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地裡,兩道影子一前一後,慢慢地走着。
行至僻靜處,殷玉恆收住腳步,轉頭對上紅衣女子癡怨的雙眸。
癡怨。
這是她此刻眼中全部的表情。
他不由嘆了一聲,立在原地,直到她挪步近前,方伸出手去,握向她的。
卻被她一掌拍開。
“你還是信不過我?”
“殷玉恆,”她擡頭望住他的眼,眸中浮起層薄薄的霧氣,眉宇間的神情大大迥異往常,憑添幾分女兒家的嬌楚,“你能信得過你自己麼?”
殷玉恆語塞,他素來不是個會撒謊的男子,不管是面對殷玉瑤,還是燕煌昕,他很難說出什麼賠小心的話來。
重重一跺腳,燕煌昕甩頭跑開,任由亮晶晶的淚滴兒如雨紛飛……
難言的酸楚如奔騰黃河,在她胸腔裡洶涌澎湃。
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不要怪他,不要,可是她怎麼做得到?怎麼能做得到?
直到無人的僻靜處,她方纔停下腳步,轉頭抱住一棵大樹,嗚嗚地哭出聲來。
月亮隱沒進了雲裡,夜晚的風撫過女子潔皙的臉龐,留下絲絲寒意。
約摸過了大半個時辰,燕煌昕方纔覺着心內的氣兒消了些,拭乾臉上的淚水轉頭,卻見殷玉恆有如一根樁子般立在月亮下,正拿那雙俊目看定她,眸底有着無聲的憐惜。
“死人!”燕煌昕衝過去撲進他的懷裡,揮起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胸脯上,殷玉恆只是穩如泰山般巋然不動。
……
燕煌曦一直沒有醒來。
堯翁也不曾出現。
就連城外的黑騎軍,也停止了攻擊。
稷城的狀況,陷入膠着狀態。
殷玉瑤好幾次想去殷玉恆探問究裡,可每每見到那個男子,卻總感覺自己和他之間,隔了層無形的牆,縱有滿腹疑慮,卻無處開口。
這日,殷玉瑤依然端坐在牀邊,手拿絲巾,蘸了水細細地擦拭着燕煌曦的臉,劉天峰悄無聲息地走來,立在帳門處,眉宇間滿是躊躇之意,欲進不進,欲退難退。
直到殷玉瑤端起銅盆站起身來,方纔看見他,當下輕啓雙脣:“劉將軍——?”
“皇后娘娘,”劉天峰深吸了口氣,雙手抱拳,稟報道,“浩京,有信至——”
“什麼?”擱下銅盆,殷玉瑤踏出兩步,“在哪裡?”
劉天峰沉默地呈上信函,殷玉瑤接過看罷,當下整個人便怔住了。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只着重陳述了一件事:
鐵黎病重。
已經年近七旬,一向身子骨強健的鐵黎,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病重,是天意使然?還是——
用力搖搖頭,殷玉瑤不願再想下去。
沉吟半晌,她方再次擡頭:“劉將軍,煩你請殷少將軍前來。”
“……好。”劉天峰點頭答應,退出帳外。
折身坐在牀邊,殷玉瑤目光呆怔地看着白色的帳壁,心中一片空空蕩蕩。
“娘娘。”
仍是一身銀甲的殷玉恆徐步入帳,長身而立。
“你……來了,”殷玉瑤斂神聚智,轉頭望了他一眼,把手中的信函遞到他手裡,“你看看這個。”
殷玉恆接過看罷,兩道俊挺的眉頭緊緊擰起,卻凝默着一言不發。
從上到下掃了他兩眼,殷玉瑤眼中閃過絲輕微的異色:“你好像……並不擔心?”
“爲什麼要擔心?”殷玉恆擡起下頷,直剌剌地看着她。
“鐵太傅,好歹教養了你數年……”
“可是他已經老了,”殷玉恆的表情仍然是說不出的淡,“爲國盡忠如許多年,他早該好好歇息了。”
殷玉恆這話,說得半點兒不錯,可是聽在殷玉瑤耳裡,卻彆扭得緊——有一點她不得不承認,殷玉恆這一次回來,與之前大不相同,他身上的那股子稚氣終於脫盡,可是那股發自心底的熱忱,似乎也沒有了。
這樣的他也沒什麼不好,但似乎……也不太好。
沉默半晌,殷玉瑤咬了咬脣瓣:“我想讓你,回浩京……”
“不行!”她話音未落,殷玉恆便一口否決。
“爲什麼?”殷玉瑤不由瞪大了雙眼——這還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當面反駁,或者說是“頂撞”她。
殷玉恆的眸中卻浮出絲倔犟,昂着頭像根鐵釺似的戳在那兒,就是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看着這樣的他,殷玉瑤心中忽然一陣驚悸,不由跳將起來,上前扯住他的衣襟,顫抖着嗓音輕吼:“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四目相對,男子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清冷,女子眼中,是在他面前甚少流露的無助。
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宛如一尾輕靈的魚兒,滑入男子心湖之中,激盪起圈圈漣漪。
他不禁擡起手,握住她的纖指,絲絲暖流自他的掌心滲入她的肌膚,引起一陣小小的顫慄。
意識到自己的異狀,殷玉瑤心內不由一震,趕緊後退一步,拉開與殷玉恆之間的距離。
殷玉恆的手凝滯在空中,半晌方緩緩放下,一絲自嘲的笑,在脣邊浮起。
“你走吧。”慌亂地轉過頭,殷玉瑤吐出三個字。
看着她的背影,殷玉恆默然良久,方纔折身離去,眼角余光中,卻帶出絲僥倖——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用面對她的質疑,這樣,他就可以——瞞一日,是一日。
瞞一日,是一日。
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
“爲什麼不告訴她?”
