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授卿以權柄,不知卿當如何將之實而行之?”
半晌,燕煌曦緩緩道出一句話來。
魁似道雙眸頓時大亮。
“若皇上授實權於學生,學生當設十項目,於京張榜,京中若有殷實之家,可投進策書,及標銀,學生當細考較其實力與德風,而後擇定其中三兩家,定之爲皇商,如之名正則言順,任其大興利業,一則可豐民之生計,二則可盡國之物用,三則可增府庫稅收,使之物富民豐國強……”
衆人皆聽得呆了,直感振聾發聵,似是不認識面前這人。
其實魁似道身負學養已久,只是苦於進身無門,又怕這套學說提出來太過驚人,故而強壓在心中,早已憋悶已久,此時遇着燕煌曦垂問,直抒胸臆的同時,確也激出幾分急智,早將那些想不通的關節,打不破的屏障,竟一一摧枯拉朽般破除了,是以說完,連他自己也驚在當場,作聲不得,及至要懷疑,剛纔說話的那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卻早有有心之士子,拿着筆將他的話一一整理記錄下來。
魁似道今日之言語,好似一連串驚雷落下來,砸得衆士子們心潮澎湃的同時,襟懷也因此大開,油然生出種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感慨。
“善哉。”殷玉瑤點頭輕嘆,“卿之設想,果是於國於民有利,大燕國正需要卿這樣的人才,不知卿——”
話說到一半,她才察覺自己言止有所失當,趕緊住了口,轉頭看向燕煌曦,卻見他微微笑道:“朕已說過,今日集賢館之議,只管暢所欲言,皇后但說無妨。”
“不若委魁似道以戶部右侍郎之職,令其發揮才智,豈不比悶鎖在此處要強?”
燕煌曦不答話,卻轉頭看向魁似道:“卿的意思呢?”
“學生現下……尚不敢從命。”
“爲何?”燕煌曦微訝。
“一則,學生的設想雖妙,眼下時機卻未見成熟;二則,學生尚需擬出更爲詳盡的章呈,再製定相應的律令條例,務使盡善盡美,否則一旦推行,若中途半廢,反爲不美。”
燕煌曦暗暗點頭,俯首稱善,又言道:“既如此,朕便着集賢館所有人等,協你共同備治此事,你看如何?”
“學生……”魁似道深吸了一口氣,心知此事幹系重大,就好似萬鈞重擔一下子沉沉壓下來,但仍然挺直後背道,“學生,願傾畢生之力,助皇上開一代盛世!”
“好!”燕煌曦重重拍掌,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親自上前將魁似道扶起,眸中綻出久已不見的熱切,“朕願與卿共勉之!”
能令一國之君說出這樣的話,該是多麼盛隆的榮耀,即使魁似道自小強令自己修身,此際也不禁激動得渾身輕顫,語聲裡更是帶上三分哽咽:“學生,遵旨!”
沒想到集賢館一行,不但解了心中之疑惑,還收了一臂助,燕煌曦心中歡悅異常,當下傳諭大賞集賢館衆士子,又道葛新教書得法,着實獎掖一番,這才同着殷玉瑤折回宮中。
明泰殿。
燭火通明。
看着屏風上的《天下御景圖》,燕煌曦身凝如山,雙眸炯亮。
“明日前往天宇宮,爲美人乎?爲江山乎?”
很多年以前,碧月湖畔,雲衫澹澹的男子,笑語相問。
他慨然以答:“爲一酬胸中壯志!”
胸中壯志!
試問天下男兒,哪個胸中,沒有一絲問鼎天下的宏念呢?若是沒有,又怎配稱得上“男兒”兩字?
那時,他只知自己有志,卻不知這“志”到底是何“志”,直到遇見葛新,遇見魁似道,這些與他“同道”的傑出者,用他們的才智,一點點幫着他完善心中之志,腦海裡那副宏偉的藍圖,也越來越清晰——
那是大燕!
是沃野萬里,河山錦繡的大燕!
他要在這片土地上,開創屬於他的輝煌時代!
他要將自己的名字,以深入人心的方式,銘刻於青史,銘刻於春秋!
他要做一個大有爲之君,將自己大好的年華,悉數貢獻給他的國家,他的人民!
這,便是他的壯志!
殿門之外,殷玉瑤久久地站立着,始終沒有邁過面前那道門檻。
那映入她眸底的身影,竟憑添了幾絲神聖之意。
煌曦,能夠愛上你,能夠爲你所愛,殷玉瑤縱使身化飛煙,縱使魂無所歸,又有何悔?又有何懼?
