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說,是上天幫了容心芷,也幫了那奴巖,亦或許,是那奴巖命不該絕。
緊隨那奴奔的親軍之後,豹韜軍也很快殺了過來。
整個王帳陷入徹底的混亂,反倒讓容心芷有機會帶着那奴巖脫身。
幸而她素慣軍旅,力氣比平常女子大上多倍,馱着一個如此高大的男子行路,雖然吃力,但並不艱難。
及至離開王帳,選了個荒僻的所在,容心芷將那奴巖放在地上,整整繚亂的衣衫,探出頭去向四下瞧了瞧,恰好瞅見兩名虎韜衛的士兵朝這裡走來,心內頓時一動,順勢將地上兩枚石子踢出去。
石子在空中劃出呼嘯的風聲,兩名士兵聞得,目光當即一凜,口內喊了一聲“誰”,爾後“唰”地抽出腰刀,朝容心芷所在的方向奔來。
側身閃進暗影裡,容心芷剛欲悄無聲息地退,後腦上忽然重重捱了一記。
“你——”她回過頭,震驚無比看了那個瞳色湛冽的男子一眼,帶着極度的憤怒,軟軟向後仰倒。
那奴巖穩穩地接住了她,眼中的神色,卻透着幾許茫然——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爲何會出手。
在容心芷背起他,逃出王帳的剎那,他便已經醒了,只是出於一種好奇,他沒有出聲,任她帶着自己一路奔走,最後將他放下,在她準備離去的剎那,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不盡的恐慌,所以他,乾脆而果決地做了一件,在他自己想來都匪夷所思之事。
“王子——”兩名士兵已經發現了他,疾步走到他跟前,拱手而立,視線掠過他懷中那容顏庸常的女子時,都不由閃過絲訝異。
“其他的人呢?”那奴巖嗓音冷沉地開口。
“都被虎韜衛打散了。”
“設法找幾匹馬來,我們立刻離開睿格。”
“王子打算去哪裡?”
“達雅山。”
兩名士兵的目光微微一顫。
“你們若是不願意,可以留下。”那奴巖口吻輕淡,沒有一絲一毫的責怪之意。
“願誓死追隨王子!”
只是短暫的遲疑後,兩名士兵便抱拳於胸,鏗鏘有力地道。
“好兄弟!”那奴巖伸出右手,重重在他們肩上拍了一記。
“王子請稍待,小人這就去尋坐騎。”其中一名士兵言道,轉身離去,未幾牽着三匹馬走回。
“王子,這女人……也要帶着上路嗎?”另一名士兵看着那奴巖臂中的容心芷,雙眉微微蹙起。
“當然。”那奴巖毫無表情,抱着容心芷走到馬旁,伸手拽住繮繩,強忍身上痛楚,翻身上了馬,然後將容心芷拉上馬背,緊緊地圈在胸前。
“駕——”隨着幾聲低呼,三匹戰馬御風而去,不消片刻便離開了睿格。
好冷!
感覺就像被拋在冰天雪地之中,容心芷秀眉緊蹙,不禁挪了挪身子,朝“火源”處看去。
火源?
這感覺,好古怪啊——
輕顫羽睫,她緩緩睜開眼,只見一堵肉色的牆壁,正橫擋在面前。
牆壁?
“呼”地一聲,她猛然坐起,前額卻重重撞上某人的下巴,但聽得“嗷”地一聲痛叫,接着響起個粗沙的聲音:“女人,你幹什麼?”
“你——”容心芷從他懷中抽出身來,顧不得當下情狀,怒睜兩眸,“那奴巖!我好心救你,你卻暗下狠手,是大丈夫所爲嗎?”
那奴巖扯扯脣角,居然沒有發火,反而帶着絲興趣濃厚的笑,像只狼一樣盯着她。
容心芷渾身毛髮豎立,又往後退了退——每次這個男人靠近,她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此際她的心中更是充滿懊惱,暗罵自己多事,當時任他死在王帳裡,不就得了?
“不裝了?”
那奴巖說出來的話,卻往往出乎她意料。
“呃——”容心芷腦海裡剎那空白,繼而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在倉頡,沒有哪個奴婢,敢直呼王子之名,她剛纔那一聲憤怒的叫喊,卻暴露了她自己。
掩無可掩,藏無可藏,容心芷反倒整個冷靜下來:“我的確不是奴婢,那又如何?”
“那麼,你是誰?琪雅?還是——大燕細作?”那奴巖雙手環胸,冷冷吐出一句話來。
容心芷雙眸一顫——這個男人,居然比她所以爲的要聰明。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誰,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哦?”那奴巖挑起眉,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第一,殺了我;第二,放我走。”容心芷的嗓音,透着微微的泌冷。
那奴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卻愈發地深了。
這樣的女人,他生平未見。
冷靜、沉着,帶着一種視死如歸的豁達與不羈,倒是與爽性的倉頡女子,有着幾許類似。
“如果我兩者都不選呢?”
容心芷抿抿脣,沒有答話,眼角餘光朝四周睨了睨,在心中細細地計算着,從什麼樣的角度出擊,能夠打倒這個男人,抽身離去。
對方卻似看出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道:“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什麼?”
“這裡,”那奴巖轉頭也往四周看了看,“是荒無人煙的格瑟高原,若沒有馬匹、糧食、淨水和嚮導,你即使能擺脫我,也只會活活餓死而已。”
只沉默了一瞬,容心芷便涼涼地笑了:“你以爲,我怕死嗎?”
