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宴——”
隨着殷玉瑤清亮鳳音響起,一溜兒宮侍宮女捧着赤燦燦的金器魚貫而入,又有數名大力宮侍擡來四張桌案,分別放置在殷玉瑤與葛豐司馬三人面前。
“三位愛卿,且請入座。”
龍袖一擺,殷玉瑤緩聲下令。
“多謝陛下天恩!”三人臉上均流露出感激涕零之色——皇帝賜宴勤思殿,這的確是無上之榮耀,莫說尋常百姓,便是朝中卿貳,一生也難得享受一次,可見殷玉瑤對他們三人之重視。
殷玉瑤當然重視。
在她看來,這三人不單有才,操守更佳,用之於朝政,可以引爲心腹,不必擔心他們構結朋黨,用之於社稷,則利國利民,若他們肯傾力治事,她是完全不在乎這些恩賞的。
有功者賞,有過者罰,乃是一個帝王御下之要決。
“三位愛卿,爲了大燕的未來,請同飲此杯!”舉起手中金樽,殷玉瑤眸中閃燁着動人的光暉,看在三個男人眼裡,不由憑添幾分慟魂的魅力。
幸而葛新是個定力極佳之人,很快便將心中那股異樣的情緒給壓了下去,豐正隆和司馬洋卻有些走神,不時拿眼兒偷偷瞟着殷玉瑤紅霞微泛的臉頰。
殷玉瑤看在眼裡,也不見怪,只把些良言溫勉於他們。
少時飯罷,殷玉瑤微微覺着有些睏倦,葛新心細,先覺察到,朝豐正隆和司馬洋使個眼色,站起身來,衝殷玉瑤斂衽拜倒:“微臣告退。”
“來人,賜賞三位大人錦緞十匹,上佳文房四寶各一套!“
“微臣叩謝陛下!”三人再拜,這纔在宮侍的引導下,聯袂而去。
殷玉瑤卻不曾離席,坐在原處,把着盞兒,一觴一觴地灌進嘴裡,旁邊的安宏慎見不是事兒,趕緊着上前解勸道:“娘娘,小心喝醉了,傷身子。”
“醉?”殷玉瑤看着他,兩隻水靈靈的眸子彎成一線兒,晃着手指頭道,“那就醉吧……偶爾醉醉也好……”
她這些日子以來的寂寞痛苦,別人不知道,安宏慎卻是看在眼裡,情知她心中千難萬難,只是無從向人說起,日復一日,凝成座鉛捆的山,不醉上一醉,鬧上一鬧,怕是過意不去。
再說這些日子,朝上的事兒也頗多,一樁接着一樁,便是一個大男人,處理起來也百般棘手,何況於她?
嘆了口氣,安宏慎勸又不好勸,走又不便走,只得站在那兒呆看着。
“安總管,”旁邊一宮侍走上前來,壓低嗓音提醒道,“要不要,去請殷統領前來?”
“……也好。”安宏慎沉吟半晌,覺得眼下這情形,能勸住殷玉瑤的,只怕也唯有殷玉恆了。
宮侍領命而去,消失在殿門外。
約摸過了兩柱香功夫,殷玉恆走來,見殷玉瑤已是喝得半醉,桃腮上粉霞兒亂飛,朝堂上擺出的端莊姿態蕩然無存,他也不上前解勸,只站在幾步開外靜靜地看着她。
“殷統領,”安宏慎暗暗着急,朝殷玉恆不停打眼色,殷玉恆瞅瞅他,提步上前,抓過一隻金樽,也自斟滿酒,朝殷玉瑤示意,“要喝是麼?我陪你!”
殷玉瑤螓首微垂,玉肘裸露,斜支在桌邊,揚了黛眉兒看他,脣邊勾着抹楚楚的笑。
飲酒的間隙,殷玉恆停盞看她,眸中不由浮起幾絲癡意——美人淚,杯中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皇嫂——”燕煌昕清脆的嗓音傳來,甫見清殿中的情形,她不由一呆,然後賭着氣兒上前,連杯子也不用,搶過酒壺就朝口裡灌。
“你——”殷玉瑤醉眼迷離,擡手指指她的面孔,“……是誰?”
