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京中之事,早有人飛報給了燕煌曦。
洪州。
岑寂內室之中,燭火如豆,映出案後男子端凝的面容。
板門“吱呀”一聲啓開,燕煌曄腳步輕輕地走進,立於案前,凝目注視着他:“皇兄。”
“唔,”燕煌曦微微睜眼,“城下的倉頡軍有何動靜?”
燕煌曄遲疑了一下,方答道:“還是滯留在原地,看樣子,是打算長期對峙。”
燕煌曦沒有說話,微微側頭,看住燭火,似是在思索什麼。
“皇兄——”燕煌曄躊躇着,欲言又止。
“嗯?”
“倘若洪州城的情況繼續膠着下去,不知皇兄如何打算?”
“你覺得呢?”
“臣弟斗膽,”燕煌曄抱拳於胸,言辭懇切,“請皇兄儘早返回浩京,將洪州之事,交與臣弟和……玄方。”
微微地,燕煌曦坐直身體,後背緊貼着椅背,就着燭火,目光深漩地看着他:“你可知道,自己面對的敵人,是誰嗎?”
燕煌曄一怔:“難道,不是姬元?”
“姬元只是一個轉移我們注意力的靶子。”
“靶子?”燕煌曄茫然。
“那個人的目標——”燕煌曦伸出右手,食指點落在桌案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線,“並不在洪州,甚至不在大燕,而是在——”
“什麼?”在燕煌曦未將答案說出口之前,燕煌曄已然瞪大了雙眼。
“天下——”
“天下?”雖然心中隱隱有了準備,燕煌曄還是嚇了一大跳,然後壓低了嗓音問,“那個人,是誰?”
“或許,是段鴻遙,或許,是,另一個千夜晝,亦或許,是一個連姓兒名兒,模樣面容,都不知道的人。”
燕煌曄越聽越糊塗:“那皇兄,我們該怎麼做?”
“等待——”輕輕地,燕煌曦嘆息了一聲——只有等待,等待那個敵人自己露出形跡,在此之前,他必須時刻不停地積蓄力量,一待時機成熟,便迅猛地撲上去,置敵人於死地。
對付燕煌暄,對付北宮弦,對付昶吟天,對付安清奕,對付千夜晝……他都是這樣做的,只是那時候,他還不夠成熟,所以在鬥爭的過程中,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而這一次……
一絲笑意,在燕煌曦的脣邊慢慢漾開……
“可是浩京……”對於兄長此刻的心思,燕煌曄有些摸頭不知腦,但他心裡想着的,卻是另一件事——皇兄離宮日久,不知道她會怎樣,小侄兒小侄女會怎樣?朝中的文武大臣又會怎樣?
“浩京有她在,就等同有我在。”燕煌曦這樣答道。
他的語氣,是那樣地平靜從容,安寧祥和。
燕煌曄心中的惶亂,一下子便消散了。
……
及至燕煌曄離去,燕煌曦方纔站起身,自袖中抽出一紙薄箋,在眼前緩緩展開。
一個個墨黑的字跡,清清楚楚地記錄着,宮中發生的一切,京中發生的一切——鐵黎、洪宇、葛新、紅封……甚至包括勤思殿的考賢,御書房的獨對,以及吏部的任命——瑤兒,你的才智與手腕,果然是日漸高明瞭呵。
只希望那個單隴義,能夠擔負起你所賦予的使命,更希望他和葛新能夠一見如故,知輕識重,懂得在什麼時候潛伏自己的力量,什麼時候絕地出擊。
看着面前空空的桌案,燕煌曦卻像是看到了一盤棋,一盤錯綜複雜千絲萬系,卻又終歸一途的棋。
這是一場沉默的廝殺。
也是一場繚亂的風雲。
只有雄材大略的帝王,方能看得清這棋盤上每一顆子的繹動。
正如他曾經在滄瀾湖上垂問葛新那般:“何時入局方妙?”
何時入局,方妙?
瑤兒啊瑤兒,你可知道,即使是你,也是我手中,最重的那枚棋。
何時讓你入局,纔是最妙的呢?
……
山水迢遞。
一匹瘦小的馬兒,馱着個青衣男子,慢騰騰地走着。
男子面目清俊,眉宇間的神情卻透着幾分疏懶,彷彿只是遊山玩水,走到哪兒算哪兒。
一陣喧譁之聲,自前方拐彎處傳來。
俊眉微微一掀,男子伸手拍拍馬背,口中喃喃道:“馬兒啊馬兒,有熱鬧可看呢,快些走吧。”
馬兒似是聽懂了他的話,點點頭加快了步速。
繞過一道矮矮的山崗,便見五六名手執水火棍的公差,正在死命拉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引得哭叫之聲一片。
男子本不欲理睬,一則被這撥人擋住了去路,二則見那女孩子哭得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遂駕着瘦馬徐步上前,喝了一聲:“慢着!”
幾名公差有的凶神惡煞,有的面色猥褻,口中說着不三不四的話,在那少女身上摸來摸去,男子看得心頭火起,也不多言,催促瘦馬衝將上去,硬生生將幾名差役撞翻在地。
差役正在興頭上,不意被人撞破了“好事”,又啃了滿嘴的泥,當下罵罵咧咧地站起身,揚起燒火棍沒頭沒臉地便朝男子打來。
男子也不見如何動作,只是甩出手中馬鞭,三五兩下便將數根燒火棍纏在一起,劈手奪了過去,遠遠扔開。
差役們沒了傢什,氣焰稍斂,內中一個五大三粗,面相兇狠的,喘着粗氣,擡手指着男子:“狗-娘養的,是哪村哪戶的,報上名來!”