對上她靜如深淵的眸子,那奴岩心神一震——他很難解釋,自己此刻看到的,是什麼。
一直以來,他都認爲,女人是柔弱的,即使倉頡女子,已比中原女子強悍太多,可在他的眼裡,還是如路邊的小草一般,哪怕一陣風吹來,就能折斷。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卻教他感受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力量,一股說不出來的,卻是綿延無窮的力量,這股力量讓她嬌小的身子看上去高大了許多,強壯了許多。
他終於決定,不再小看這個女人。
“可是我,並不想你死。”
他這麼說,帶着少見的誠摯。
“正如你不想看到我死,我亦同樣,不想看到你死。”
容心芷愕然。
這樣的狀況與情形,都絕非她能意料。
“跟我去達雅山吧,”他繼續平靜地說道,“等我帶兵殺回睿格,你如果還是想走,我絕不強留。”
容心芷沉默地看着他,心頭升起一個問號——她該相信這個男人嗎?該相信這個僅僅只見過兩面的男人嗎?
這世上很多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彼此之間未必有絲毫的信任,而另一些人,在見面的第一瞬間,就能產生出莫大的信任感。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來,就是如此的神秘,和難以琢磨。
沒有絲毫的催促,那奴巖反轉開了目光,看向遠方,口中開始輕輕哼唱一首曠遠活潑,且熱烈的歌謠:
“金晃晃的陽光灑滿大地——期格索——紅彤彤的花朵開滿山崗——期格索——英俊的阿哥馬踏流雲——期格索——漂亮的姑娘長髮飛揚——相會喲相會喲,且把古老的情歌來唱響——”
……
“我答應你。”容心芷的嗓音有些飄忽,目光也移向別處,故而沒有看見,身旁男子眸中,那一閃而過的亮光。
四個人再次踏上征程,臨上馬背的剎那,容心芷轉身走到一旁,面朝東方,無比虔誠地拜了下去,心中默默地言道:
皇上,皇后,心芷這一去,難知歸期,不過,倘若那奴巖真能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倉頡內部必有一場大亂,大燕的邊境之危,或可就此解除……
她這樣想着,眸中卻有濃凝的,化解不開的憂傷。
望着那背影纖薄的女子,那奴岩心中不由漫過絲疼惜,緊走幾步,輕聲喚道:“琪雅。”
“嗯?”容心芷回過頭,神情微微有些恍惚,眸底淚光隱約可見。
那奴巖跳下馬背,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只是微微一怔,容心芷卻沒有拒絕,半晌吸吸鼻子道:“走吧。”
他們再次上了馬,直朝西南方而去,呼嘯的冷風掃過容心芷的臉龐,眼望着前方茫茫天際,她內心的酸楚如海浪起伏——對於那方親切的國土,她始終懷着赤子般的熱情和深切的愛戀……
……
玄方的消息到達燕煌曦手裡時,已是數日之後。
倉頡國內突生變亂,那奴奔盜取王杖,下令虎韜衛圍殺那奴巖,爾後囚那奴雷自立爲王,那奴巖去向不明,容心芷同時失蹤。
帝王濃黑的眉頭緊緊地蹙着——事情演變成如斯模樣,顯然不是他能夠預見的。
那奴奔做了倉頡王,意味着大燕邊境的局勢將更加嚴峻,然而,他真正關心的,卻是容心芷的去向。
潛伏在那奴奔帳中的她,怎麼會跟那奴巖扯上關係?
“煌曦——”女子輕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呃。”燕煌曦擡頭,眸中那絲悵然,卻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是洪州那邊,又有什麼事嗎?”殷玉瑤低問。
稍一猶豫,燕煌曦還是將心中的煩難說出了口:“是容心芷——”
“心芷?”殷玉瑤微一錯愕,“她怎麼了?”
“玄方來消息說,她失蹤了。”燕煌曦言罷,將手中的紙箋交予她。
殷玉瑤看罷,卻是沉吟不語。
“怎麼?”燕煌曦瞅瞅她的臉色,“看你的樣子,卻是一點都不擔心?”
“我相信,以心芷的聰慧與膽略,足以應付所有的危機。”殷玉瑤懇切地道。
“你倒是挺了解她。”燕煌曦笑笑。
“我憂慮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什麼?”
“情劫。”
“情劫?”燕煌曦的表情微微凝固。
“是。”殷玉瑤點頭,“還記得那奴巖嗎?”
“那奴巖?”燕煌曦愣了一瞬,腦海裡繼而想起九年前那個,曾與自己一道,在流楓皇宮向赫連毓婷求親的年輕人。
他記得,那時還只有十七歲,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眸子裡有着桀傲的光,卻是火爆性子,極爲沉不住氣,不知這九年過去,他——變成如何模樣?
“你的意思是——”他卻是有些難以置信,“容心芷會和他?”
“世間情緣之事,向來無人能作得準,即使是夫妻,能夠一生偕老的,也不爲多,更何況納蘭與心芷,本就無分定……”殷玉瑤平靜地說着,語聲再和緩自然不過。
“如此說來,豈不是我拆散了他們?”燕煌曦眸中不由閃過絲懊惱——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會令容心芷潛入倉頡,沒能引出納蘭照羽不說,反而不定要白白折損一員女將,倘若那奴巖真擷得容心芷的芳心,他大燕國可是虧大了,以容心芷之才,要輔佐那奴巖成就一方霸業,想來是不難的。
殷玉瑤揣度着他的心思,不由抿脣暗笑——這些大男人啊,有時候難免過於自信,覺着可以把一切控制在手裡,其實這世間,又有誰,真能控制得了誰?
控制得了一時,難道,還控制得了一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