燕煌昕不由一呆——在她的記憶裡,從不曾見過殷玉瑤喝酒,更不曾見她醉酒,素日裡的她,總是端莊溫柔,可敬可愛的,可是此時的她,鬢鬆鬟垂,憑添幾絲嫵媚動人,莫說是殷玉恆,即便她看了,也不禁生出幾分憐惜之意。
不行!燕煌昕暗暗咬牙,朝旁邊兩名宮女吼道:“你們這起沒眼色的奴才,沒看見陛下喝醉了嗎?還不趕快將陛下扶回明泰殿去,再好好煮碗醒酒湯來!”
“是,公主殿下!”宮人們素知燕煌昕的火爆性子,哪裡敢逆她之意,趕緊着上前,攙起殷玉瑤。
殷玉瑤掙了掙,像是意猶未盡,奈何身子軟得像棗泥糕一般,竟是由不得自己。
早有眼尖兒的宮侍擡了軟轎來,接過殷玉瑤,顛顛兒往明泰殿去了。
勤思殿中一片靜謐,空氣中飄着酣甜酒香,殷玉恆和燕煌昕兩兩對峙,臉上卻殊無笑意。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她看着他,帶着不盡的苦澀,還有失望。
殷玉恆垂着頭,一言不發。
他確實是湮了心熄了情,欲一心一意地對待燕煌昕,也許是那情根兒扎得太深,即使他盡了全力,還是不忍看她傷悲。
不忍看她寂寞。
更不忍看她落淚。
是什麼時候起,一個男人開始愛上一個女人?
或許,便是從這最細枝末節處起吧,那淡淡一絲憐惜從心底裡泛起,從最開始一個淺淺的眼神,一點一點加深,到你覺察的時候,已然是雨後春草,漸行漸遠漸深……
“我們走吧!”燕煌曄忽然擡手,抓住他粗粗的手指,眼眸兒往外噴着火,“離開這兒,去哪裡都行,就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殷玉恆閉上了眼,片刻睜開,臉上的神情也剎那變得無比果決:“不行!我現在不能走!”
“爲什麼?”燕煌昕終於剋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喊起來,“她已經平安了!她已經做了皇帝!你還要怎樣?”
“是啊,她已經做了皇帝……”殷玉恆的眼底閃過絲遲疑,剎那消逝——她做了皇帝,那又如何?在他眼中,她依然是十多年前那個趴在他肩頭的弱女子,沒有任何分別!
Wшw ☢ttk an ☢¢〇她這麼多年的痛苦、傷悲、絕望,除了那個人之外,或許就他看得最多了吧?不,或許他比那個人看得更多——在她最寂寞最難捱的那些時光裡,甚至在大昶皇宮她記憶被封的那些日子裡,陪在她身邊的,都是他啊!
他知道。
他很早就知道。
自己這一樁心事,終其一生沒有道明的可能。
只因爲他們的相遇,在燕煌曦之後,更因爲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莫不與那個男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她有多麼愛那個男人,沒有人會比他殷玉恆更清楚,那個男人有多麼愛她,也沒有人會比他殷玉恆更清楚——那麼他呢?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他,算是什麼?
守在她身邊,是他對燕煌曦的承諾,同時也是他自己心甘情願。
他永遠不會忘記,是誰將他從黑暗而痛苦的人生道路上拉回,點燃他心中的那絲光明,也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從她身上,從燕煌曦身上,從燕煌曄身上,從鐵黎身上,從每一個大燕男兒身上學得的一切——忠誠、信任、感恩、守諾,還有……堅韌。
最初,他以爲是殷玉瑤感動了自己,可是後來,當他親眼目睹燕煌曦爲她所做的一切,他已經深深明白,他的愛,在他的愛面前,永遠不值一提。
以帝王之尊,以江山社稷,許諾永生,該是何等的壯麗?