她悄悄地走開了。
因爲她知道,此時的他,需要一方安寧的空間,自由地放飛他的思緒,他的理想,他的熱望,不管那思緒,那理想,那熱望最終是否能實現,至少,他可以獲得片刻的,心靈的滿足。
殿頂的橫樑上,一雙冷眼隱伏在暗影裡,看着下方那個軒然而立的男子。
十五年過去了。
當年那個手執長劍,屢屢敗在他手中,卻又屢屢咬牙站起的少年,已經成爲當今世上,乾坤海內少見的英明之主。
黑暗眸底,浮起絲絲慶幸之色。
慶幸當初沒有殺他,慶幸出手幫了他。
雖然,作爲一個冷血殺手,對於世態人情,他並沒有多少仁憫之念,更無殷玉瑤那種澤備天下蒼生的情懷,他放過燕煌曦,更多的,是出於一種對於強者的尊重。
因爲強者,永遠只會敬服強者。
許久。
燕煌曦終於收回了思緒,同時察覺到殿中那絲異樣的存在,當即擡起頭,看向橫樑之上。
他來了。
果然,黑影一飄,已然穩穩落於地面上:“不錯哈燕煌曦,有增無退。”
“彼此彼此。”燕煌曦笑,手臂一伸,“請入座。”
男子轉頭朝他那張擺滿公文的桌案看了一眼,口內一聲冷哼:“無酒無菜,你不會是要我看這些酸腐之文吧?本尊可沒那興趣。”
“要酒菜,卻是容易。”燕煌曦言罷,伸手往旁邊一招,不知從哪裡飛出個金盤來,裡面果是美酒金樽山珍佳餚齊備。
男子不由猛吸了幾口氣,提過那酒壺來,對着嘴兒仰頭直灌,飲罷方擱下酒壺,一抹嘴道:“說吧,有什麼事。”
燕煌曦搖搖頭:“你還是那脾氣,直來直往。”
“哼哼,”男子一撇脣,從懷中掏出個帳薄,在他面前抖得“嘩啦啦”直響,“這兒都記着呢,反正你得備好大宗銀子,不定我哪天親自來取。”
“行,”帝王一口答應,臉上的神情卻慢慢變得凝重,“只是此次之事,撲朔迷離,吉凶難測,一定要謹慎而行。”
“哦?”男子挑起眉頭,上上下下地看着他,“能讓你露出這副表情,看來對方來頭不小,且說說,是怎麼個情形。”
“說來,”燕煌曦瞳色慢慢變得幽深,“也是你的老熟人了。”
“你說他——?”男子卻是一怔,神情間露出幾許難以置信。
“嗯。”燕煌曦點頭,接着又道,“可是我總隱約覺得,他的背後,還有人。”
“不可能吧?”男子眸中也浮起深深的疑慮,“除了那個人,天下間再無能對其頤使者。”
燕煌曦看了他一眼:“我說過了,這只是我的猜測,需要你去證實。”
“如何證實?”
“我已經得到消息,此刻他在倉頡,你不妨親自走一趟,另外,再幫我尋個人。”
“誰?”
“容心芷。”
“容心芷?”男子略有一陣兒恍神,隔了許久方有張面容模模糊糊地從腦海深處浮起來——是那個在匯宇宮中,向他求助的年輕女子。
這一生,能讓他落宏天記住的女人,數不出五個來,而她,卻十分榮幸地是其中之一,只因爲她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與殷玉瑤極其相似,卻又更多兩分剛毅。
“知道了,可還有別事?”
“沒有了,”燕煌曦坦然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想得到什麼,以及,他的後面,到底有沒有人。”
“嗯。”落宏天點頭,眯眯雙眼,“既如此,那我這就去了。”
“天色已晚,還是在宮中歇息一夜吧。”燕煌曦挽留道。
“不用了。”落宏天一擺手,“這高牀軟枕,紅綃香帳的,我一個江湖浪子,消受不了,你還是留着自個兒享用吧。”
說完,一閃身又跳上了房樑。
燕煌曦在原地站了片刻,這才重新走回到案前,拿過奏摺細細看起來。
梆——梆——梆——
更鼓之聲遙遙傳來,帝王略擡了擡頭,習慣性地伸手朝旁邊摸去——
卻是空的。
他不由扯了扯脣角,視線重新落回奏摺之上。
“皇上,”殿門啓開條小縫,安宏慎斜簽着身子走進,手裡託着漆盤,內裡盛着盅熱氣騰騰的蔘湯,“這是皇后娘娘吩咐送來的。”
“拿過來吧。”輕輕吸了口氣,帝王硬凝的面色柔和不少。
安宏慎小步近前,將漆盤擱在桌上,端起湯盅,慢慢放到燕煌曦面前,這才側着身子退開。
揭開蓋子,燕煌曦一面慢慢喝着湯,一面對安宏慎道:“皇后娘娘可睡下了?”
“回皇上,已經睡下。”
“二皇子和小公主呢?”
“也已經睡下。”
燕煌曦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審閱奏摺。
忽然,他重重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參盅跌落於地,滾出一串叮叮光光的響聲。
“向化淳這廝,朕不理會他,他倒愈發得了意!竟敢,竟敢幹出這等無法無天的事來!”
安宏慎駭了一大跳,撲通曲膝跪倒。
燕煌曦卻似怒極,站起身來,於殿中衝突來去,口中不住地罵道:“污吏!都是污吏!”
“小安子!”猛可裡,他高喊一聲。
“奴才在!”安宏慎趕緊答道。
“去,立刻傳葛新進宮!”
“這——”安宏慎眼中閃過絲遲疑,終是大着膽子道,“宮門已經下鎖,倘若貿然啓門傳見,只怕——驚動太大。”
燕煌曦驀地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中怒火,重新回到案邊,伸手摁住桌面,健壯的身子仍然不住地輕輕顫抖着。
殿中一時靜到極點,安宏慎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燕煌曦就像座高山般矗在那兒。
似乎足足過去一百年時光那麼漫長,燕煌曦方纔吐出一口氣,再次取過那份奏摺來,細細地從頭至尾再閱一遍,爾後闔上雙眼,臉上現出濃濃的倦色。
“皇上,快五更了,入內小憩片刻吧。”安宏慎膝行近前,低聲提醒。
“不了。”燕煌曦擺擺手,“取朕的朝服來。”
“……是。”安宏慎看看他,眼中的神情,是既敬服又憐惜。
朝服取來了。
燕煌曦沉默着穿上,玄黑織金的蟠龍裘袍,使得他整個人憑添不盡的威儀,即使熟悉如安宏慎,也不敢輕易仰視,爲他繫好腰帶後,躬着身子退下。
“皇——上——起——駕——”
長長的唱聲響徹整座宮闕,天際浮起的淡青色晨曦,宣告着嶄新一日的來臨,但這位大燕帝王的眼中,卻並不見喜色,有的,只是深深的黑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