
“你怎麼這樣傻?……脫離了宿命,即便這輩子不能一起,也還有下輩子,你可願意在來世等我?”
蔣桃狠狠抹了把眼淚。
“不要!來世太遙遠,我看不到!我就要你現在陪着我,直到死,一刻也不能少!”
司徒柳虛弱地笑笑,似乎還想說什麼,蔣桃已經低頭覆上了他的脣,兩人緊緊相擁的身影,終於被逐漸坍塌的宮殿掩埋。
駱凌之趕到暗宮時,眼前已是廢墟一片,姜桃婉披着左含英的斗篷瑟瑟發抖,一看到他便忍不住悲泣出聲。
“凌之……司徒公子與靈雲子已經同歸於盡,桃夭以身相殉,我始終沒能拉住她……”
駱凌之腦袋嗡地一聲,後面姜桃婉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見。
她死了,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一個人,讓他魂牽夢繞,撥亂他心中的湖,可是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桃夭的一顰一笑如同夢靨縈繞在他眼前,他邁開雙腿走向廢墟,徒手去挖那些殘磚亂瓦。
“凌之!”
姜桃婉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嘶聲哭道。
“你醒醒吧!他們二人相愛相許,即便死在一處,也是求仁得仁,說到底,終究是花君與桃夭的糾纏,本就與你無關啊!”
駱凌之身軀一顫。
與他無關嗎?原來如此,無論是前世的龍陵還是今生的駱凌之,都是一廂情願,他們尚有來世可以相守,而他的愛戀,卻永遠的斷在了此刻。
腥甜涌上喉間,駱凌之終於喋出一口黑血。
蔣桃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周圍全是忙碌的人影,她想要起身,可是渾身肌肉卻如同萎縮了一般,沒有半點力氣。
在與司徒柳相擁走向死亡的最後時刻,她突然瞥見司徒柳腰間的蓮花燈,想也沒想便伸手將它開啓,無論如何,就當是賭上一賭吧。
事實證明她贏了,蔣桃本能地側過頭去尋找司徒柳,卻只看到守在牀邊的母親和蔣櫻一臉的錯愕。
“醫生!醫生!我女兒醒了!她醒了!”
三四個白大褂一擁而上,有人掀
她的眼皮,有人忙着給她測血壓和心跳,終於恢復了一些力氣的蔣桃抓着他們,迫不及待地嘶啞着聲音問。
“還有、還有一個人呢?和我一起的!”
“人?什麼樣的人?”
蔣桃急得幾乎掉淚,她無語輪次地向衆人描述着司徒柳。
“男的,但看上去……有些像女孩子,很漂亮,頭髮很長……應該是穿着一身古裝……他、他在哪裡?”
病房裡的空氣瞬間就凝固了,醫生們用憐憫的眼光注視蔣桃半晌,溫聲對她母親解釋道。
“她實在昏迷得太久了,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也是有可能的,一會我們會給她打一針鎮定。”
蔣桃瞬間就怒了,她揪住醫生的前襟,吼道。
“我不需要鎮定!我問你,他在哪裡?我們一起回來的,他在哪裡?”
母親和蔣櫻一起上前抱住她,蔣櫻在她耳邊喊道。
“姐!你別這樣!快醒醒!那些都是做夢!你昏迷快一整年了!該回到現實了!”
蔣桃突然安靜下來,她定定地注視着蔣櫻,含淚搖頭。
“你說什麼?做夢?不,那不是夢,他不是一個夢……”
三個月後,蔣桃康復出院,這期間,她終於輾轉明白過來現實中發生了什麼,妹妹蔣櫻根本沒有生病,所以也沒有什麼研究所,更沒有什麼所謂的教授,一年前,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意外脫落的燈牌砸中腦袋,纔有了這漫長的昏迷。
恢復健康的蔣桃,走遍了城市每個角落,甚至還去了一趟江南,企圖尋找一個叫靈郡的地方,在一切努力無果後,她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場痛哭過後,終於開始接受事實。
司徒柳或許真的只是她做的一個夢,夢醒之後,一切便煙消雲散,
回到家鄉那個小城市,蔣桃找了一份正常的工作,朝九晚五,日子過得簡單平淡,除了母親偶爾會絮叨。
“哎,小桃啊!現在你這工作也走上正軌了,個人問題可不能再拖了,上次媽媽的朋友王阿姨給介紹的那幾個,都挺不錯的小夥子啊!怎麼都沒成呢?”
蔣桃嘿嘿乾笑兩聲,正打算找個藉口糊弄過去,蔣櫻咬着蘋果從臥室走出來,笑嘻嘻道。
“媽,你就別瞎操心了,我姐惦記着她那個夢裡的男朋友呢,我看她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
“啊?心理醫生也看了,這後遺症咋那麼嚴重呢?不行!這次這個你必須得好好處!可不許不去!”
三月暖春,天清氣朗,空氣裡都煥發着新鮮的味道,蔣桃坐在車中,呆呆地注視公路兩旁飛馳而過的綠柳如蔭。
“看來你很喜歡這些柳樹和油菜花啊!”
握着方向盤的男青年轉頭對她笑道。
“那看來咱們今天是選對地方了。”
蔣桃勉強回了對方一個笑容,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人不對,看什麼,也都不過是一個樣子。
汽車停在山腰上,蔣桃走下車,略感意外,蜿蜒的白牆懷抱滿山新綠,層巒疊翠,儼然是一座設計精巧的江南園林,匾額上題字“綠柳山莊”更是讓蔣桃不禁一怔,相親男見狀,略有些得意地道。
“這是私人園林,本來不對外開放的,好在我朋友認識這裡的主人。”
踏着青石板小道一徑走去,千竿翠竹一派清幽,迴廊曲盤,翠鳥點水,蔣桃彷彿又回到了某個春日的午後,司徒柳雙手攏在寬袍大袖之中,與她一面調笑一面散步。
蔣桃突然停下腳步,不遠處的月洞門後,有桃花林灼灼盛放,霧裹煙封一萬株,點點飛紅雨,蔣桃情不自禁邁步向那桃花走去,還在喋喋不休的相親男嚇了一跳。
“哎!哎!蔣桃快回來!那園子據說是主人專程留着等他妻子回來住的,誰也不能進的!”
蔣桃置若罔聞,彷彿冥冥中有什麼力量牽引着她向那片桃花走去。
這感覺太熟悉了,無論是當初的小蜜蜂嗡嗡振翅,落到那片盈滿香氣的袍袖之中,還是一株花樹間,她站在樹下仰首而望,他斜依枝頭搖扇而笑,靠得越近,越是心如擂鼓。
蔣桃走入林中,穿梭在層層桃花間,深紅淺粉,如夢亦幻,不知是哪一株樹後,似有朦朧身影,她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疾步追了過去,卻只見一道白牆,哪有半個人?
蔣桃失望地嘆了口氣,自嘲一笑。
“怎麼會呢?我真是……”
話音未落,便有一隻微涼的手自身後繞過覆住她的雙眼,蔣桃屏住呼吸,終於聽到一聲清悅的低笑,她猛然拉下那隻手,轉過身去。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紅照,唯恐相逢是夢中。
蔣桃失聲痛哭,那人擡手抹去她的淚水, 笑容卻越發深了。
“卿卿,別來無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