隨着日子一天天地遞增,他已經漸漸地看不分明,他全心全意守護着的,到底是什麼?是殷玉瑤,是燕煌曦留下的愛?還是這偌大的燕國?抑或許,是大燕上下,甚至整個乾熙大陸,一直在隱隱祟奉的一個夢,一個宏大而迷人的夢?
男子剛毅的面容因痛苦而變得扭曲——他無法向燕煌昕道出自己內心那些複雜的感受,他只清楚一件事——他要留在這裡,他要陪她戰鬥!直到,她不再需要他!
“昕兒,對不起……”無力地吐出一句蒼白的話,滿懷歉意的男子抽身而去,獨留下渾身顫抖的燕煌昕,咬碎銀牙,任眸中淚水撲簌簌落下……
幾名內侍小心翼翼地從她身邊繞過,欲收拾桌椅器具,卻被燕煌昕一聲震喝悉數懾住,撲通撲通全跪在地上——
“滾!都給本宮滾!”她幾近歇斯底里地喊着,宣泄着心中壓抑了十多年的憤怒、不甘,與熬煎。
她是大燕公主,她對他的感情,勝過殷玉瑤十倍!爲什麼他的心裡卻始終放她不下?就因爲是她將他帶離那黑暗困窘的生涯嗎?
是的。
燕煌昕。
身爲公主的你,或許永遠不會明白,一碗米飯,對生在富貴之家的孩子而言,不過是一碗米飯而已,可對一個流浪市井,一無所依的孩子而言,卻是足以銘記一生的恩情。
在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裡,倘若有人贈你一絲溫暖,或許人生,就會大大地不同。
殷玉瑤在他心中的位置,是你永遠無法替代的,也是你無須去替代的,燕煌昕,你應該去擁有的,是屬於你自己的位置。
……
揉着悶痛的額頭,榻上女子一聲清吟,緩緩睜開眼眸。
“娘娘。”旁邊的佩玟趕緊着上前,探手將她扶起,“喝點湯醒醒酒吧。”
“酒?”殷玉瑤眸中閃過絲惑色,“朕……喝酒了?”
見她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佩玟想笑又不敢笑,強行忍住,取了兩個軟枕墊在殷玉瑤身後,仄身捧過金碗來。
就着她的手,殷玉瑤慢嚥了半碗子醒酒湯,吞入腹中,又靠在枕上闔眼小憩了片刻,這才覺得略略兒好了些。
細細回思,腦袋裡的片段卻極是模糊——只記得日間在勤思殿召見葛新、豐正隆和司馬洋三人,相談甚歡,不免又喝了幾杯,然後就……
“佩玟。”她輕輕喚了一聲。
“奴婢在。”
“朕真喝醉了?”
佩玟有些遲疑——到底該不該說與皇上聽呢?
不說吧,怕皇上以後知道了怪罪,可說吧,這,這又該從何說起呢?
“你怎麼不說話?”殷玉瑤睜開眼,眸光有些冷。
“啓稟皇上,”佩玟曲膝跪倒,垂頭看着地面,“皇上昨日難得高興,所以……”
“所以喝醉了?”
佩玟不敢接話。
“朕,都說了些什麼?”
“……沒有,安公公領人將皇上送回明泰殿,皇上很快……睡着了……”
“真是這樣?”
“真是這樣。”
“佩玟,”殷玉瑤坐起身來,口吻已是比往常嚴厲了許多,“欺君是什麼罪,你該知道吧?”
佩玟臉色發白,眼裡不禁泛起淚花——她跟殷玉瑤也有些年頭了,從不曾受過這等委屈,又是怯怕又是傷心。
若是從前,見她這副模樣兒,殷玉瑤必然饒過,可是今次,她卻只是坐在榻上,冷冷地看着她,就像看了一個犯了重罪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