剛過拐角處,燕煌昕便跳了出來,眸中有着明顯的不滿。
伸指摁住她的脣,殷玉恆將她帶進一座空帳篷,壓低嗓音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是時候?”燕煌昕撅起了嘴。
“難道,你希望看到稷城大亂?燕國大亂?”殷玉恆盯着她,眼裡噙着絲威嚴,懾得燕煌昕不由一怔。
“可她……早晚會知道。”她仍舊不滿地嘟嚷了一句。
“這話不錯,”殷玉恆點頭,“所以,在告訴她真相之前,我們得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
“你打算怎麼做?”
“首先,得向流楓借兵,擊潰城外的黑騎軍;再次,必須將稷城的局面牢牢控制住;然後,要儘快知悉浩京內最近的情況,以不變應萬變;最後,要想出恰當的策略,安撫軍心民心……”
燕煌昕怔怔地看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好了,他居然把一切,思慮得如此周詳,安排得如此妥貼,適才稍退的醋意,又開始沸揚起來,她盯着他漸至熱切的眸子,目光卻一點點冷了下去。
終於察覺到她異樣的殷玉恆停下講述,側頭看着她:“你又怎麼了?”
她重重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來應對眼前的局勢?”殷玉恆和緩了語氣,難得費了點心思來逗她。
“我沒有!”燕煌昕重重地喘着粗氣,再次甩開他的手,怒氣衝衝地往前走。
這一次,他再沒有遂她的意,追上她的腳步,因爲在他心中,有些原則,依然是不可觸碰的。
稷城安危,牽扯到的不僅是殷玉瑤一個人,更是整個大燕的生死存亡。
昕兒,你會明白的,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今日所作所爲的用意。
男子眼眸深邃,透着絲絲剛毅。
……
“以皇后娘娘的名義,向流楓借兵?”盯着面前這個一臉平淡的青年男子,劉天峰眸色冷然,“爲什麼?”
“我已經估算過,”男子神色端嚴,沒有一絲退讓之意,“城外的黑騎軍共有四十餘萬,且兵精將悍,壘陣鮮明,若無外援,我軍絕無取勝之可能,而大燕國內,目前已無軍可調。”
劉天峰語塞,他不得不承認,殷玉恆的話雖然不中聽,說的卻是事實。
“……好吧,”琢磨良久,他終於點頭表示同意,又追問一句,“要報與娘娘知曉嗎?”
“不必。”殷玉恆搖頭,“娘娘牽繫皇上安危,早已是心力交瘁,此值家國危難之際,正是我們這起武將誓死效命之時,焉可避哉?”
他這一番話,大義凜然,教劉天峰無言可駁,只得順勢點頭:“也罷,就依你所言。”
“嗯,”殷玉恆點頭,又道,“請將軍取地圖來,末將已經思慮好一計,正待與將軍仔細商議……”
……
燕煌昕心煩意亂地在自己的營帳裡走動着,腦海裡不斷迴響起堯翁沉如磬石的話語:
燕煌曦此劫,能否逢凶化吉,全在天意二字,凡人不可強求。
天意二字?
四哥本是天子,代表的便是上天的意旨,如今他倒於榻上生死不知,卻又到哪裡去問什麼天意?
天意,天意,這世間真有天意嗎?
“昕兒……”她正像只衝天火炮般,從這頭蹦到那頭,又從那頭蹦到這頭,一聲輕喚卻驀地傳來,生生拉拽住她的腳步。
“皇,皇嫂……”
乍然看見立在帳門處的女子,燕煌昕不由一驚。
“我能進來嗎?”殷玉瑤神色溫婉,看不出任何不妥。
“當,當然可以……”燕煌昕的舌頭卻有些打結,下意識地別過頭,不去直面殷玉瑤清澈的眸光。
殷玉瑤走到她面前,也不說話,只是那樣細細兒瞅着她。
見她如此,燕煌昕自己先吃不住,麪皮紫脹起來,不由伸手推了殷玉瑤一把,口內嗔怪道:“皇嫂,你只是這樣看着人家,做什麼?”
“昕兒,”殷玉瑤這才輕喚了聲,帶着十二萬分的誠摯,“你向來不是那起拿腔拿調,矯揉造作之人,皇嫂且問你一句實話。”
燕煌昕心內“咯噔”一聲響,臉上強顏笑道:“皇嫂只管說來。”
“那好,”殷玉瑤深吸一口氣,“你且聽細聽明瞭——你和恆兒心中,是否藏着有事?”
“有事?什麼事?”燕煌昕目光閃躲,口內含混,“哪有什麼事?皇嫂你想多了。”
“是麼?”殷玉瑤目光深凝,話音裡帶着股從不曾有的威嚴,口風忽然轉厲,“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她這突然一聲震吼,恰似一個劈雷在空中炸響,駭得燕煌昕雙腿一軟。
“皇嫂……”
“你說,是不是關於燕煌曦的?是不是堯翁說了什麼,你們不敢告訴我?”殷玉瑤眸光犀利,帶着股懾人的王者之氣,“倘若你有一字虛言,誤了你四哥性命是小,倘若誤了整個燕國,誰能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