聽他口出污穢之言,男子微微冷笑:“你且告訴我,是哪個衙門的,我再告訴你,本大爺的姓兒名兒。”
差役不意他如此,倒略吃了一驚,旁邊一個機靈的,用胳膊肘兒撞撞他,壓低嗓音道:“二莽,這人……怕是有來頭。”
“什麼來頭?”二莽不屑地撇撇脣,兩隻鼻孔朝天,“告訴你,也不礙事,老子乃是福陵郡浦熙縣縣衙的捕頭,姓張,名國彪,你小子呢?”
“張國彪?”男子臉上的笑愈發生動,“倒是個好名字,可惜安在你這等人身上,算是玷污了好名好姓,至於我麼——”
他擡手摸摸下巴,話鋒突地一轉,卻將目光看向那戰戰兢兢立於路旁,仍自掩面啼哭不停的少女及其家人:“這是怎麼回事?”
那張國彪看樣子卻是個直腸人,見他不回答反管閒事,倒也沒有隱瞞,順着男子的話由兒答道:“欠衙門賦稅,得由他家女兒頂替。”
“如何頂替?”
“自然是賣到窖子裡去。”
“哦,”男子眯眯眼,神色間依舊一派淡色,又朝那少女看了一眼,“不知售價幾何?”
“紋銀二十兩。”
“一條人命,就只值二十兩?”
“你這廝好大口氣。”張國彪咧開厚厚的嘴脣,露出兩顆黃黃的板牙,“如今這世道,人命如草芥,莫說二十兩,有時逼得緊了,二十文也得賣!”
“既如此,我與你二十兩,將她賣與我,如何?”
張厚彪聞言一怔。
“怎麼,你不樂意?”
其實,這張厚彪平日裡,倒也並非什麼強雄霸道之輩,皆因郡府長吏每次下來催收稅款,皆是逼迫甚急,若是收不齊,需縣裡老爺以自己身家抵上,一次兩次還自罷了,次數多了,縣裡老爺自己也是個清貧的,哪裡受得了?不得已只得往下攤,每個衙役分管一片兒,收不齊也是自己抵上。
所謂上所效,下必仿之,衙役們每月幾個差銀,勉強能夠養家餬口,卻哪裡有積蓄來填補這些,當下着了忙,也只得揪着百姓們着力盤收,倘若遇着那起着實寒苦的,便拉了其兒女,聲言要賣,多數是恫嚇,但確也有賣的,境況可謂是悽慘不堪,於是這福陵郡一帶,逃遁流亡的人口着實極多,若不是前幾任郡守嚴厲,抓住流亡者必嚴懲,只怕整個福陵郡已經空了泰半。
這些爛帳,身爲捕頭的張國彪心中自是清楚,但卻不知該如何言起,他卻是個死腦筋,只知道上面問他要銀子,他便問下面要銀子,餘事全不懂,如今突突地冒個人出來,欲給他銀子,他反倒茫然了。
大抵這起小人物,平生是沒見過大世面的,也不曉得世上還有些人,不在他們的認知範圍內,若是突突兒遇見,竟然茫然無措。
男子見他這會兒倒乖覺起來,心中失笑,和緩語氣道:“看你也是個作不得主意的,罷了,且同我去見你的上官吧。”
一聽要見上官,張國彪立時慌了,一雙眼睛亂轉,欲哭不哭,欲笑不笑,旁邊瘦瘦精精一個衙差上前來,上下打量男子一眼,口內說道:“這位公子,想是過路的,這家人我們也不爲難他們,公子請自便吧。”
男子瞅瞅他,忽然一聲冷笑:“待我走了,回頭兒再尋他們晦氣?若待如此,還是去見你們上官的好!”
瘦衙役胸中撥火,烈烈作炭燒,面上卻仍舊捱着笑:“公子說哪裡話,我們也不過衙門兒尋摸一口飯吃,不敢胡作非爲白惹衆怒的,公子只管自去,趕路要緊。”
男子想了想,覺着他說的確有幾分道理,於是撥轉馬頭,不意那少女忽然飛奔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衝着他只是叩頭,口中嗚咽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姑娘,你且起來,”對上這少女,男子口吻卻是柔和了許多,轉手從懷中摸出錠銀子,伸臂遞給她,“拿着吧,有了它,他們就不會爲難你了。”
少女起了身,卻站在那裡不肯移步,只是倔強地搖着頭兒。
“嗯?”男子有些不耐地揚起了眉頭。
“公子,”少女擡起頭,一雙哭得腫紅的眼眸兒看向他,“此次得公子贈銀相救,雨兒或可脫難,可是下次呢?雨兒自小寒苦,雙親貧病,不事生產,將來若再遇官府催逼,雨兒,雨兒只有……”
少女一行說着,眸中淚水再次簌簌而落。
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男子心中一嘆,語聲更加和軟:“你叫雨兒?”
“是。”
“你要我如何救你?”
“雨兒願跟着公子,爲奴爲婢!”
“那——”男子轉頭,望向她那一對畏畏縮縮的父母,“他們呢?”
雨兒眸中一酸,只是怔怔然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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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男子又是一聲嘆息,“你也不必跟着我爲奴爲婢,還是同這幾位差爺,並着你的父母,去縣中與我見官吧,到時,我自有分處。”
“多謝公子。”雨兒再一次重重地拜了下去。
“張捕頭,上路吧。”男子轉頭,朝張國彪喊了一聲。
幾個差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弄不清這男子到底是何來路,各自心思亂轉,恰如算盤珠兒撥得叭叭直響。
“你們不走,我可走了!”男子說罷,也不理會他們,頭前兒領路,讓雨兒攙着她的父母跟上。
“他奶奶的,老子今兒個還不信這邪了,見官就見官!”張國彪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重重跺腳,手臂一招,“兄弟們,走!”